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潼关南原大战(5)
两天以来,小而险要的潼关城,大军云集,戒备得比往日更严。潼关没有北门,只有东门、西门、南门和上南门。从前天洪承畴的人马开到了潼关以后,每个城门都派一个千总亲率兵士多人把守,严查出入。城外,所有战略要地,如通洛川和金盆坡等处,都驻满了马步军队,不仅家家户户都被军队占住,而且四郊帐幕罗列,战马成群。一到晚上,鼓角互起,马嘶不断,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官军。从南往北的行人都得经过层层盘诘和留难,从北往南的旅客一概不许通行。
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衔,陕西、三边总督兼摄河南等五省军事的洪承畴是今天黄昏前来到潼关的。他来的时候,既不用仪仗执事和锣鼓开道,也不坐八抬大轿,而是穿着文官便服,骑着马,杂在一大群骑马的幕僚中间,在数百亲信的将校和卫士的前护后拥中突然而至。
两天以来,在潼关一带哄传总督已离开西安北上勤王,所以他的来到连地方官绅事前也不知道,不曾出迎。只有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临时得到通知,要他不要声张,把道台衙门的大堂和签押房腾出来以备总督急用。丁启睿一声令下,整个潼关城马上静街,家家关门闭户,不许闲杂人等在街上行走。各城门加派守卫,以防意外,并派马步哨官带兵沿街巡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边,增加了许多卫士,分立两行,箭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威武肃静。丁启睿赶快换上四品文官冠服,带领少数亲随,骑马奔出潼关西门。才走了四五里路,遇到驻扎在通洛川和金盆坡各处的几位总兵官,率领重要将领不下一百余人,并有数百亲兵和将校卫护。相见之后,一同奔至十里长亭,下马等候。不到半个时辰,洪承畴到了。丁启睿率领全体文武官员,文左武右,依照品级大小,分列官道两旁跪迎。洪承畴下马还礼,微笑点首,对大家说了几句慰勉的话,随即继续赶路,趁着暮烟四合,进了潼关城内。
洪承畴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出身,登第时年岁很轻,从此步步青云直上,一帆风顺,几年前就做了陕西、三边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实际上也只有五十出头年纪。多年的戎马生活使他的丰满而白皙的脸孔染上了风尘颜色。奇怪的是,他一方面统率军队镇压农民起义,纵兵杀良冒功,一方面却保持高级文官生涯所养成的服饰整洁和伪装的儒雅风度。愈是饱经世故,他愈是磨去棱角,将心中的狠毒与奸诈深藏不露,能够遇事不骄不躁,深谋远虑。正因为他有这些长处,所以手下的将领都愿意为他效力,杨嗣昌对他毫不嫉妒,而多忌多疑的皇帝也对他十分倚重。离开西安前,他接到了两次皇帝手诏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抚孙传庭与在陕诸将火速将李自成一鼓歼灭,然后星夜勤王。虽然在给皇上的奏本中他总是夸大李自成的人数,叫嚷官军方面缺乏粮饷和马匹等困难,好像对胜利并无把握,但实际上他明白李自成所剩的人马不多,而且长期来疲于奔命,孤立无援,反之,官军处处都居于优势,他的奏本不过是为自己留个余地罢了。他满心希望这次在潼关一战成功,从此解除朝廷的西顾之忧,实现他数年来未竟之志。临离开西安前夕,他同几位亲信幕僚卜了课,扶了鸾,都很使他满意。他如今不仅是希望获得大胜,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刘宗敏和高桂英等在阵前俘获,献俘阙下,让皇上大大地高兴一下。
到了道台衙门,他到签押房稍事休息,分别传见几位总兵和副将[1],简单地询问了前方军情,便吩咐参将以上留下,其余的将领们立即回防。吃过晚饭不久,巡抚孙传庭率领着一大群将领从几十里以外的防地赶来了。洪承畴同孙传庭有师生之谊,对传庭的才干颇为器重。尽管孙传庭这个人锋芒太露,有时对他也争长论短,但是他总是从大处着眼,对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把传庭让进签押房,屏退左右,他说了几句寒暄和慰勉的话,拈须笑道:
“白谷兄,自从逆贼高迎祥死后,陕西流贼共分四大股。四队蝎子块拓养坤一股,在去年秋天已经剿灭。大天王和过天星两股,今春也为兄台分别击溃,大天王随即投诚,过天星逃往河南、湖广一带。如今仅剩下闯贼李自成一股,尚未剿除,然亦智穷力竭,苟延时日。倘明日一战能将闯贼生擒,我兄真乃建不世之功了。”
孙传庭欠身说道:“闯贼目下前后左右尽被官军堵住,决不令其逃脱。明日如不能将其生擒,定必将其阵斩,以竟陕西剿贼全功,上慰宸衷,下安百姓。不过这都是仰赖恩师大人庙算[2]如神,调度有方,又加亲临前敌,鼓舞士气。门生碌碌无能,何功之有!”
