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说历史:大国的虚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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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权谋下的王朝(2)

可是,清朝不是这样。首先皇帝后宫的人数大为减少;另外,行房时还要有许多规矩。在故宫那种幽暗仄窄的地方,稍微胆子野一点儿的皇帝,都不乐意在宫里居住。而坚守工作岗位的皇帝则后嗣不昌,到了宫外的园子被洋鬼子烧掉,没处可去放肆,连着几个皇帝,干脆一个后代也生不出来了。

皇帝带头自我约束,虽说有限度,比起老百姓,还是色福齐天,但跟前朝比,已经算存天理灭人欲了。当然官员们也跟着倒霉,最大也最不得人心的一条禁令,就是不许官员嫖妓。历朝历代,朝廷差不多都有官妓,设置专门机构——教坊司管理,一方面为朝廷创收,一方面优待官员——官员嫖妓优先。然而,清朝皇帝把朱熹老儿的话当真,不仅取消教坊,而且不许官员嫖妓,反差未免过大。可过大是过大,没有人敢表示不满。一来人家原本就是征服者,手里的家伙不吃素;二来理论堂堂正正,合乎经典,想驳,嘴都张不开,所以大家只好忍着、顺从,暗地里骂理学为伪道学出气。更有那热衷拍马屁的假道学,居然顺着皇帝来,变本加厉,连唱戏的女旦也给禁了,让各级领导干部的性生活淡出鸟来(索然无味之意,来自《水浒传》里各好汉所用的当时朝代所用的常用语),只好跟自家的妻妾用功(已经有研究证明,在那个时代,官宦家的妻妾,在性技巧方面,很是不行),各自带头,为康乾盛世的人口激增,作了不少贡献。

在这种理学风尚弥漫的时候,好多事都跟前朝相反,娱乐生活尤其如此。那时代的北京,尽管算是世界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但是娼业却很不发达,每令在京做官的南方士人频发牢骚。那年月娼业发达的地方,都是今天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地方,比如大同,比如陕州(今三门峡市),而且都在商道上为商家服务的。因此传说中清朝中期的名妓,说来说去,只是三寸金莲比较标准,其他的如弹唱风情,一概阙如。北京的京官们,万般无奈,百无聊赖,居然独辟蹊径,琢磨出另外一条道来——逛相公堂子,也就是说跟唱戏的男艺人,尤其是男旦交往。说到这儿,我们的性学家肯定很兴奋,说这是男同性恋。其实不对,那些跟男艺人腻乎的京官们,绝大多数性取向跟我们常人一样,那些相貌佼好的男旦,不过是昔日名妓的替代品而已,用鲁迅的话来说,他们看到的是扮女人。

然而,到了清朝末年,西学东渐,传统的意识形态被动摇,理学的禁令,再也禁不住官员的力比多(libido)冲动,于是渐渐地京师娼业开始复兴,苏州的清吟小班,迤逦北上,八大胡同繁荣“娼”盛。官员们“谈助无非中发白,闲来只是逛胡同”,吃花酒蔚成风气,在胡同里流连忘返。连状元娘子赛金花,原本在上海重操旧业,但也很快被吸引到北京石头胡同。到了八国联军打来,官员四散逃命的时候,被逼无奈跟鬼子鬼混一通。后来居然被回城的官员捧为用身体救了北京城的大英雄,到了民国,则升为九天护国娘娘。

进入民国,大家咸与共和,对西方制度的追求,以迅猛的速度落实在性生活上,于是官员们重要的公务都挪到八大胡同来办了。当时北京人传说,喜欢逛胡同的,有两院一堂,两院是国会的众议院和参议院,一堂是指京师大学堂,即今天北京大学的前身。这里多少有点调侃的意思,其实逛胡同最多、最有实力的逛的,还是官员,尤其是各部的高级官员,还有带兵的丘八(旧社会对兵痞的贬称)。冯玉祥在后来的回忆中说,他去找政府总长(部长)办事,也被拉到胡同里,一进门两个妓女扑上来,一个大腿上坐一个,一上来就揪胡子,打嘴巴(当然很轻)。

当然,在转型中的中国,这种事,一点儿都不奇怪,不管真实的西方是怎样的,但是只要一学西方,对于某部分人来讲,首先落到实处的,就是日常生活上性的放纵。现在,中国又处在新的转型中,禁令松弛,犯禁者众多,犯禁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栽在女人身上。不过,时代毕竟进步了,这些人比起前辈来,后辈进步的地方是学会了双管齐下,一边泡小姐,一边包二奶,家花野花一齐开放。不过,凡是这种貌似的西风东渐,官员还是别带头的好,这种带头,对于国家和百姓,乃至自家的身体,都不太好。

