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从商洛到鄂西(4)
王吉元回到张献忠的老营,同一些亲戚朋友都见了面。大家对他十分亲热,连着请他吃酒。夜间,他同一个在张献忠老营中当小头目的把兄弟同榻而眠。这个人带着七分酒意,悄悄地告他说,明天中午老营中设宴替闯王接风,恐怕不是好宴,嘱咐他明天躲一躲,不要同闯王带来的亲兵亲将们混到一起。王吉元听了这话,猛吃一惊,酒意全消,问道:
“怎么不是好宴?”
“我看见大少帅同徐军师咬耳朵小声商量,分明是商量明日迎接闯王的事,不像是怀着好心。还有,今日大少帅一面传令把李家坪腾出来给闯王的人马驻扎,却暗暗地把两三千精兵调到李家坪周围埋伏起来。看样儿,闯王明天来赴宴凶多吉少。闯王为人光明磊落,顾全大局,可惜他不防我们这里要做他的黑活!你好在原是咱们西营的人,不干你的事。只要他们动手时你不在场,血不会迸到你身上。咱们八大王如今正在需要人的时候,你回来了,大家十分高兴,一定会得到重用。”
“哥,他们为啥要对闯王下毒手?”
“咱们八大王很嫉恨姓李的称闯王,行事又不一般,怕他将来成大气候。俗话说,一个槽上拴不下俩叫驴,就是这个道理。你莫怕,不干你的事,睡吧。”
王吉元不敢多问,但是怎么能睡得着呢?他的拜兄鼾声雷动,他却睁着双眼想心事。他随着张献忠起义两年,原来把献忠看成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曾下定决心永远赤胆忠心地跟着献忠打江山。前年冬天,献忠赠送给闯王一些马匹、甲仗,还送了一百名弟兄。他是一个小头领,也随着这一百弟兄送给闯王。当时他的心中很难过,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完了。虽然他听说李自成也很不凡,但是他不信李自成能赶上献忠。从光化县到商洛山中的路上,他留心观察,开始对闯王的平易近人,关心百姓疾苦,与部下同甘共苦——这三样长处感到惊奇。在初到商洛山中时,他还打算将来重回献忠旗下。住了半年之后,尽管生活上比谷城苦得多,但是他再也不想离开闯王的大旗了。住得越久,越增加他对闯王的爱戴和忠心。经过那次犯了罪闯王不曾杀他,反被重用,他时时想着粉身碎骨报闯王。如今知道张献忠对闯王起了黑心,他感到非常气愤,在心里说:
“你八大王不久前在玛瑙山吃了败仗,连几个小老婆都丢啦。李闯王从商洛山突围出来,经过白河血战,奔到这儿,诚心实意要跟你合力对付官军。眼下官军势大,你俩合起手来作战,该多好哇!你八大王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竟然如此无情无义,不顾大局,起了黑心,真是岂有此理!”
反复思忖,王吉元下了铁心,要将这消息禀报闯王,愈快愈好。为着怕一觉睡失误,他不敢认真合上眼皮。他知道,没有口号和令箭,夜间想走出白羊山寨是万不可能的,只能等待天明后立即脱身。但是能不能逃过关卡和巡逻的盘查,顺利逃回闯王驻地,毫无把握。他想,只要能走出寨门,沿途纵然有刀山剑树,他也要舍命闯一闯。后来,一个不甚妥当的脱身之计想出来了……
天色麻麻亮,王吉元见拜兄一乍醒来,披衣起床,赶快闭上眼睛,微微扯着鼾声。拜兄向他叫了两声。他翻转身子,含糊答应,随即用手背揉着眼睛。拜兄问道:
“你夜里睡得还好?”
“睡得挺好,连身子也没翻过。”
拜兄凑近他的枕头悄声叮咛:“我现在有事要到徐军师那里听令,不能陪你。你今天千万不要出去走动。你那四个亲兵也别乱动。都知道你如今是闯王的人,倘若动手时你在场,连你也会给收拾了。”
吉元一边慌忙起床一边问道:“我今天暂且离开白羊寨躲一躲,岂不更好?”
“你要躲到什么地方去?”
“到白将军的营盘里探望几个同乡,在那里玩耍一天,行么?”
“行,行。”拜兄心中对献忠的行事也不满,猜到他有意逃回闯营报信,嘱咐说:“要走你早走,路上小心在意。”
王吉元装做不知道白文选驻扎在什么地方,故意向拜兄打听。拜兄说:
“白将爷扎营的地方离此地十八里,离闯王扎营的地方有十几里。不走你们昨天来的那条路,另外有一条羊肠小路。从白将爷的营盘到闯王那里也有路,翻过两个山梁就到。”
“哥,你派个弟兄给我引路好么?”