洪承畴看见孙传庭志得意满,骄气露于辞色,也不计较,说了句“我兄太过谦了”,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放低声音说:
“白谷兄,学生在路上接到你的密札,知道你要在潼关南原设三伏以待闯贼。看来闯贼明日上午即可窜到潼关南原,所有埋伏都已就绪了么?”
“三道埋伏都已就绪。原来兵力尚嫌不足,幸蒙恩师俯允,准将孙显祖和祖大弼两总兵所有人马调赴前敌,暂受门生节制,兵力已甚雄厚。看来逆贼纵然凶悍狡诈异常,亦难有一人漏网。”
“只要能生擒逆贼,为朝廷解西顾之忧,即学生标营人马明日亦将听我兄指挥。”
“谢恩师大人!”
“你看,闯贼会不会得知潼关南原有重兵把守,以逸待劳,他今夜改变方向,从别处冲开一条血路逃脱?”
“恩师所虑极是。不过门生已有安排,诱他前来,自投罗网。”
“有何安排?”
“曹操于上月底来到潼关外边,原为接应闯贼东出河南。因为他来得太早,被门生一剿即溃,逃至湖广向总理求抚。此事闯贼尚不知道,故敢不顾一切直向潼关奔来。门生已派人假扮曹贼奸细,携带密书去见闯贼,只云曹贼亲统大军来到灵宝以西,定于明日进攻潼关,嘱闯贼速速趁机由潼关南原杀奔河南。以门生想来,闯贼见此密书,定然喜出望外,岂肯中途折向别处逃走?”
片刻之间,洪承畴没有说话,只是拈着胡须思忖。孙传庭见他不很放心,随即说道:
“请恩师大人放心。纵令此计为闯贼识破,率死党中途折回,别寻生路,亦断难逃出官军手心。去河南,去湖广,去蓝田、渭南,所有关隘均已派重兵堵死,背后有曹变蛟与贺人龙等紧追不放,逆贼至此,已如鸟入笼中,有翅难飞。”
洪承畴笑了起来,慢慢地说:“兄如此布置周密,学生岂有不放心之理?只是李自成虽系屡败之贼,却颇有智谋,且能得部下死力,非曹操等其他流贼可比。但恐偶一疏忽,逆贼侥幸逃脱,使剿贼大业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为百姓留无穷之患。”
孙传庭半年来虽然对农民军作战连获胜利,却没有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手,所以听了洪承畴的话不禁心中暗笑。但为着礼貌,他不得不唯唯称是。洪承畴又说:
“皇上的两次手诏和兵部的三次紧急檄文,你都是见到的。倘若这一战使闯贼侥幸漏网,我们就不好专心勤王了。况且,皇上为要振奋京师人心,鼓励士气,甚盼我们能将闯贼生擒,献俘阙下。倘不能将闯贼生擒或在阵上斩首,纵然大捷,也不能使皇上十分高兴。”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来一封书信,递给传庭说:“你看,这是杨阁部[3]的一封亲笔书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孙传庭双手接过来杨嗣昌的亲笔书信,打开一看,果然上写着皇上对陕西“剿贼”军事十分关心,切盼能将“闯贼”擒获,献俘北京,或者将李自成及刘宗敏等首级送到北京亦好。这封书子虽是写给洪承畴的,但书中对他孙传庭也颇有奖誉之词。看完信,孙传庭既感兴奋,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他决计明日无论如何要将李自成擒获,以慰皇上殷殷之望。
