第2章 惊变(1)
明成化年间,历经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王朝,如同一只风雨飘摇的陈旧而巨大的海船,企图奋力把持着自己的方向,在波涛汹涌中向着更远的方向前进。
光禄寺少卿郁启疆厌倦了官场生活,托病致仕,安心在家教养独生女儿。
十四岁的郁雪鸿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鲜艳动人,又热辣带刺,捧着手中的桃花笺,递给父亲,道:“爹,你看我写的好不好?”
郁启疆见桃花笺上写着:“盛世江山十方盛,四海朝归九州腾。长安月下宫闱深,洛阳花前群芳迎。凤舞云霄动山河,日月凌空伏众臣。女帝独尊乾坤变,再无红颜胜故人——读《唐书》为则天皇帝所作。”诗意豪迈,字迹遒劲有力。
郁启疆读毕一惊,道:“鸿儿,这是你写的?”
郁雪鸿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郁启疆感叹道:“我的鸿儿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有机缘,进得宫中,怕是亦能成为武曌那样的女中豪杰。”
谁知在旁的郁母孟氏听到此言,大为不悦,道:“我才不许鸿儿进宫,那宫里的女人,有几个能得善终?鸿儿是咱们的掌上明珠,我只要她将来许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
郁雪鸿莞尔一笑道:“爹,娘,鸿儿喜欢武曌,崇拜则天皇帝,可是鸿儿不想进宫,也不想做什么女皇帝,鸿儿只想每天都能做新衣裳。”
孟氏常说,生郁雪鸿的前一天夜里,曾梦见一匹金色的骏马踏雪而来,经过自己面前时,未有停步,而是径直地奔向前方,忽地骏马双胁长出了翅膀,化作了一只鸿雁,直直冲入云霄不见了踪影,唯余一道袅袅青烟。
郁启疆认为,自己这个女儿定非庸常之辈,便为其取名雪鸿,希望其自幼便能立下鸿鹄之志,且能似雪中孤雁一般,凌霜傲雪。
郁雪鸿天资聪颖,出口成章,家里为她请来的教书先生无不对其赞赏有加,称其若为男子定可科举入仕。
但郁雪鸿对做学问和做官都不感兴趣,她读书的目的不过是为裁制衣裳寻找灵感,比如读完《桃夭》,她就能做出一套桃粉色交领襦裙,白色的衣领和袖口上有她一笔一笔画上去的桃花;读完《蒹葭》,她又能做出一件水绿色回字纹滚边褙子,配一件米白色香云纱双层罗织下裙。
郁启疆尊文重道,一向以女儿的锦绣文章为傲。虽说妇功是重要的妇德之一,但女儿整日里像个裁缝,也不由得让郁雪鸿的父母有些无奈。然而郁启疆还算开明,时常允许郁雪鸿乔装上街采买布料。
郁雪鸿与胡容生的相识就是在衣帛记布店里。那日胡容生正打算为自己裁制一身衣裳,恰巧碰见郁雪鸿进来买布。郁雪鸿见胡容生身材瘦削,面色白净,一看就是个穷酸书生。
胡容生本拟裁些芦心布为自己裁制一身燕尾衫,郁雪鸿一听,不免一惊,道:“燕尾衫应以白纻裁制,岂可用粗制的芦心布?”胡容生听后点点头,便改买白纻,然其身上银两没有带够,便拟向柜上赊账。
郁雪鸿涉世未深,见胡容生书生一般的斯文模样,样子又着实窘迫,便动了恻隐之心,慷慨解囊。郁雪鸿平时出门为了不惹眼,穿着十分朴素,但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却是掩藏不住的。胡容生便询问郁雪鸿的姓氏,说为了归还银两,郁雪鸿也照实说了。
郁家在当地甚是有声望,郁雪鸿又常来衣帛记买布,郁雪鸿走后,胡容生便向衣帛记的掌柜打听到了郁雪鸿的身份和住址。
没过几日,胡容生便携着银两登了郁府的门。男女授受不亲,胡容生未见到郁雪鸿的面,却留下了一本散发着檀香味道的《左传》,作为答谢。
胡容生走后,郁雪鸿翻开《左传》,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掉了出来,上面是用工整字迹抄写的一首《关雎》。若是再过上几年,郁雪鸿定会对此嗤之以鼻,求爱居然都不自己写诗,还引了一首这么人尽皆知的诗。
但十四岁的郁雪鸿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虽从未想过会有男子恋慕自己,但见到有人表达爱意,当下自然十分欢喜。因此胡容生此举不由得让郁雪鸿心绪纷乱,联想到胡容生白净俊朗的脸庞,与其文气秀雅的书卷气,郁雪鸿的心思已是乱红飞过秋千去。