“中,中。”
王吉元的拜兄立刻唤来一个弟兄,嘱咐他早饭后带吉元到白文选将军的营中,说毕就匆匆走了。吉元想着,如果马上出发,也许还能来得及救闯王,等到早饭后出发就万万来不及了。他用好话同担任带路的弟兄商量,说他急于到白将军营盘看一个小同乡,打听打听老娘的音信,中午前赶回来迎接闯王,要求立刻动身,赶到白将军的营盘吃早饭。而且他只请这个弟兄引一段路,并不要他一直引到白文选的营盘。这个弟兄因见他是头目的把兄弟,又对人十分亲热,欣然答应。吉元立刻唤醒自己的四个亲兵,命他们赶快备好马匹,就趁着天色刚亮,寨门刚开的时候出寨了。
昨天早晨他同袁宗第从闯王的驻地动身之前,他们向老百姓问明白来白羊寨有两条路:一条是近路,就是昨天来时所走的那一条;另一条要多绕六七里,从白文选驻扎的营盘附近通过。他判断如今仍走昨天来时走的那条路一定盘查很严,很难走过,所以他决定走这条比较偏远的路逃回闯营。他明白,即令这条比较偏远的路能够走通,等他奔回闯王驻地,闯王十之八九已经动身许久了。但是他除此以外更无别法可想。他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在心中暗暗祝祷:
“苍天在上!求你保佑我一路平安,赶在闯王动身前回到闯营!”
离开白羊寨走了十里左右,王吉元在一座山头上问清楚方向和路径,便打发向导转回,并说他自己一定在午前回来。然后,他策马前行,只要能够勉强奔驰的地方他就不顾危险地策马奔驰。亲兵们都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但是他暂不说明。中途遇到一个卡子,拦住盘问。王吉元仗恃他自己原是张献忠老营中人,对老营中的情形非常熟悉,诡称奉军师之命有急事去见白将军,对答如流。幸而那时各家农民军的服装大致相同,又没有建立腰牌制度,王吉元毫不困难地混过盘查。过了这道卡子又跑一阵,已离白文选驻扎的小寨不远。吉元到这时才把要赶回老营救闯王的事对亲兵们说明,并且说:
“咱们活着是闯王的人,死了是‘闯’字旗下的鬼。如今闯王中计,咱们只有舍死回营报信,才算有忠肝义胆。你们瞅,这半山腰有个岔路口,往右转是进白文选驻扎的寨子,往左去这条路通往咱们闯营,大约还有十五六里。咱们如今奔往闯营,白文选的寨中必会疑心,派人追赶,前边也一定会有人拦截。你们有种的跟我来,冲回闯营报信;没种的我不勉强,留在这里,等我走之后快去向白文选那里投降。”
亲兵们同声说:“舍命相随!宁死也要在闯王的旗下做鬼!”
“好,好。还有,咱们五个人,不管谁逃回闯营,都要记清一句话,请闯王万勿到西营赴宴,火速拔营快走!”
吩咐一毕,他冲到前边,策马驰过岔路口,顺左边的小路飞奔而去。白文选的一小队在寨外巡逻的骑兵果然一见大疑,一边狂呼他们停住,一边纵马追赶。这里山路稍平坦,王吉元等拼着把马跑死也要甩掉他们。他们跑了几里,看看后边的巡逻队追赶不上了,前头突然从林莽中走出一群士兵,拦住去路。带队的小校挥刀喝道:
“站住!不许过!”
王吉元略提丝缰,使马匹稍慢,大声说:“闪开路!我奉大帅之命前往李闯王营中办事,你们怎敢拦我?滚开!”
“既是奉命,有无令箭?”