“恩师!”他站起来说,“上赖皇帝威灵与大人亲临督战,下赖三军用命,定能擒斩逆贼,为国家除腹心之患。商洛地区村落,迭经流贼过往盘踞,多与贼互通声气,反与官兵为仇。幸潼关周围百姓人心向善,咸怀杀贼报国之志。门生已通令大小山寨、各处士绅,一俟流贼溃败,务要督率乡勇将大小山路,层层封锁,步步拦截,布下天罗地网,不使一贼逃逸。故纵令闯贼等元凶巨恶侥幸在阵前不被官军擒斩,亦难逃各处乡勇百姓之手。请大人不必担心!”
洪承畴连连点头,说:“好,好。倘能如此,学生更复何忧!”他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赶快问:“刚才闻兄言已派人假扮曹贼手下细作,与闯贼送一密书,诱彼前来,此计甚佳。但闯贼是一个细心人,不知是否能瞒得过他?”
“此系大天王高见派去之人,能言善辩,且在曹操手下混过,对彼处情形十分熟悉,想来不会露出马脚。”
“你当面见过此人?”
“门生当面见过,并许以重赏。倘他不幸被闯贼识破,死在闯贼之手,也答应给他的家属重金抚恤。”
“大天王现在何处?”
“门生恐大人传见问话,已将他带来潼关,现在外边恭候。大人可要传他进来?”
“现在且不见他。马上召见众将,指示机宜,自有用他之处。”洪承畴向帘外叫道:“中军!”
只听帘外一声传呼,随即有一位身着副将戎服、容貌漂亮、神态英俊的青年将领掀帘而入,走到总督身边,躬身候命。洪承畴又同孙传庭说了几句话,才回头对他轻声说道:
“侍候升帐!”
今天晚上,因为是务要机密,所以平日总督升帐的那些排场,例如放炮、擂鼓奏乐、文武官员大声报名参见等仪节,统统免去,只把两年前皇帝赐的尚方剑用黄缎绣龙套子装着,摆在大堂正中的楠木条几上,靠着黑漆屏风。
洪承畴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当他偕着孙传庭从签押房来到大堂时,被召见的文官武将都早已分左右肃立恭候,静静地毫无声音。院中虽然站立着两行武士,但也是鸦雀无声。洪承畴在中间坐定,习惯地、轻轻地咳了一声,拿眼睛向全体文武官员们扫了一遍。潼关兵备道和总兵以下的文武官员们都从这一声轻咳中感到总督大人的威严,愈加屏息,不敢仰视。随即,先由孙传庭、丁启睿等文官们按品级依次行礼,然后由武将们依次行礼。今晚虽然不是正式升帐,仪节从简,但因为把尚方剑供在中间,而洪承畴又朝服整齐,所以只孙传庭、丁启睿、几位总兵、副将和总督的几位亲信的高级幕僚有座位,几十名参将们在参拜后全体肃立。刚才洪承畴在签押房中同孙传庭晤谈时那种温文儒雅、和蔼可亲的态度,此刻变得十分威严和矜持。
想着明天就可以将高迎祥所余下的最后一股精锐“流贼”在潼关附近包围起来,很可能经过一场血战就把它全部消灭,将李自成生擒或阵斩,洪承畴的心中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高兴。但是多年的宦海生涯,磨练得他常常喜怒不形于色。何况他今晚的心情是复杂的,既为即将来到的胜利而高兴,也时时退一步想,担心智勇出众的李自成会冲破围困,侥幸逃脱,过些时又招集溃部,重振旗鼓。所以他的头脑很冷静,既准备着立大功,邀重赏,官上加官,入阁拜相,也不能不准备着因李自成逃脱而受皇上责备。特别是他明白,不管明天能不能生擒或阵斩李自成,只要能把这一股猖獗多年的“流贼”击溃,他都得同孙传庭率兵勤王,去与清兵作战。为着自己世受国恩,深蒙知遇,皇上命他督师勤王,他没有什么话说。可是想到这些军队粮饷短缺,马匹又少,多数将领一提起同清兵作战就显得畏缩,他的心中暗暗发愁。
