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说历史:大国的虚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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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权谋下的王朝(1)

人混到政界的高层之后,就发现不好玩了,苏东坡发出了『高处不胜寒』的感喟。历来,有才华自负清高、不谙官场三昧者,才会有这种半是牢骚、半是感慨的感喟。

监督与分肥

一有官员贪污腐化,总结经验教训,总免不了要说监督不力。怎么才算有力呢?我们现在政府有监察部门,有审计部门,有反贪局,党还有纪律检查部门,据说还要效法香港,成立廉政公署,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有我们这么多专门的监督部门呢?没有,那为什么偏是我们监督不力?

有人说了,各个地方政府里的监督机构跟被监督的对象属于同一个级别,同级之间监督的有效性自然不高。于是改进,纪检委级别提高,好像效果也不大。又有人认为监督部门跟地方党政负责部门有统属关系,于是改进,监督部门尽量独立,由中央直线领导。但是,如果监督机构也出问题怎么办?那就再派监督监督者。现在,听说已经开始实行中央向地方派巡视员制度,此举能否有效遏制腐败?从历史的经验上看,短期效果应该有,但想要根本改善,也难。

做古代历史研究的,大多认为明代的政治昏乱,但是从制度层面讲,明代的监督机制偏偏最发达。历朝都有的监察机构自然少不了,只是不叫御史台而叫都察院,辖十三道御史,原来专门的谏官给事中此时也演变成分布在六部的监察官,从给皇帝提意见,转变为给京官挑错,除此而外,各省还派有专门定期驻省监察的巡按,后来再加派巡抚、总督。政府体系之外,皇帝还要派自己身边的人到各地监察,有矿监、税监,最重要的是监军,正因为如此,被阉割过的宦官到了明代被尊成为太监。这还不算那些直属于皇帝、权力无边,但却近似于特务组织的锦衣卫和东厂、西厂。

巡按是最早下派的监督人员,官位不高,不过跟一般的御史一个级别,七品官而已。跟四处走走的十三道御史不同,巡按盯在一个地方,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因此,早期的巡按还真能查出点事来。但是,恰好也是因为定期驻在一个地方,很容易被地方官们包围软化。按规矩,监察官位卑而权重,可以跟省级的三司长官相分庭抗礼,三司见了巡按,只能客客气气的。客气归客气,礼貌归礼貌,但巡按没有具体的行政权,按规矩办事,实惠捞不到。人都是要吃饭的,官员也是人,当官还是要图吃好饭,明朝的官俸又低得可怜,大家只有自己想办法。巡按虽然只有七品但也是官,有跟所有官一样的想法。巡按没有行政权力,但却有跟行使行政权的人挑刺的权力,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监察变成了分肥。这下好了,巡按不仅地位跟省级官员平起平坐,连实惠也平起平坐,朝廷要的监督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巡按不中用,有人找原因说是官位不高,于是派下来六部堂官一级(类似部长和副部长)的人挂上都察院的副职,下来做巡抚、总督。原来七品芝麻官派下来都可以跟省级官员平起平坐,派来部长副部长跟省级三司官阶相当,更了不得,直接就把个三司变成自己的下属,以至于后来人们不认为巡抚和总督是中央派出官员,径直把他们当成了省长。

最受皇帝信任的太监,虽说身体关键零件少了,但贪心一点都不少,只要被派下去,就无师自通地把监督化为分肥的契机,打着皇帝的名义,为自己捞足了好处。明代宦官机构二十四监,权力最大的是司礼监,因为那里的太监可以替皇帝批奏折,最实惠的却是御马监。御马监里的太监官阶都跟当年的孙猴子差不多(估计当年吴承恩写这个情节,有讽刺太监之意),但权势可不小,不仅掌握着调兵遣将的令牌兵符,而且可以向外派监军。军队多了监军,长官无所谓,但是小兵倒霉,因为又多了一个喝兵血的。时人写道:“监视之设,止多一扣饷之人。监视之欲满,则督抚镇道皆有所恃矣。故边臣反乐于有监视,功易饰,败易掩也。上(指皇帝)性多疑,有监视,又有监视监视者,多一人有一人之费,穷边士卒,何不幸一至于此。”

(杨士聪《玉堂荟记》)只要官员是只对上负责的,无论监督怎样绵密都无济于事,监督变成分肥绝对是官员的理性选择。只有让官员不仅只是对上负责,而且对下负责,让社会来参与监督,保障舆论监督自由,监督机构才会真正有效。19世纪中叶,美国工业化时期也一度出现过官商勾结、权钱交易盛行的局面,但是由于有社会的监督,有舆论的揭弊,民间掀起扫黑风暴,很快就扭转了局面。

