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谷城会晤(3)
丫环打起帘子。张献忠同徐以显把李自成让进屋里。丁氏已经躲进里间去了。献忠把她唤出来,介绍给自成说:
“李哥,认识认识,这是你第八个弟妹。怎么,还俊俏吧?”
李自成比献忠长几个月,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兄长是不能在弟媳妇面前开半句玩笑的,朋友间也是如此,何况自成又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当时感到有点窘,无话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满面通红,一转身逃进绣房。张献忠乐了,拈着长胡须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正要上楼,马元利来了。马元利同李自成从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没有机会来奉陪接风酒宴。他同自成见过礼,寒暄几句,就把一个红纸礼单呈给献忠。献忠紧皱粗眉,握着长须,把礼单细看一遍,抬起头来问: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两位亲信幕僚琢磨很久,这一股子脓,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这次来谷城,不把胃口填饱恐怕不会离开。”
献忠带着怒意地说:“请他赶快滚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点儿小乱子,就会把他吓跑。可是咱们现在还得打鬼就鬼。腊月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能说坏话。大帅,你就忍口气,也忍点疼,权当是打发灶君上天吧。”
献忠沉吟说:“这么算下来,光送礼也得五千两银子以上。只是,这一颗大珍珠不好弄到……”
马元利笑着说:“听林大人的一位亲信说,这是四姨太太亲口说出来的,不好拒绝。她原想要一颗祖母绿,后经我再三说明咱这里如今没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们的祖宗八代!”献忠轻轻地骂了一句,就往里间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心中暗笑说:“你玩假降这一手,玩来玩去,现在可尝够了好滋味!”同时他更觉得自己来得恰是时候,不怕献忠不听从他的劝说。为着避免打听,他不再同马元利说话,背过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楠木的,式样古雅;墙上挂几幅名人字画,一张三弦,一管紫竹玉屏箫。箫的尾端带有杏黄色的两条丝穗子,上边用一块小小的汉玉坠儿绾着。他的眼光扫到山墙上,看见了一副装裱考究的红纸洒金对联,上写着颜体行书,十分雄劲和奔放: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他知道柳营是用的西汉名将周亚夫的典故,觉得这对联很合乎献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题着“谷城徐以显彰甫拜书”。今晚看见献忠的军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凭着他的人生阅历,朦胧地觉得徐是个阴险的人。但徐以显的一笔颜体字他觉得不错,增加了对这个人的敬意。
正当他欣赏徐以显书法的时候,他听见是献忠的八夫人小声赌气说:
“你们近来给大官儿们送礼,总是来挤我,把我当成个出血筒子。上月你们拿走我的一块祖母绿去给总理的小姐送礼,今晚又来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给!”
张献忠走出来,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地对马元利笑着说:
“这个礼单放在我这里,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马元利一走,献忠就把自成请到楼上去,并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也上楼来谈谈吧。”
徐以显赔笑说:“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闯王啦。”
献忠也不勉强,说:“你是忙人儿,随你的便。”
李自成对徐以显拱拱手,随着献忠上楼了。徐以显小声对春兰说:
“请夫人出来,我跟她说句话。”
丁氏从里间抱着婴儿出来了。她以为徐以显要问下毒药的事。但徐以显不再提这件事,因为他后来想,不得献忠同意决不敢下此毒手。献忠的脾气他很知道,一旦动了火,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帅说了么?”他小声问。
“说了。”
“大帅怎么说?”
“他不许我多嘴。看他的神气,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显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楼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书楼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一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腊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一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头一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一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说:“要是只打算一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人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殍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干?”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牚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1],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问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2]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赒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进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
自成又说:“虽然你走这着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赶快挽回还来得及。敬轩,我再奉劝一句:一生名节所关,你千万莫再这样下去!”
