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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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总序(2)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窗门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周围很是静寂,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模糊地看出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的香味。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够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了一切。

这晚上也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事情传出去,楼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但事实恰和我们所猜想的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一位姑娘。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的类似的一段谈话。参加的人除了他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的朋友,还有性格和吴仁民相似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是没有结果。那时我便起了写《雾》的念头。我想写这小说来劝他,来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忙迫中开始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误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游玩去了。等他在一个星期以后回到上海来时,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我们旁边看他,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可怕了。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来。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了那样的篇页。在我这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这小说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一写下去,憎厌就慢慢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朋友,但我却不能够宽恕他那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一个朋友的心,但看见这颗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起来了。

这朋友读完我的原稿,气愤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张幕隔在我们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会抽烟,这时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了这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他忽然发出了苦痛的呼号。

我咬着嘴唇皮,沈思了片刻,苦痛地回答:“我不能够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

他沈默了一会忽然努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可,”他于是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处所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马上接过了原稿,就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依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这小说很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了热情和勇气,可是一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出一点希望和光明。他因此甚至想到自杀。

这些话很使我痛苦,我本想为了这朋友的缘故,就毁弃我的小说,但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读了一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错误。我所描写的是一个性格,这个性格是完全地被写出来了。这描写是相当地真实的。而且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例子,在中国具有着这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一种典型,而不在描写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够为了这朋友的缘故就毁弃我的小说。不过为了使这朋友安心起见,我又把《雾》删改一次,把我从这朋友那里借来的事实都奉还了他。后来单行本付印时,我又加上一篇作为“声明”的短序。(这短序写好也给那朋友看过,他没有说什么。)

两三个月以后《雾》在《东方杂志》上面陆续发表出来。那时他早已忘掉肌肉香味,也不说什么回家的话。他的怯懦和犹豫已经逐渐地把那单恋的痕迹磨洗净尽了。但他却受了那个被人疑作陈真的友人和一个现在被我们称作老板的友人的鼓励,开始对另一个姑娘表示了好感。我的小说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气,但也不曾减少他的勇气。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它。不过散在各地的朋友们一读到《雾》,就断定谁是周如水。他们说他的性格确实是如此。

陈真在《雾》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个被人看作吴仁民的朋友起初断定说这是我自己的写照,因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经认真地劝过周如水几次,而且我写过陈真写的那本书。我当初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借给陈真,原是无心,我以为他做这件事与他的性格也很相合,却不料因此被那朋友开了这样的一个玩笑。但幸而说这话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别的朋友却以为陈真就是一个姓陈的朋友,因为那人也患着肺病,而且还是我所崇敬的友人,后来又有人说陈真是一个远在四川的患着剧烈的肺病的朋友,因为那朋友信仰坚强,做事勇敢。但其实都不是。陈真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并不是我的实生活里面的朋友。我自己也许有一点像他,但另外的两个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记里的几段话还是从“李剑虹”写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抄来的。那么他应该是谁呢?事实上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弱点。我并不崇拜他,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典型人物。但我爱他,他的死很使我悲痛。所以在《雨》里他虽然一出场就被汽车辗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全书。

关于吴仁民的话应该留在后面说。然而那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这里介绍一下。

“介绍”这两个字我用错了,我的朋友里面并没有这样的三个女子。但我也不能够把她们从空虚里创造出来,我曾见过一些年青的女性,人数并不算少。但我和她们却完全不熟。我甚至有点怕和她们交际。(和我相熟的还是《电》里面的几个女郎。)虽然不是熟识,但我也能够把她们分作三类,塑成三种典型。其实三种并不够,可是在这有限的篇幅里却容不了那许多。所以我就把那些更坏一点(也许更真实一点)的女性的典型略去了。在这剩下的三种典型的描写上我也许犯了错误,因为我或者不曾透彻地了解过她们。但是《雷》和《电》里面的女性我却知道得很详细。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了写作“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时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情来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这和普通的爱情小说并不相同,我所注重的乃是性格的描写。我并不是单纯地描写着爱情事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实现主人公的性格。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里,这也许是一种取巧的写法。但这似乎是无可非难的。而且我还相信把一个典型的特征表现得最清晰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话语,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爱情事件。我见过许多人在外面做起事来很勇敢,说的话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讲恋爱的时候,或者他回到家里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时候,他的行动和语言就陈旧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会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观念上却又是十分保守,十分顽固,一个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伪,而在“私”的方面却往往露出真面目来,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人的真面目,从他的爱情事件上面下手,也许更有效果。这意义是很明显的。也很知道每日的工作比爱情更为重要,我也知道除了爱情外,更重要的题材还有很多。然而我现在写这三本描写性格的小说时,却毫不迟疑地选了爱情做主题,并且称我的小说为“爱情的三部曲”。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也是对于前一种的反动,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在最后一部的《雪》里面,就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至于《电》的名称,那是后来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里我就只提到《雪》。