随后郁雪鸿便与胡容生开始了书信来往。在此后的半年中,两人诗词相和,亦有时不时地月下相会。半年后胡容生上门提亲,说来也算凑巧,当时邻乡有名的豪绅杜员外的儿子杜少爷早就听说郁家大小姐美貌过人,又兰心蕙质,不免央告父亲前来提亲。
杜员外出手阔绰,仅是上门提亲,便差媒人带着翡翠如意一对、鎏金步摇一双,以及丝绸锦缎八匹上门。而反观胡容生,则穷酸了许多,只提着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四担大米便上了门。
此时胡容生也知杜员外上门提亲之事,于是便开门见山地告诉郁启疆:“小生家中贫寒,家父只是个账房先生,实是拿不出太多的彩礼来。然我是个读书人,又与雪鸿两情相悦,还望伯父成全。我明年便要上京赶考,只待我得中,便会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雪鸿。”
郁雪鸿乃是家中独女,郁启疆自然不舍得女儿受罪。然郁启疆年轻时亦是个穷酸举子,入仕多年,方才攒下了些许家业,因此其向来对读书人青睐有加,还时常资助一些穷酸落魄的书生。
杜员外的儿子自幼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郁启疆早知郁雪鸿与胡容生维持着书信往来,怕是早已芳心暗许,郁启疆生怕伤了雪鸿的心,兼之杜少爷实非可以托付的良人,便应允了胡容生。
至于胡容生说的赶考后回来再娶,郁父也是欣然答应,毕竟女儿豆蔻年华,父亲还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
定亲之后,郁雪鸿便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婚服。
一日郁雪鸿从梦中醒来,忆起梦中那一袭华服,顿觉兴奋不已。郁雪鸿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好了草图,便开始采买布料,裁制新衣。
随着那一针一线在手中游走,郁雪鸿坚信,这将是世所罕见的华服,也是会令所有女孩惊艳、羡慕不已的婚服。那吉服是她为自己勾画、剪裁、刺绣、缝制而成的,雍容而不失艳丽,玲珑中彰显大气。郁雪鸿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穿着它,与胡容生共赴一生之约。
与郁雪鸿定亲一年后,胡容生进京赶考,郁雪鸿特地为他裁制了一袭青色圆领长袍,临行前送给胡容生。
胡容生拿到衣服后惊喜地问道:“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尺寸,你如何做到这般精准?”
郁雪鸿低首轻声地道:“君身我曾抱,长短不须量。”
当刻,皓月当空,清风拂面,好一段岁月静好。
胡容生走的这段日子里,郁雪鸿每日无非是裁裁衣,作作诗,日子虽说平淡,却也安好。
当时小满刚过,未至芒种,郁雪鸿正在房中裁衣,忽听得窗外一声惊叫,一阵慌乱,宅子里人声鼎沸。
吴妈一把推开了雪鸿的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小……小姐,不好,老爷他……”
郁雪鸿一把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噌地站了起来说:“我爹他怎么了?”
不等吴妈回答,郁雪鸿就飞也似的奔到了父亲的书房中。家中已派人去请郎中,然而当郁雪鸿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地知道那已是无用的了。
孟氏在旁不断哭泣,喃喃地唤着:“启疆,启疆……”郁雪鸿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一刻的工夫郎中便请来了,只搭了搭脉,便低沉地对孟氏摇了摇头。当时已是仲夏,郁雪鸿却仿佛看到了窗外大雪纷飞,寒风直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