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张异宾(8)
以上观点应该算是我目前最新的思想史解读模式。我在这里关于列宁的研究,显然与第一、二种思想情境相关,而且还是关于“拟文本”思想实验的研究。在《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一书中,我已经大致区分了马克思文本的三种基本形式,一是完成了的正式文本,通常是作者公开发表的论文、论著和其他作品;二是生成性文本,这是指作者生产文本过程中形成的各类手稿和未完成作品;三是发生学意义上的拟文本,这主要是由摘录性笔记和各种思想理论提纲构成。这三种文本类型我原先已经界划性地确认过,现在只是重新命名它们。但是现在的情况也许会更复杂一些。列宁研究哲学时给我们留下的文本,主要是摘录笔记、随想式的心得、思想提纲、读书批注和少量未完成的文本。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列宁自己的哲学思想发展,恰恰也是一个从他性镜像空间向自主性思想构境的转变过程。
以这种新的方法和心态来重新面对列宁哲学思想的历史演进过程,苏联东欧学术界的那种平面化、线性目的论的主观预设将会被消解,我们将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列宁哲学思想发展的历史逻辑线索。
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过程并不是一个平滑的同质性逻辑进程;在这一认知进程之中,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认识也并非总是完全正确的。在我看来,“伯尔尼笔记”映射出列宁的思想经历了多重思想认识转换和重大认识飞跃。仔细分析,其可界划为这样几个异质性的阶段:第一,列宁在他者镜像语境中以否定性的观念面对黑格尔的认识阶段;第二,不同逻辑认知构架激烈冲突的思想矛盾时期;第三,列宁哲学思想在自主性思考中产生重大思想转变和认识飞跃的阶段;第四,列宁对自己哲学研究的思想小结。
我认为,在进入列宁“伯尔尼笔记”研究之前,至少有如下几个方面需要思考:
首先,在最初进入黑格尔哲学的阅读时,列宁自觉地建构了一种他性的阅读构架,借用拉康的大他者理论,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外在地来自于马克思、恩格斯、普列汉诺夫、费尔巴哈和狄慈根的镜像他者。按拉康的话语逻辑,他者为一个不是我的外在显像,可是我却在失却自己的过程中内居他者之中。但是,我这里使用的他性镜像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贬义概念,而是一个中性的判断,它只是指列宁面对黑格尔哲学时的某种外部理论权威参照。这个他者镜像从三个方面构成列宁面对黑格尔的认知情境:一是没有被正确理解的马克思关于黑格尔辩证法“颠倒说”的抽象能指;二是由费尔巴哈和狄慈根的观念建立起来的一般唯物主义哲学立场;三是由普列汉诺夫转述和重构的质量不高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含有误认的理论诠释。其中,第二、三个理论构件是第一个抽象能指的支援背景。重要的是,列宁在开始阅读的时候,他的思考主体是由这种他者询唤建构的。他以为这是自己正确的阅读参照系,可是,结果却事与愿违。这种外在的镜像他者建构着一种列宁前期阅读中的理论回路:在前期阅读中,他几乎每一次文本改造的定性判断都来自于这个不断返回的立场和原则基础的闭合式的思路。所以,可以断定,列宁在前期阅读中的理论思维场境的主体运作实为一个他性思想空间。
其次,黑格尔的巨型思辨哲学逻辑以及列宁开始对它的简单定性判断,以及后来逐步对思辨逻辑体系的接近和理解。这里有原生的黑格尔的思辨学术情境,在列宁的前期摘录中,它们多半处于没有被激活的状态,更不要说再现式地生成黑格尔的原初逻辑情境了。当然,其中也有列宁对这种理论逻辑的另一种激活,但这至多是一种外在的理论成像。只是在列宁的思想发生重大转换后,列宁才开始真正激活黑格尔辩证法的逻辑情境,并通过它达到对马克思哲学语境的重新认知和激活。我以为,不能简单地说列宁最终已经完全重合性地把握了黑格尔哲学。在这一点上,我们会看到由于不同的认知构架,列宁的思想中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思想理论构境。
再次,马克思、恩格斯建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列宁对它的理解和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新视界,是列宁已经接受和理解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我们可以确定地说,他在阅读黑格尔哲学之前就已经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了。可是,当后来列宁说“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73]时候,我们不难发现,列宁的思想话语情境中存在着一个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的重要深化进程:这个深化不是阿尔都塞式的“认识断裂”,但却表现为一个飞跃式的认识进步。我以为,这种认识进步并不是建立在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的直接解读之上的,而是基于对黑格尔哲学逻辑的正确激活和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重新构境的理论思考之上的。由此,列宁进入了马克思哲学之思的另一个更高的思考层面。
三
下面再来看一下在列宁“伯尔尼笔记”中,他的哲学认识发展的基本进程:
在列宁最初开始阅读黑格尔哲学的第一个阶段中,他所建构的一个研究性的阅读空间存在着最基本的两个重要的话语线索:一是作为历史文本形态的黑格尔哲学逻辑,它存在于未被激活的《逻辑学》、《小逻辑》、《哲学史讲演录》和《历史哲学讲演录》之中;二是列宁已经理解并认同为自己理论逻辑的马克思主义基本观念。