献忠点点头,但没做声。
“曹操怎么样?”自成问。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钱,买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监[3]李继政替他向熊文灿写了一封书子,又给熊文灿送点礼物,另外没花一个冤枉钱,就占据几县地盘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啦。老熊反而将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县知县郝景春找他劝说,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击将军,说他是诚意投降。妈的!有我张献忠在东边做屏风,替他遮风挡寒,他躲在大山里边安闲自在地享福啦。”献忠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色和笑声里带着鄙视,但又流露着亲切,分明很赞许曹操对朝廷的狡猾态度。
“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哼,还不是坐在山里边观望风色?熊文灿要调他出来立功,他不肯出来,说他不愿做官,也不要朝廷粮饷,只愿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农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乐业过日子。你瞧,多会应付!可是,只要咱老张干起来,他就得跟着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就动手。”
“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张献忠心里说,你现在是输光了,巴不得我老张干起来,闹得四处起火,八下冒烟,你好趁火打铁。我偏不急!于是他装做不大在意的样子说:
“说不准啊,走着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问,淡淡一笑,从桌边站起来,背着手走近一个书架,随便欣赏着那些带布套的和带夹板的、排列整齐但顶上蒙着一层灰尘的书,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趁今晚将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长梦多。献忠在他的背后忽然说道:
“李哥,你真是有胆气!”
自成转过身来:“什么有胆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打垮了以后不躲藏起来,竟然敢跑来谷城见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不敢来见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惊,坐下去笑着说:“如果有丝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会来谷城。”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张献忠翻脸不认人,对你下毒手?”
“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万一。在我们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刘国能和李万庆那样枉披一张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卖友求荣,无耻之极,其余众多真正的英雄豪杰,从来没有黑过朋友的,何况你张敬轩?什么话!”
“要是俺老张处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会让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没一个人不盼望我快来找你,共商大计。他们都说,只要咱弟兄俩能够携手,明朝官军虽多,就再也不会把咱们各个击破。”
“可是人们都说在十三家义军中咱俩是两雄不并立,互相不服。再说,这两三年咱俩又起了生涩[4],撕破过面子,难道捷轩他们都不想到这些事?”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敬轩,你也太把我那边的朋友们看低了!”
“怎么看低了?”
“在他们看来,咱俩虽然曾闹过意见,伤了面子,但是牙跟舌头还有时不和哩,何况是朋友相处?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敌当前,同心协力还怕迟误,谁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张献忠继续目光炯炯地逼着自成问:“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俩终究要争江山呀!难道天有二日么?”
李自成完全没料到献忠会讲出这个问题,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
“眼下是大敌当前,只有同心协力才有办法。至于打垮了明朝以后的事,远着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据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如今是勉强撑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时,难道咱俩并排儿坐在金銮殿上?”
“敬轩,我们两人都是在刀枪林中过日子,每次作战都躬冒矢石,谁晓得何时阵亡?我们两个人倘有一个不幸阵亡,这难题岂非不解自解了么?”
“要是咱俩都不阵亡呢?”
“倘若托天之福,咱俩都不阵亡,那也好办。到那时,有一个人看见天命有定,自己争也无用,低首称臣,早弭兵祸,共建太平盛业,岂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头呢?何况你我,纵然有人肯低头,手下的将士们也不依啊!怎么办?”
“那也好办,不过多留下一些孤儿寡妇而已。”
“不是还得杀个你死我活么?”
“到那时,如果没有别的和解办法,咱弟兄俩就堂堂正正地排开战场,见个高低,总比目前大敌当前,自己家里互相残杀强得多。再说,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失天下义士之心,留千载不义之名。假若你战败前去见我,不惟我不会下此毒手,连我的手下人也不会想到这里,除非他疯了。倘有人对我出这号孬主意,我会立刻砍掉他的脑袋。我向来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阴一套,阳一套。我的部下决无人敢劝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张献忠用拳头在八仙桌上猛一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哇,这些话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说得很真诚,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张听起来不能不佩服。”他向楼下大声叫:“拿酒来!”