文甘草的故事

在帝制的中国,明清两朝,士大夫能够中进士而且点翰林是科举途上最荣耀的事情。一般做了翰林之后,仕途最顺,不仅可以有机会外放考官,收若干门生,而且升迁特快,用不了多少年就可以位列卿相。不过,清末却有两位翰林公参加推翻帝制革命,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谭延闿。今天要讲的,就是这位谭延闿。谭延闿本是贵胄公子,父亲谭钟麟本是清末的地方大员,不过面目相当保守,戊戌变法时任两广总督,不仅抵触革新,而且连前任兴办的水师鱼雷学堂也给裁撤了。谭延闿是谭钟麟晚年得的儿子,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似乎不利于优生,但这个老来子却非常聪明,书读得好,是光绪三十年会试的第一名,即会元。湖南名士王闿运闻之大喜,说是破了湖南的天荒(谭延闿是湖南人,湖南清季二百年没人中过会元)。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老子和儿子唱反调的事特多,老子保守,儿子往往就激进,越是有出息的儿子就越有激进的可能。中进士入翰林之后,谭钟麟死了,回家守制的谭延闿很快就跟鼓吹改革的立宪派搅在了一起,高票当选湖南咨议局议长。接下来发生了辛亥革命,“山大王”焦达峰做了湖南都督,没多长时间就被刺杀,谭延闿被推上都督的椅子,从此落入“革命阵营”,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国民党阵营的四个省督独立,也有他一份。此后在湘督位置上几番上下,率领残余湘军跟随孙中山东奔西走,参加北伐,时而省长,时而督军,时而总司令,时而军长,最后做到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院长。谭延闿在国民党内人缘极好,因他是文官,人称文甘草。中药配伍各有禁忌,唯有甘草跟什么药都能配合一起用。凡被人叫作甘草的人,往往有特别好的脾气,谭延闿为人之随和,是出了名的。湘督三易上下,每次都安之若素,走之从容,做官时下属进门不用报告,有座便坐,有烟自取享用,而谭延闿不论什么时候,都和颜悦色,了无怒容。即使被当面羞辱,则装作不闻,即使被部下卖阵,差点做了俘虏,也不过是苦笑着摇摇头而已,所以,他的第二个外号叫谭婆婆。谭延闿人有名气,字也写得好(要是开门卖的话,完全可以卖个好价),一直做着大官,按道理字不太好求,但湖南各地饭铺酒店到处都有他的墨宝,随便一个马弁副官都可以替人求字,谭搭纸费墨没有二话,也许有些是秘书长之类的代劳,但都得到他的首肯,肯将名义假借的。大革命时期,国共时有摩擦,左派右派,壁垒分明,但是唯有谭延闿,左派大他站在左边,右派大他站在右边,两边的攻击炮火,都擦不到他的边。反过来说,这种人的用处也不大,做到行政院长也不过是国民党内各个实力派都能接受的作为缓冲用的沙袋,一个军人政权的点缀。

谭延闿登上政治舞台的时候,赶上了一个武人当家的时代,遍地烽火,到处打仗。“左也是东洋刀,右也是东洋刀”(袁世凯语),帮会、土匪、教门也各逞威风,有枪就是草头王,枪多气粗,各以实力说话。谭延闿一介贵胄公子,不幸又是读书种子,中过会元,点过翰林,虽然据说在第一次做都督的时候曾经在武人面前露过一小手——可以双手使枪,而且枪法极准,但依然没有武人拿他当自己人,因为他不是士官系(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也不是保定系(保定军校毕业)。而他自己也没有亲自下部队带兵打仗,实现从文人到武将的转变,所以尽管他当过的官尽是些“武职”,督军、司令、军长之类,但始终成不了一个带兵官。顶着那么多貌似军阀的头衔,却从来掌不了实权,实际上却是秀才遇见兵,不仅有理讲不清,而且很容易被人架空,甚至赶走。在那个时代,文人混在武人堆里,做幕僚也好,做“长官”也罢,往往带有很大危险性,弄不好就会被上下左右的野心家们给牺牲掉。可是由于谭延闿的好脾气,左右圆通,这种危险对他来说却似乎不存在。

下面的武夫可以架空他,出卖他,驱逐他,但却没有人敢冒湖南乡里舆论的大不韪杀掉他。至于上面和左右的武人,由于他的圆通、对人不构成威胁,也会安全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谭延闿是近代的冯道,苟安于乱世,靠的就是心平气和,处世圆通。据说,谭五十岁那年,有人做祝词曰:“茶陵谭氏,五十其年,喝绍兴酒,打太极拳,写几笔严嵩之字,做一生冯道之官,立德立功,两无闻焉。”谭氏闻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连称奇才。说实在的,这祝词虽然刻薄了一点,但对于谭确实再贴切不过了。