不仅《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内容也和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电》里面我仍把爱情作了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强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但这并不是一口气写成的。我大概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有三四天,而且中间经过“一·二八”,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雨》的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还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个破庙里面写成。这破庙在那时还是一个私立中学校的校址,但如今那个中学已经关门了。

我写《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那时是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刚写完这小说的前三章。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日记的文章,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录在这里!

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罢,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血。让我活下去罢,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来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会错误的。我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不顾一切的人,继续走我的路。

心呵,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抵抗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一个人站在人心的沙漠里。

记着你允许过凡宰地的话,记着他所警告过你的。不要使有一天你会辜负那死了的他。[4]

《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里面含着浓厚的阴郁气。它们在南京的一份文艺刊物上被发表时,那个被看作吴仁民的友人(《雨》里面的吴仁民才是他的写照)也在南京,他无意间读到它们,就马上写了信来说:

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写的很好,只是阴郁气过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向光明方面追求罢!照你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的表现会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Puree(持续)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暗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够了解的。但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发力。

我那时刚刚从福建旅行归来,带了在那边写好的《雨》的第五章原稿。三个星期的奔波,两天的统舱的生活使我觉得十分疲倦。我读到这样的信函,我很感激那朋友,但我不同意他的话。我以为他还不了解我,所以我写了下面的答语寄给他:

读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关心,但我并不同意你的话。

我承认你是一个比较了解我的人。我们又曾经在一起度过一部分的生涯,我们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过。你不记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层楼上我们每晚热烈地辩论到夜深,受着同居者的干涉的事情?在那些时候,我们的眼前现露着黎明的将来的美景,我们的胸里燃烧着说着各种语言的朋友们的友情。我常说在人的身上我看出了理想的美丽,我在写给伦敦友人的信上就常常用了embody(体现)这个动词。你还记得那些可祝福的日子?但是现在我们渐渐地分离了。生活改变了你的性格,你是渐渐地老了。

我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身上加了一些创痛。我至今还是唯一的了解你的友人罢。然而我怕你是渐渐地不能够了解我了。你为什么还以为陈真就是我自己呢?你不能够看出来我和他中间有着很显明的差别吗?

你知道,我和别的许多人不同,我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差不多毁坏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我那追求光明的努力却没有一刻停止过。我的过去的短促的生涯就是一篇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的挣扎最绝望的时期。《灭亡》是我的第一部小说。我开始写它的时候你也知道。后来我到乡下去了,在乡下读写《灭亡》时,我们中间曾经交换过许多封长信,从太阳的动或不动,谈到人类社会演进的路向,从决定论到你的自小哲学和我的奋斗哲学。你知道我那时的苦痛的心情,你知道我在写小说,而且你自己也受了我的影响动手写起你自传式的小说来。你知道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完全绝望过,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失掉过我的对于黎明的将来的信仰。

你不过读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后将怎样写下去,你还不知道。你说这小说的阴郁气过重,但这阴郁气也并不会隐蔽了那贯穿我的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早已不去想那黑影了。事实上,我已经早把它征服了。你知道龚多塞在服毒以前曾写下他的遗言道:“科学要征服死,”另一个诗人也说:“爱要征服死,”这句话也曾被我的死去的太阳的女主人公重复说过。我的爱已经把那黑影征服了。我的对于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力量和一切挣扎。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的灯光下鼓舞着我写作的也并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爱,对于人类的爱。这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亡,则对于人类的爱也不会消灭,那么我的文学的生命也是不会断绝的罢……

信寄出去后,又轮到我寄发《雨》的第五章的原稿的时候了。我便将这覆信的大意另写在一篇短短的按语里面附了寄去,同第五章的《雨》一起在杂志上发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