自成赶快阻止说:“不用拿酒,咱们还有正经话没谈完哩。”
“俗话说,喝酒见人心。一边喝一边谈,岂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经吃的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说实在的,这两年就吃了咱弟兄俩闹意见的亏!”
“敬轩,你这一句话算说准了。过去都怪我气量窄,脾气躁,所以弄得弟兄们犯了生涩,给官军以可乘之机。三年来我吃了不少亏,作了不少难,才知道铧是铁打的,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所以冒着路途风险来找你,要同你重新拧成一股绳儿对付官军。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话,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对你说句老实话,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张敬轩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不要心存忌刻,诛戮功臣,我李自成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决不会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劝捷轩和补之他们都拥戴你像拥戴我一样。你放心吧,敬轩!”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微笑着,拈着胡须问:“真的?”
“当然是真心话,我敢对天起誓。”
献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自成问。“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俺老张不是小孩子。枪刀林里混了十几年,刀把儿在手心里磨出茧子,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在这样事情上还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咱老张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没有争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丰满,还会想到拥戴俺老张么?哈哈哈哈……”
自成望着献忠微笑,心里说:“不管你多么诡诈,只要你肯暂时同我合作,肯听我的话在谷城起义就成!”等献忠的笑声一住,他不慌不忙地说:
“敬轩,你对我的话没听清楚。我是说,倘若你日后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我就拥戴你。反过来说,你要是不仁不义,不能解民倒悬,不用说别人不会拥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拥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爷,人血一般红。倘若你不仁不义,不能救民水火,别人凭什么要拥戴你?”
“这话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脸色严肃,声调沉重地说:“敬轩!我虽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真是出我意外!咱俩一起焚毁了凤阳皇陵,同当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满鞑子退出长城,朝廷能让你安生练兵么?你如今困在谷城,上而受朝廷疑忌,不给职衔,不发关防,不给粮饷,下而受地方官绅讹诈,日日索贿,这处境实在不好。另外,众家起义兄弟,只要有点骨气的,谁不说你不该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别人可捣着指头骂你!这样下去,别说朝廷这一头你抓不住,连朋友也会失尽!”
“我知道。我这一年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可是,你竟然还想着咱弟兄俩日后争江山的事,这不是奇怪么?假若有人再挑拨离间,敬轩,我劝你砍了他的脑袋!”
献忠的脸红了,嘻嘻笑着说:“李哥,你莫疑心。不关别人的事,是俺老张跟你说着玩儿的。”
“近来我常常想着我们这些人为什么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废。我小的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二十一岁的时候因欠人家的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我坐牢,母亲又气又愁,不久下世啦。拿你说吧,常听说你小的时候同张老伯赶着毛驴儿进川做小生意。你现在还常骂‘龟儿子’,就是你那时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有一天你们把毛驴儿拴在一家绅粮[5]大门外,绅粮出来看见地上的驴屎蛋儿,逼着叫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是那个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着老伯吃下去几个驴屎蛋儿。从此老伯得了病,从四川回来不久就死了。敬轩,别说咱们起义是为了救民水火,就说咱们的私仇……”
献忠不等自成的话说完,双目圆睁,眼珠通红,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
“我操他八辈儿老祖宗!老子日后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绅粮大户杀光不可!”
自成突然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在谷城起事?”
献忠正要回答,马元利走上楼来,笑着说:“真是蠓虫飞过都有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成机警地问:“老弟,什么事?”
马元利说:“你路过石花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你来,已经报给襄阳兵备道张大经了。你看,多快!”
“他妈的,真快!”献忠骂了一句,看着自成说:“可是,张大经的耳报神虽然很灵,咱的耳报神也不弱。他周围的动静不管多严密,咱这里马上就知道。”
“你的办法真多。”
“屌办法,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元利对献忠说:“咱们得小心点。明天一早,张大经就会把这个消息禀报林铭球。”
献忠说:“林铭球这个龟儿子,说不定明天见面时会要我献出人来哩。”他调皮地对自成笑着挤挤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烦啦。这可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好办。你明天把我献给林铭球,岂不是既省去麻烦,又可以请功么?”