高处的拥挤

人混到政界的高层之后,就发现不好玩了,苏东坡发出了“高处不胜寒”的感喟。历来,有才华自负清高、不谙官场三昧者,才会有这种半是牢骚、半是感慨的感喟。可惜,有这种感喟的人毕竟少了点,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往高处爬。而奇怪的是,社会也似乎趋向于给某些爬的人提供制度上的便利。于是,在历史上的很多阶段里,理应作为金字塔上端的高处的人很多,拥挤不堪。

魏晋南北朝时期选官,实行九品中正制,上等三品,中等三品,下等三品。最后选来选去只看门第,不计其余,结果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士族高门之间也有个高低之分,因此里面还有故事。按说第一品是专门留给皇族的,等于虚设,高门贵族的高下,只好在第二和第三两品上加以分别。开始的时候还好,时间一长,大家都往第二品上挤,挤着挤着,把关的人受不了了,一放水,结果有点儿像样的门阀就都成了“灼然二品”。最高的地方站了太多的人,挤成一团,原本区别高下的九品中正制形同虚设。

士品如此,官爵也如此。无论什么朝代,开始的时候总是正态分布,大官少,小官多,封侯拜爵者更少。时间一长,大家想着法子往高处挤,黑道、黄道,猫洞、狗洞,最后就是“关内侯,烂羊头”,一大群人披红戴花,清朝末年就是满街红顶子、黄马褂、双眼花翎。不过还好,过去人们追逐高位,更多的是像《红楼梦》里的贾蓉那样,图个丧礼上的面子上好看。朝廷也不大会为这些膨胀出来的高官厚禄安排更多的实缺,不至于在各级政府机构里设置成群的官职,顶多一个缺换人换得勤一点。眼下的中国,也处在个大家往高处挤的时代,不过我们超越古人的地方是我们官职的虚衔和实缺都在膨胀,一个县四大班子,十几个县首长,每高一级,官员数成倍增长。至于首长以下的官,无论虚的实的,大概早就“烂羊头”了。

官场如此,学坛也差不多。20世纪80年代,本科生的学士学位已经很可观了,出来一个硕士研究生,大家看着像凤凰似的。然而没几年工夫,硕士、博士就跟变戏法似的冒出来了,研究生教育以火箭的速度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到今天,我们这个才恢复招考研究生不足30年的国度,硕士和博士的总量已经居世界最前列了。学校有收的积极性,有资格招的拼命招,一个导师带一个排也得招;没有资格的,争取资格也要招。学生有考的积极性,大家一窝蜂往上挤,挖门盗洞,考研辅导成了一大产业。一直到博士满街走,硕士不如狗,至死不悔。学生如此,教师也如此,看看今天各个高校,有些学校甚至是倒金字塔状态,教授多于副教授,副教授多于讲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们有往高处挤的欲望不是过错,错就错在制度总是像受不了挤压的闸门,不时地开闸放水,不,放人,害得高处十分拥挤。

官位和官缺,一直就是上级赏给那些进入官场的人们的一种酬劳。当然,进入官场的人们得用某种方式才能得到这种酬劳,不是干得好,就是拍得好。虽说有赏也有罚,但时间一长,赏的总比罚的多,奖品自然要增加,否则连自己的面子也不过去。就这样,制度的阀门只好打开了,开开合合,归总下来,官自然是越来越多。学校里的职称当然也跟官位类似,教师也是人嘛。至于学位的泛滥又有不同,求的一方大体依旧,但给的一方却有变化。大学一方面图的是面子,能招博士意味着学校上档次,博士点越多,档次越高;一方面图的是利益,博士点多了,其他的好处也就来了,什么纵向、横向的课题自然就多,再说,还可以从在职、委培生身上捞到银子。

什么东西多了就不值钱,高处本来就地方小,能站的人少,非要挤很多人,不仅导致大家一起贬值,而且还会使制度产生很大的麻烦。

神不迷人官自迷

有调查说,现在大约有一半以上的政府官员迷信。就人们的视线所及,出名的佛寺、道观,出入其间,大把布施的不是老板就是官员,有点名气的卦师和风水先生那里,常来常往的,也是官员居多。时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知哪里来的肉头和尚,打着名号都是下山的活佛,周围晃动的,依旧不是老板就是官员。

做官的人,有点儿迷信,一点都不奇怪,特别是环境不确定,机遇也不确定的时候。人有了点儿本钱,有了点儿地位,却发现前程完全不可预期,说是“朝为座上客,夕为阶下囚”也许有点儿夸张,但对自己前程感到不确定却是真的。不确定,就想确定,办法有二,一是求神,二是问卦。