在肃穆的气氛中,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受着最后的几位武将参拜。参见礼毕,他正要开口说话,一点灰尘从屋梁上的废燕窝中落下来,落在他的左边袍袖上。多年的戎马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爱好清洁的老习惯,于是他用右手轻轻地掸去灰尘。随即他捋了一下清秀的长须,开始说话。他首先称赞了一年多来各位将领的辛劳和战功,一再称赞孙传庭“娴于韬略”,半年来“屡建殊勋”,而如今在潼关附近总理戎机,布置周密,实不负皇上封疆重寄。尽管他的官话说得不很好,还有不少福建泉州土音,但他很善于辞令。他的这些话使孙传庭和众将官听起来十分高兴,而且感奋。说了这些奖励的话以后,他接着用沉重的语调、洗练的词句,继续说道:
“从天启末年以来,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迄无宁日。流贼愈剿而愈多,灾变愈演而愈烈。最近数年,百姓死亡流离,如水愈深,如火愈热,往往赤地千里,炊烟断绝,易子而食,惨不忍言。国家三百年来从未如今日民穷财尽,势如累卵。而东虏伺机内侵,日益嚣张。自今上登极以来,迄今已四次入塞,三围京师。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倘若流贼不除,则顾内不能顾外,南宋之祸殆不可免。幸赖二祖列宗之灵,国运已有转机。巨贼高迎祥已于前年秋天伏诛,张献忠、罗汝才与射塌天等股亦先后就抚。其他各股余贼,或死或散,或观望风色,不敢似往日披猖。惟有闯贼李自成一股冥顽不灵,誓与天兵对抗,全无畏罪投降迹象。此贼近一年来迭经痛剿,疲于奔命,所余可战之贼不过数千,其余尽皆老弱妇孺。目今四面堵截,已将贼驱入网罗。望诸君激励将士,明日在阵前奋勇杀贼,一战而竟全功,勿使一贼漏网。我辈报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后,在此一战。尤望将巨贼李自成与刘宗敏等生擒,献俘阙下。纵万一不能生擒,也须将他们杀死,传首京师。皇上迭降手诏,督责甚切,望诸君勿负上意!”
全体将领不禁偷偷地向他的脸上瞟了一眼。洪承畴的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从蒙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坐着的文武大员也赶快站了起来。他望着全体将领,又说:
“明日大战,全凭孙大人指挥,本部院也要亲临督战。大小将领,凡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本部院有尚方剑在,决不姑息!”
将领中有人不由地向靠在屏风中间的尚方剑望了一眼。从洪承畴于崇祯八年春天挂兵部尚书衔的时候起,崇祯帝就赐他这把尚方剑,听他便宜行事,对总兵以下将领先斩后奏,可是几年来只有两次他请出尚方剑督战,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间在盩厔县对高迎祥作战,第二次就是现在。而这一次他脸色的严峻,口气的坚决,是几年来所没有的,所以这一次给大家心上的震动很大。
洪承畴用炯炯的目光从每个将领的脸上扫过,看见大家都带有凛凛畏惧的神色,暗暗地感到满意,这才慢慢落座,并挥手示意叫文武大员们重新坐下。他转向孙传庭,含笑问道:
“孙大人,你对众将官有何训示?”