“有令箭。”
“拿出查验。”
王吉元已来到小校面前,说声“给令箭”,举剑猛劈。小校心中有备,用刀架住,同时几个人一齐来杀吉元。吉元刺倒一个士兵,同时双脚狠踢马腹,使战马趁势向前冲去,来势极猛,又冲倒一个。那个小校一边截住王吉元背后的亲兵厮杀,一边分出一部分人追赶,同时敲响铜锣。前边半里外树林中埋伏的十几个人突然跳出,拦住去路。后边的那一小股骑兵巡逻队也已经赶到。吉元本来希望亲兵们会阻挡一下追兵,但是回头一看,没有看见一个亲兵跟来,明白他们都完了,便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俗话说:一人拼命,众人莫敌。一则王吉元要以必死的决心杀开血路,二则他的马匹得力,经过极其短促的砍杀,竟被他冲了过去。尽管他的左腿上中了刀伤,血流如注,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前边加鞭飞奔,巡逻的骑兵在后边猛追不舍,不断射箭。吉元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脊背上猛敲一下,使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几乎落马。他心里说:“不好!中箭了!”这话刚说毕,他又连中两箭,身子完全倒在鞍子上,脸孔擦着湿润的马鬃。剑从他的手中落掉。鞭子仍挂在手上。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将战马抽了几鞭,这只右胳膊就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垂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他用左手紧抱鞍桥,闭上眼睛。根据耳边的呼呼风声和身子感觉,他知道自己的战马继续在四蹄腾空飞奔。他尽管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但是对逃回去这一个愿望却没忘掉,也没放弃,在喉咙里喃喃地说:
“只要……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营里,营里!……”
过了一阵,风声在他的耳边减弱了。马跑得慢了。他又清醒一些,想抬起头回望一下是否有人仍在追赶,却抬不起来。头滚在马的脖颈上,脸孔擦着又热又湿的短毛。他半睁开眼睛,矇眬地看见马蹄仍在跑。随即他的眼皮又闭拢了,觉得像做梦一样,又像在腾云驾雾。但是这两种感觉很快地模糊起来了。
早饭以后,闯王按照昨夜张献忠走后的会议决定,将高一功和李过留下,帮助高夫人在营中照料。关于移营的事,等他们回来决定。他同刘宗敏、田见秀、袁宗第等几位大将,内穿铁甲,带着两百名亲兵往白羊山寨。双喜和张鼐等几个小将也盔甲整齐,随同前往。几个亲兵头目都奉到严令:到张献忠老营之后,弟兄们不许散开,只在献忠的老营院中休息,吃饭时不许滴酒入唇。倘若西营将士甚至是张献忠自己要招待他们到别处休息,或者为他们设宴劝酒,他们要一概拒绝,只说闯营素来军令森严,没有闯王的命令不敢擅自行事。在酒宴时候,闯王和每个大将的身后或近处要有两名亲兵随侍,都是挑选的勇力出众和特别机警的人。李双喜要时时随侍闯王左右。张鼐要时刻同那二百亲兵在一起,见机而作,不可稍有疏忽。
山势险峻,一线羊肠小路十分崎岖,大部分地方只能够容下单骑。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一边走一边观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烂漫,草木葱茏,风光特别好看。走上一座山头,大家立马四顾。田见秀不禁赞说: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风景多么秀丽!”
闯王笑一笑,说:“只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穷得没有裤子穿。”
正说话间,有一个小校率领几个骑兵来到,见闯王慌忙下马,站在路边叉手行礼。自成问:
“你们是来迎接我么?”
“回闯王,小的不是来迎接闯王,是奉命来替贵营带条子,移驻李家坪。我们大少帅和马将军在半路上恭迎闯王大驾。”
闯王点点头,同一行人众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离开营盘已经有十几里远,来到一个地方,山势特别雄伟。靠左边弯了进去,有座古庙。庙前是小片平地,下临深谷,水声和松涛声响成一片。庙后靠着悬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这儿地势高,可以清楚地望见张献忠驻扎的白羊山寨,地形险恶,旗帜很多。离白羊寨几里处也有营盘,但没寨墙,只见一座座帐篷点缀在青山、白云和绿树中间。李自成自从走出武关以来,难得像今日心情安闲;看见这里的风景特别好,又看离晌午还早,便叫大家在这儿休息一阵。他自己首先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背着手向山门走去。几位大将也下了马,跟随在他的背后。他站在山门外的台阶上,转回身举目四顾,欣赏山景。望见远处有两座山峰有点像商洛山中的熊耳山,只是这儿的两座高峰要秀丽得多,树木茂盛得多。他忽然想起来留在商洛地区的将士们和老神仙,消息隔绝,十分挂念。但是他没有流露出悬念商洛山的心情,弯腰看一看躺在荒草中的一通断碑。断碑上苍苔斑斓,文字剥蚀,朝代和年号看不清楚。闯王离开断碑,登上石级,走进山门。山门内左右两尊天王塑像毁损很重:色彩古暗,头上和身上带着几道雨漏痕。庙院中一片荒芜,两边房屋多已倾毁。一株秃顶的古柏的干枝上筑着一个老鸹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雏鸦,老鸹飞往别处,如今窠是空的,有时有一两片羽毛从窠中飘然落下。大雄宝殿中处处是尘土、蜘蛛网、鸟粪和破烂瓦片。殿顶有几处露着青天,神像也损坏很重。有些匾额抛在地上,木板裂开。闯王在大殿门外看了看,没有进去,顺着廊檐转往殿后。从大殿后再登上二十多级台阶,是一座观音堂,已经倒塌。旁有石洞,洞门上刻有“琴音洞”三个字。闯王走到洞口,见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顶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声。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见。他拾起一块石头投了进去,不意吐噜一声惊起来十几只大蝙蝠,飞到洞口又一旋入内。自成等始而一惊,继而哈哈一笑,离开洞口。
回到山门外,闯王站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松树下边,感慨地说:
“天下离乱,民不安业,神不安位。这个庙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静,可惜兵燹天灾,百姓自顾不暇,没人修理,任它倒塌,连和尚也不见一个!”