“那呀,那样一搞,俺老张在朋友们面前就只好头朝下走路了。”献忠转向马元利,把右手一挥,说:“明天在城里多派巡察,倘有人散布谣言,说闯王潜来谷城,都给我抓起来,轻则打他个皮开肉绽,重则叫他的吃饭家伙搬家。至于林铭球和张大经这两个杂种,咱老子自然有法子应付过去。”
马元利走后,李自成有点不放心,向献忠问:“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应付他们?”
献忠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李哥。玩一玩这班官僚杂种们还不容易?到时候我自有办法,保管你安安稳稳地住在这楼上,没人能动你李闯王一根汗毛。哎,谈咱们的正事吧。”
“好,还谈那件事吧。你说,你打算何时动手?”
“这件事我常在心中盘算。今晚同你一谈,我更想早日动手。李哥,我张献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养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动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麦子就动手。”
“我也是这么打算。到那时,粮草就不发愁啦。”
“我的羽毛也长满啦,决不会使你陷于孤军作战。”
“这里是四月半间开始割麦,咱们就决定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内同时动手吧。”
“敬轩,此事非同小可。咱们今夜一言为定,你可不要中途变卦啊!”
“自成,谁要是中途变卦,你看,”献忠跳到柱子旁边,拔出宝刀,喀一声砍进柱子,大声说,“就如同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声折断,说:“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协力作战,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们大计已定,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几个人到各处打听嫂子的下落。”
自成暂不谈是否住下去的话,却提出个新的问题:“敬轩,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他们三个人怎么办?听说他们都在观望风色,准备投降朝廷,这话可真?”
“不假。他们都想跟俺老张学,好驻扎在大别山中休养人马,没有谁真打算洗手。”
“请你快派人劝说他们趁目前黄河以南各地官军不多,假降这一招切莫再用。请他们早做准备,一旦咱两个大举起事,他们也跟着闹腾起来。这样互相呼应,全盘棋都活了。”
献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嗨,你想的真周到!请放心,他们经常派人到我这里来,我只说一声就行啦。”
自成来谷城的全部计划都成功了。他的心中十分高兴,但为着提防意外变故,决定即刻离开谷城。他紧紧地握着献忠的手,感情激动地说:
“敬轩,如今咱们两条心又合成一条心,齐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们的掌握中了!”
“伙计,你到底肯不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献忠问。
“不,我今夜就走。”
“什么!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决不在此多停。”
“为什么这样急?又不是火烧屁股!”
“你这里朝廷耳目众多,加之张大经已知道我潜来谷城,住下去对你诸多不便。”
“怕个屌!他们都吃过咱的贿,说话嘴软,也不想同咱闹翻。他们遇事替咱老张掩盖三分,双方都有好处,决不会过于顶真。再说咱老张手里有几万精兵,怕谁咬了咱的屌?倘若林铭球和张大经不识抬举,请他们滚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费吹灰之力。明天夜间来个假兵变,声称要向朝廷索饷,在城里一阵鼓噪,烧几间草棚子,杀几个人,准保他们吓得尿到裤裆里,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这里住下去当然万无一失,可是咱们为着明年麦罢大举起事,万不能在事前走漏一点消息,使官军有备,甚且对你来一个‘先发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诚心投降,到时候给他们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请你不要留我,我说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天,还没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来鞍马为生,骑在马上就能休息。”
献忠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没有别的帮助你,送你点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连忙说:“不要,不要。这一年来你也受了挫折,马匹器械都不够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么,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张不够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认为我老张不是朋友,你就不用来同咱商量什么今后大计,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难……”
“我虽说也困难,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帮帮你的忙也不会叫我伤筋动骨。说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马匹多,就送给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点甲仗。”
“只要一百匹?”张献忠望着他,好像没想到他提出的数目竟是这样小。“一百匹怎么够?这样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尽量驮去。行么?”