孙传庭也不谦辞,把眼光转向右边的一群武将。总兵们都知道他待下属比总督严厉得多,看见他要说话,刷一声全站了起来。孙传庭笑一笑,让总兵们坐下去,但是没人敢坐。他用平静而威严的声调说:
“方才制军大人的训示,望各位将每个字都记在心中。今上为不世英主,天威难测。倘若诸君作战不力,致使逆贼漏网,则不惟诸君将为军律所不容,即本抚院亦难逃罪谴。总之,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明日一定要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擒获或阵斩,不许有一人逃脱!”
总兵、副将和参将齐声答道:“谨遵钧命!”
“倘若闯贼等死于乱军之中,你们也必须命令将士们仔细寻找,验明不误,割下首级,以便送往北京。”
“是!”
孙传庭颔首使总兵和副将们坐下,把眼睛转向洪承畴,等待总督的最后指示。洪承畴拈着胡须,态度又变得雍容沉静,寓紧张于悠闲。虽然他尚未入阁,但他早已在涵养所谓宰相风度。此刻他的心中仍不像孙传庭那样把明日的大战看得那么顺利,总担心李自成会突围逃走。不过目前他不能把这种担心向将领们流露出来。
“你们各位都认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相貌么?”他问。
大将们互相交换眼色,没有人即刻回答。他们有的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战,有的不曾;就是直接交过战,也不一定就同李自成本人对面厮杀。至于刘宗敏、李过、田见秀等许多人,更没人全都见过。近来他们因见到孙传庭出的捉拿李自成的告示,才对李自成的相貌知道得稍微多一点,但也不是十分清楚。洪承畴见大家都不回话,就向站在身边侍候的中军说:
“传大天王高见进来!”
中军到大堂门口轻轻地吩咐一句,阶下立刻有人大声说:“传大天王高见!”紧接着,二门口几个人一齐高声传呼,在大门外的影壁上发出回声。
大天王早已在大门里边的厢房中等候传见。自从投降,直到目前,孙传庭还没有给他正式官职。原答应让他做游击将军,近来根本不提了。他手下的少数旧部,有的散去,有的被拨归别人指挥,差不多快光了。他时时都担心孙传庭会要他的命,但又不能逃走,只想多卖点力气,处处表现忠心,博得孙传庭的另眼看待。如今一听见大声传呼,他不禁浑身一颤,从冷板凳上一跃而起,匆匆地整了一下衣冠,踉跄地向二门走去。站立二门口的一群武士横着刀把他挡住。一个小校仔细地把他通身打量一眼,问道:
“你就是什么大天王?”
“是,我就是大天王高见。”他低声回答,声音有点颤。
“身上带武器没有?”
他老实地把腰刀取下,交给小校。小校仍然不放心,在他的身上搜了搜,才放他走进二门。二门里是一道朱红油漆屏风,打开来是一道门,也就是所谓仪门。这道门平时不开,只有当潼关兵备道丁启睿出进时候,或丁启睿对上官或对显要客人迎送时候,这道仪门才打开。今晚因总督、巡抚和几位总兵来到,这道门打开了。大天王虽然也知道这种规矩,但是他心慌意乱,一时粗心,直冲仪门走去。小校追上去用力把他一拉,喝道:“过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走那里!”跟着把他一推,使他踉跄地从旁边走了进去。他穿过阶下的两行武士,由中军把他带进大堂,在洪承畴的面前跪下。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似的,不敢抬头,说道:
“末将高见参见制台大人!”
洪承畴问:“你同逆贼李自成是表兄弟么?”
“回大人,是姑表兄弟。”
“你两个为什么闹翻了?”