谭延闿的时代,是中国现代的转型时期,可是,转型转成了文官沦为骄兵悍将的摆设,只有像冯道一样,心平气和、唾面自干,才能文运长久,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悲哀。

民意何如官意

在中国,再霸道的皇帝说起来也是要在乎民意的。因为中国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样,不能躲在幕后假装自己是神的后代,对前台的政治纷争不闻不问,维持千年不改姓换代,万世一系。中国的皇帝诞生之初,原也打算传之万世来着,可是任谁也传不了那么久,短的二世而亡,长的也不过十几代,天下就改了姓氏。改姓换代的原因多半是民意闹的,载舟之水沸腾起来,把船搞翻了。因此,皇帝都要关心一点儿民意,不仅有御史下去打听着,而且有的朝代还设有专门的机构负责采风,说是收集民歌民谣,随便着也采一点儿“群众意见”上来。

可惜,皇帝距离老百姓太远,想要从皇宫里出来一次,动静太大,微服私行当小说讲讲解闷行,真的操作起来,难如上青天。我们的电视剧导演,经常把他们所喜爱的好皇帝,说成跟老百姓心连心。其实,即使真有这样模范皇帝、雷锋皇帝,老百姓也特想亲近一下他们,也如当今追星粉丝们的狂热,两下也互相够不着。

事实上,皇帝基本上是碰不到民意的,眼见、手摸,鼻子闻到的,无非是官意。这一点,在用人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说起来,用人当官,尤其是当大官,除了某些时候大权旁落,被女主、宦官、外戚或者权臣反客为主当了家的,理所应当是皇帝说了算,乾纲独断。一般来说,依皇帝的性格不同往往呈现出两种面目:一种是不大容易受外界的影响,皇帝自己说了算,说谁行,就是行,不行也行;一种比较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也就是说,要征询大一点的官员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其实,所谓不受外界影响的皇帝,也会受周围人的影响,只是这种影响不那么直截了当而已。说白了,皇帝用人决策的信息来源只能是官意。

来自《晏子春秋》的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说是齐景公用晏子做东阿的地方官,三年之后,齐景公将晏子召来数落一顿,他说,我原以为你有本事,才让你治理东阿,结果你治得乱七八糟。你赶快反省,否则我要处罚于你。晏子说,这样吧,臣恳请改道行之,再给臣三年机会,如果主公还不能满意,可以杀了我。不想,第二年晏子回国都汇报,齐景公非常高兴,亲自前来迎接,连说好哇好哇,你干得好。晏子说,其实,我前三年治理东阿,一秉大公,贿赂不行,贫民得以救济,境内没有人挨饿,然而主公却要治我的罪。而今年我反其道而行之,贿赂公行,重加赋税,杀贫济富,打点上下左右,尤其重点贿赂君王的身边人,境内饥民过半,但是主公您却夸我。

小人不可得罪,有权者身边的小人尤其不可得罪,这是跟“为政不得罪巨室”一样的做官铁律。反过来,不得罪就意味着要讨好,不是两不相涉、互不侵犯。因为如果你不讨好,别人讨好,你的不讨好就变成了得罪。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个朝代,无论皇帝贤与不肖,皇帝身边的人,无论男的女的甚至包括没了关键零件的宦官,大家都要拍他们的马屁,至少得给面子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使皇帝周围的人,不是史书上说的那样,都是势利小人,为官者在多数情况下想要升上去,而且升得快点,有一个条件还是得具备,那就是人缘,不,官缘得好。为官时,不仅要打点好皇帝周围的人,而且上下左右都得八面玲珑,弄个清爽。官缘好,首先脾气得好,个性是不能要的,脾气得收起来。想要干点事,又不大惹人怨恨,就得有唐朝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好性子,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像林则徐那样,在卧室里挂上“制怒”条幅,时刻提醒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什么也别干,一味模棱,多磕头少说话,口中不臧否人物。历史证明,虽然史书上不多见这类人的事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这类人,一般来说升得快,上去的多,越是高层,越是堆积这样的有人缘的高手。

古往今来,靠官意,命里注定选不出好官、能官、贤德之官。芸芸众官里,即使有个把明白人,也架不住大伙都喜欢油光水滑的琉璃蛋,或者老实巴交的窝囊蛋。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民意倒是不错,可惜,民意何如官意,为民难免得罪官,得罪了官,上下左右官缘不佳,多半免不了被淘汰。拖到最后的最后,民意只好在造反中表达,待到上达天听的时候,什么都晚了,大家一起,没死的话,推倒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