“这,这我可太领情啦。”李自成感激地说,连连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儿!朋友们谁都会有遇着困难的时候,水帮鱼,鱼也帮水。要不要一点钱用?”
“不用,不用。银子我还有。”
“这个我不勉强,要用钱你就直说。反正咱老张不打算赶上沈万三[6]啦,从这只手里抓来钱,从那只手里花出去。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现在已经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动身。你送我的马匹、甲仗,请你马上就派人准备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的人们,要他们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准备停当。”
“我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还可以睡一个时辰。”献忠想了一下,又说:“你带的人太少,马匹多,路上万一有事不好照料。我再送你一百名弟兄吧。”
献忠口说下楼,却未动身,仍在转动心思。李自成暗自庆幸不虚来谷城一趟,同时也担心他走后夜长梦多,献忠会由于嫉妒他,容易受别人挑拨,取消了明年麦收后大举起事的约定。他故意流露着心安理得的微笑望着瓶中插的梅花,并且闻了闻清幽的芳香,打个哈欠。
“李哥,你打算从哪条路走?”
“石花街这条路我比较熟,往西去驻着王光恩的人,我想还从原路转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见你,暗中报给张大经,你再从石花街走,岂不容易走风?再说,你五更动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机密。”
“我来的时候没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过均州附近时顺便约他见见面。”
“你不用见他吧。看样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连曹操近来也对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见他?他此刻纵然不会黑你,可是万一从他那里走漏消息,你从武关附近穿过时就说不定多些麻烦。小心没大差,别走原路啦。”
“老河口对岸不是有个冷家集么?我从冷家集和石花街中间穿过去,打青山港附近进入淅川境,你说行么?”
“不好。青山港驻有官军,附近没有别的渡口,两岸是山,水流很急。”
“那么走哪条路好。”
“我看这样吧,干脆出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河。人们每天看见我的人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间来来往往,一定不会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顺着官路往光化走,人们也只以为是我的人马去换防哩。过光化往西北,人烟稀少,山岭重叠,就不怕走风啦。我送你的人马在光化县西边的僻静处等候。”
“好,就这样吧。”
献忠匆匆下楼去替自成准备人马和甲仗。自成又打个哈欠,向床铺走去。他们都没料到,徐以显这时已经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张可旺秘密计议,要趁机除掉李闯王的办法已经决定了。
注释:
[1]杀贪官污吏——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即张可旺)于公元1649年给南明永历帝的奏疏上说:“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贪官污吏。”先秦王就是指的献忠。孙可望在云南也曾对贪官污吏严惩不贷,自称是“恪遵先志”。可惜张献忠的斗争口号一直没有像李自成那样继续提高。
[2]薛国观——陕西韩城人,当时是辅臣,不久任首辅,后来被崇祯赐死。详见《李自成》第三卷第十四、十五、十九章。
[3]太和山提督太监——太和山即武当山。明朝皇帝派一太监驻守武当山,称为提督太监,掌管祭祀和修建等事。
[4]生涩——在北方口语中,铁器生了锈叫做生涩(例如董解元《西厢记》卷二:“生涩了雪刃霜尖”)。朋友间发生不和,好像铁生了锈,就说是犯了生涩。一般群众是不说“芥蒂”或“龃龉”的。
[5]绅粮——四川人把大一点的地主称做绅粮。
[6]沈万三——名沈富,字仲荣,因乡人们都叫他小名万三秀(宋元时候江南民间对男子称呼加一个秀字),所以流行的名儿是沈万三。他是元末江南最大的富豪。明太祖为忌他富可敌国,命他助修南京城。据说从洪武门到水西门的城墙是他修的,玄武湖也是他家的花园。后终被朱元璋充军云南(或云杀掉),家产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