“自从小的叔父高迎祥死后,小的不愿长此做贼,曾劝李自成投降朝廷。谁知他不但不听忠言,还从此疑忌小的,因此小的就同他分了手,各行其是。”
洪承畴知道这是一篇鬼话,自然不信。他拈着胡子微微一笑,点头说:
“只要你从今后洗心革面,着实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会重用你。闯贼目今已陷绝路,插翅难逃。一俟将他或擒或斩,大军告捷,论功行赏,自然有你的份儿。”
高见赶快叩头说:“谢大人栽培!”
“高见,你可将李贼相貌仔细说出,以便明日阵前将他擒斩;即令他死于乱军之中,也好寻到尸体。”
“是,是!”
大天王把李自成的身材、相貌详细地说了一遍,还怕洪承畴和孙传庭嫌他的忠心不够,又赶快补充说:
“大人!万一李自成死于乱军之中,血肉模糊,他的尸体也有办法认出。只要看见他身上挂的箭囊和宝剑,就能够认出他来。”
“什么箭囊?”
“牛皮箭囊,朱漆描金,上画一金色小龙。”
孙传庭忍不住摇摇头,恨恨地说:“这个死贼!”
洪承畴接着问:“什么宝剑?”
“他原有两口好剑,一口叫花马剑……”
“什么花马剑?”洪承畴截住问。
“米脂县城北五里有一山洞。元朝末年高庆起义,曾在洞中屯兵。高庆骑的是一匹花马,人称花马高庆,所以后来米脂的人们就把这个洞叫花马洞。李自成才造反时候,路过故乡,有官兵追赶,同他的侄儿李过率少数人藏在洞中,得到高庆留下的一口宝剑,极其锋利,经常佩在身上,并在剑柄上镌有‘花马剑’三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各位传令手下将士务要留心,凡死尸旁有花马剑者便是李贼本人。”
总兵马科接着说:“这口宝剑,末将也曾听说,确是一口好剑。去年擒获一个逆贼,曾为李贼手下头目,据他说这口宝剑每遇不义之人就咔咔有声,跳出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足见这剑在贼中颇为有名。”
孙传庭说:“你们不管谁得到此剑,一定要献给制台大人。”
洪承畴谦逊地笑着说:“迭次大捷,均赖孙大人指挥有方,亲冒锋镝。这口剑当然应该由孙大人留着,以志殊勋,昭示子孙,永为传家之宝。”
孙传庭满心高兴,站起来说:“门生不敢,不敢。”
“不过离开四川之前,”大天王又说,“小的听说李自成已经把这口剑交给手下小将张鼐使用,他自己用的是另一口宝剑。”
孙传庭忙问:“剑上有字么?”
“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有‘赛龙泉’三个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记着,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赛龙泉’三个字。”
大天王补充说:“这口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也似花马剑一般锋利。因它比花马剑长了两寸,所以近来李自成格外喜欢用它。”
洪承畴又吩咐大天王把高桂英、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和李过等的相貌对大家说了一遍,然后点头说:“下去吧。”大天王磕个头,站起来退了出去。洪承畴正要对众将说话,一个亲将匆匆进来,在中军副将的耳边咕哝一句。中军向洪承畴躬身禀道:
“请大人赶快接旨。”
“又有圣旨到?”
“是的,已经进了城门。”
“诸位随我快去迎旨!”
洪承畴说了一句,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一下衣冠就向外走。孙传庭、丁启睿率领着全体文武在他的背后紧紧跟随,边走边整衣冠。虽然大家都猜到圣旨与“剿贼”和勤王二事有关,但因为对皇帝的脾气素来害怕,所以每个人心中都七上八下,不知会受到什么严责。
洪承畴来到大门外时,送诏书的刘太监已经飞驰来到。按照通常惯例,皇帝的诏书交给内阁派官送来就行,用不着由宫中司礼监直接派太监送来。但崇祯对臣下一向多疑,纵然是对忠心耿耿、勋劳素著的洪承畴和孙传庭也不十分放心,所以他派了一名亲信太监捧诏前来,以便看一看将士们是否肯实力作战。洪承畴偕众文武分两行跪在大门外边,刘太监跳下马,从背上取下黄包袱,捧在手上,由中间甬道昂然而入,穿过仪门,走进大堂,站立在匆匆摆好的香案正中。洪承畴率领众文武赶快跟着进来,重新跪下。刘太监向众人说道:
“洪承畴、孙传庭听旨,其余文武官员退下!”