原本,求神和问卦是一回事的两个方面,前者是求神护佑,后者为求神指点迷津。前者要上供,靠贿赂,供品(牺牲)从大活人到整猪整羊整牛,后者则需要一点技术手段,殷商时候烧甲骨,后来玩蓍草、算筹,现代社会则还有西方的玩意儿,扑克牌、塔罗牌,再加上水晶球。问卦需要技术,大约是从巫术演化来的,所以,最早打卦的人,都是巫师。文化不发达的时候,巫师地位很高,属于精神贵族,由打卦打出文字符号,神秘得紧,别的人谁也弄不明白,所以没有人敢惹他们。再后来,从巫里分化出史来,符号逐渐在贵族中普及,神秘渐次消淡,巫的地位下降。到了儒家出来的时候,孔子居然敬鬼神而远之了。后来的历代王朝,尊崇儒术,只要在正常年景,大家虽然卦也问,神还求,但毕竟人文世俗色彩变成社会的主基调,坚持僧道无缘的原儒家教旨主义者固然不多,但读书人中,很多都是“祭如在”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只在运气不好的时候,急来抱佛脚,得意之时,就全忘了。这个时候,打卦看相的人,只好沦落为跟走街卖艺者为伍。清末民初,是西学东渐并西俗东渐的时候,西方的科学,夹带着西方的神一起,扫荡了中国的迷信,神佛一时间自身难保,很多佛寺道观,稀里哗啦就被拆了,不拆的,也大批地被占用,变成学校。

可是不久,这些破除迷信的勇士们,在自己为官为宦之后,思想居然又变了,被破除掉的迷信踱着方步又回来了。当年一干拆庙打菩萨的新式军人,不知怎么一来,又跟和尚道士加算卦看相当术士混在了一起,连密宗喇嘛教,也下了山,忙着给军阀政客们做升官道场。蒋介石在视察湖南军阀唐生智部队时,马失前蹄,术士说,老蒋注定要栽在唐的手里,后来唐生智跟蒋介石火并,一败涂地。广东南天王陈济棠相信术士扶箕,机不可失,发动反蒋,最后自家的飞机先飞走,投奔老蒋。四川的刘湘,让一个江湖术士做前敌总指挥,让军队按卦象行动,走到陡壁悬崖,再走,就等于全体自杀。

这样的故事,不想在现今,又有了续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打卦看相看风水的,不仅自家财运亨通,而且居然可以干预社会,让某条路改道,让某座桥出现,让某幢大楼有某种特定的模样。至于是否能让某些官员用哪些人,不用哪些人,做哪些事,不做哪些事,自然小菜一碟。

只是,从前迷信的人,包括官员,往往相信因果报应,这种最流行的佛家理论通俗版,不仅被道教接受,而且在大众中很有市场,通俗地说,就是做好事有好报,做坏事有恶报,此时不报,也许报在子孙。这种说法,固然不能挡住人们作恶,但至少让他们有所顾忌,做了坏事,多少要想点儿辙来弥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传统的迷信对社会的一种正面回报。可是,现在的官员迷信,却并不信因果报应,在他们看来,只要贿赂了神佛(大笔施舍),买通了术士,按照术士说的去操作,就自然吉人天相,一路顺风,哪怕作恶多端,哪怕天良丧尽,好像神佛也必然会保护他们。他们一方面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一方面又很自然地把这种力量想象成跟他们一样的俗人,只要贿赂到位,就会投桃报李,用无边的法力,为他们保驾护航。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前的神秘世界还是有道德意义的,而现在官员和宗教加术士眼里的神秘世界,已经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风月与官场

大家都知道,清朝尊崇理学,以朱熹为宗。这一点跟制度一样,也是清承明制,不过,从白山黑水那地方下来的满人,学什么都很较真。明人尊崇理学,除了朱元璋这代还马马虎虎当回事儿,后来的皇帝,根本就不在意。理学仅仅成了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考罢便成为束之高阁的高头讲章。在现实生活中,从皇帝到官员,大抵一体放纵。皇帝后宫,动辄万人,最荒唐者如武宗,还在宫外设置豹房,私自外出猎艳。上行下效,官员们自然加倍演绎声色生涯,狎妓纵酒,放浪形骸,无所不为。理学也因此进化为心学,最后则成了随心所欲之学,《金瓶梅》和《肉蒲团》这样的货色,刚好可以成为心学的另类经典。天理从人心深处被开掘出来,跟人欲搅得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