在第二个话语线索之中,列宁又是以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颠倒”作为自己的主要理论参照系,进而批判性地阅读黑格尔哲学和改造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仔细分析可以看出,列宁的这一话语线索又隐匿着多重逻辑思考支点:一是马克思、恩格斯关于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问题,关于这一点,列宁开始的理解实际上只是一种外在的他性理论镜像。二是列宁关于哲学唯物主义的理解镜像,这主要由费尔巴哈、狄慈根的哲学文本以及普列汉诺夫的误认性诠释构成。这里的关键逻辑支点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的物质和外部自然界。它成为列宁前期阅读中颠倒黑格尔的一个重要透视点。
当这两种话语线索在列宁的前期阅读中发生解释学意义上的关联时,列宁并非打算现象学式地进入黑格尔哲学,即在黑格尔所设定的理论逻辑构件之上重建绝对观念之思境。因此,列宁一开始就是以从唯物主义哲学家的立场拒斥黑格尔哲学逻辑总体的合法性为前提的;他从来没有要获得一个完整的黑格尔哲学语境的想法。这也就是说,列宁与黑格尔的相遇是建立在一种总体否定性之上的解构活动:列宁面对黑格尔哲学,只是想从这种解构了的唯心主义废墟中选取能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用的辩证法成分,后来他称之为辩证法的要素。这样,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最初的定性判断是,黑格尔哲学(唯心主义、神和上帝的观念)是胡说。他并没有意识到黑格尔哲学逻辑中的真正秘密。在这一证伪性的话语相交中,在列宁前期阅读的逻辑运思空间中根本没有黑格尔哲学之境被激活和完整建构的任何理论可能性。所以,我们看到列宁所关注和选摘出的黑格尔哲学观点,常常是从一定的逻辑语境碎裂中获得的非激活的理论要点,并且,再经过列宁的唯物主义颠倒,其思想观念原有的系统质已经不复存在,而且部分内容即使是在列宁的思考逻辑之中也无法重新确立起来。我认为,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研究的前期阅读,总体上是在一种外在的他性镜像支配下发生的并不成功的思想实验,这是一种封闭式的理论回路中发生的假性阅读。因为,如果黑格尔哲学的总体理论逻辑不在场,如何谈得到对其辩证法思想的真正获得?
不过,这一状况在列宁读书的第二阶段中发生了重要的改变。从文本的内在逻辑走向看,这种变化一开始并不是列宁的直接意图,而是他在阅读进程中的一种被动摄入;然而他越是走近黑格尔,《逻辑学》等文本固有的总体逻辑所产生的新的理论思考场就越是使他靠近马克思。在列宁的阅读进程中,似乎要出现另一条新的读书思路:在列宁原来的阅读思路中,黑格尔是被置于马克思的对立面的,而在这个新的思想情境中,黑格尔的辩证法逻辑(不是唯心主义!)被放在了马克思历史唯物论和达尔文进化论的同一思路上。在进一步的读书过程中,列宁这一重要理论意向被不自觉地不断加深了。可是,他自己原有的阅读构架仍然居主导地位,所以,在处于第二阶段的列宁的思想中,经常会出现两种阅读构架发生冲突的理论逻辑矛盾现象。我认为,列宁这时的读书视界中已经开始内含着两条不同逻辑的冲突。但在此时,前者还是居统治地位的逻辑,而后者不过是一种新的否定性罢了。显然,列宁阅读黑格尔哲学的第二阶段的理论构境处在一个双重逻辑矛盾的无意识交织进程中,当然,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相互消长过程。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新的具有激活作用的点点思想火花终于爆燃为一个全新理论情境。由此,列宁重新建构了他对黑格尔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语境。
在第三阶段的阅读中,列宁的哲学思想发生了极为重要的革命性思想转变,这种思想转变由两次重要的认识转变构成。
以我的判断,第一次认识转变发生在列宁对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概念论”的“推理”规定的阅读和思考中。在此处,列宁通过一个复杂的革命性思想实验使一种新的读书逻辑——对黑格尔哲学的总体认识和评价的基本看法——突现了,这种思想飞跃正是建立在对原有解读框架的总体否定之上的。由此,两条阅读思考逻辑的矛盾和冲突被彻底解决了。然而,原有的读书思路不是被判定为错了,而是成为新的读书逻辑构架中并不和谐的无意识子结构。列宁仍然在批判性地阅读黑格尔的哲学,但这种批判无疑被大大地加深了。同时,列宁终于发现,马克思全部理论的结构性因素之一,是唯物主义地改造了的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辩证法逻辑。一旦列宁的认识发生了重大改变之后,原有的阅读和思想实验所构筑的理论逻辑空间便随即发生重要的格式塔改变,原来作为他者镜像的一般唯物主义被解构了。这种解构的结果是以分裂的形式实现的:一是被深刻理解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逻辑第一次在场了;二是超越了普列汉诺夫所代表的被误认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诠释物;三是这种理论诠释物直接转变成了批评对象;四是列宁发现有必要从辩证法加深对康德—马赫主义的批判。我们会发现,当这些重要的理论逻辑参数发生改变时,列宁的思想理论构境自然也会重组。这种新的思想理论构境表现在列宁一系列新的见解和思考中。其中最重要的认识是,列宁意识到通过理解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思想,才能更深刻地接近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视域。列宁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马克思的真正科学的辩证法思想,理解了马克思、恩格斯正是以这种科学的理论(逻辑)去认识世界、指导实践和改造世界的,从而在新的辩证的、历史的唯物主义视界中更深刻地批判了一切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并最终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实现了哲学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