等众文武退出以后,他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朱漆描金盘龙匣子;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朗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十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4]。凡我臣子,谁不切齿!迩来天心厌乱,运有转机。元凶巨恶,自相携贰,或次第授首于关中[5],或相继就抚于汉滨[6]。革、左等观望徘徊于淮甸,老回回等铩羽局促于豫南,此皆待戮之囚,不足为朝廷大患。惟闯贼李自成,虽经屡败,凶焰未戢;孤军奔窜,仍思一逞。笼络有术,死党固结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为之耳目。若不一鼓荡平,则国家腹心之祸,宁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务将闯逆一股,火速剿灭,尤须将闯逆本犯及贼妻高氏、巨贼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等,一一擒获,或予阵斩,断勿使一人漏网。尔洪承畴、孙传庭一向实力剿贼,卓著劳绩,朕甚嘉慰。其剿贼出力诸将,已饬吏、兵二部从速论功升赏。兹再赐尔洪承畴尚方剑一柄,阵前便宜行事。并赐内帑银[7]三万两,眬丝表里各二百匹,赏功银牌五百副,供阵前奖功之用。
于戏[8]!凯旋饮至[9],古有褒功之典;执馘献俘,朕所望于今日。但有殊勋,朝廷不吝封侯之赏;倘负重寄,国法自有处罚之款。一旦将该股逆贼扫清,尔等即星夜率师勤王,不得瞻顾逗留,贻误戎机。
钦此!
诏书宣读毕,洪承畴和孙传庭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等洪承畴刚站起来,双手接过诏书,放在香案上,刘太监已经从身边一名小太监的手里捧来尚方剑,说道:
“钦赐尚方剑,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赶快再跪下,双手接过尚方剑,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他站起来把尚方剑捧到条几上,放在另一柄尚方剑的旁边。随即,他和孙传庭开始向刘太监道乏,互相寒暄,并把刘太监让进花厅,吩咐准备酒宴。他们又回到大堂上,传进文武官员,宣布圣旨内容。大家跪下去叩头,山呼。感激和振奋情绪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决心在明日的大战中一显身手。
因为军情紧急,孙传庭立刻率领全体将领奔回前方。洪承畴陪刘太监吃了酒宴,留下他在潼关休息,也带着一群幕僚和亲将驰赴通洛川。他的总督大营已经在那里安扎就绪。
注释:
[1]副将——明朝将官的地位排列如次: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副将也可以称为副总兵。但各种将官的品级并未明确规定。
[2]庙算——是古代的军事术语,出于《孙子·计篇》。指出师作战前在朝廷上的决策。洪承畴虽不在朝廷上,但因是数省的最高统帅,且挂兵部尚书衔,所以孙传庭称他的作战方略为庙算。
[3]阁部——六部尚书兼阁臣或兼殿阁学士衔,都可以被尊称为阁部。
[4]陵寝震惊——指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破凤阳,焚皇陵。
[5]次第授首于关中——指高迎祥等在陕西牺牲。
[6]相继就抚于汉滨——指张献忠、罗汝才等在湖广投降。
[7]内帑银——宫中内库的银子,为皇帝私产,不属户部所管。
[8]于戏——呜呼。
[9]饮至——古代命将出征,凯旋归来,祭告太庙,然后钦宴,叫做饮至,也就是劳旋之宴。劳旋是“慰劳凯旋”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