田见秀近一年多来常常在军务之暇焚香诵经,每到一个风景幽美的深山佛寺便禁不住幻想着将来若干年后,天下重见升平,他自己决不留恋富贵,功成身退,遁入空门,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这时他听了闯王的话,也有同感,不觉点头。默然片刻,随即笑着说:
“闯王,等咱们打下江山之后,我但愿有这样一个地方出家,逍遥自在。”
自成一向不赞成田见秀的出世思想,但也不愿多浇他冷水。如今他正在心事重重,望着见秀苦笑一下,叹息说:
“玉峰,咱们如今还在‘弃新野,奔樊城’,说不定还会走几年坏运,重见升平的日子远着哩!你要常想着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可想着日后出家的事。”
刘宗敏在田见秀的背上拍一下,说:“嘿,田哥,你真是没出息!咱们拼死命跟着闯王打江山,一则为救民水火,二则为建功立业。打下江山之后,咱们下半辈子还应该治天下,事儿多着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里享福也不愿?”
田见秀说:“捷轩,叫我看来,要是有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种几亩田,不受官吏与豪强欺压,赋税很轻,不见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食,别说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义以来,老婆儿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时一个孤老儿做庄稼也很不便,倒不如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发余年。”
“瞎扯!你现在才三十多岁,只要你现在想娶老婆,还不容易?娶了老婆,还怕她不替你生儿育女?”
田见秀笑着摇头说:“还是我那句老话: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见秀的身边说:“玉峰哥,等咱们打下江山,只要闯王让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时,你顶好不要到深山野庙去,请闯王把北京城里顶大的庙宇赐你一个,岂不方便?闯王想你时就随时宣你进宫,我们大家想你时就去你的庙里看你,岂不比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深山野庙里好得多?”
刘芳亮接着说:“你日后不出家则已,要出家还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们见不到你,想得慌。”
刘宗敏又说:“玉峰,咱们得先讲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们不管。俺们到庙里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们,不能叫我们跟着你吃斋。”
大家哄然大笑,连闯王也大笑起来。这一群生死伙伴正在说笑当儿,张献忠派来相迎的一起人马已经来近,相距不到二里远了。由于庙前边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听见马蹄声才被发现。双喜眼尖,用鞭子指着山腰说:
“爸爸,看,来迎接的人们已经到了。”
大家顺着双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见张可旺和马元利率领约二百名骑兵出现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闯王说:“要不是这儿的风景太好,咱们会多走五六里,免得让人家迎接这么远。”他正要同几位大将到路口迎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忽然张鼐禀报说:
“闯王,等一等,背后有马蹄声跑得很急!”
从背后来的马蹄声确实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队骑兵随在后边。闯王和众人都十分诧异,立刻离开庙门,转过山包,看是怎么回事。只见吴汝义一马当先,后跟几名亲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骑兵随后奔到。闯王忙问:
“子宜,什么事?”
汝义说:“闯王,快回,中计啦!”
“什么!?”
“刚才王吉元从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营盘时已经昏迷。救了一阵,他只说出来几个字就断气了。夫人命我率领三百骑兵来追闯王与诸位大将,请你们速速回营,不可迟误。”
“王吉元说出来几个什么字?”
“他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就把眼闭上啦。”
“一功和补之呢?”
“他们怕张献忠袭劫营盘,率领将士和全营老少男女准备迎战。”
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惊又十分愤慨。因为张可旺和马元利已经很近,全体将士一齐拔出刀剑,准备厮杀。自成挥手使大家把刀剑插入鞘中,对袁宗第和刘芳亮说:
“你们两位率领一百名弟兄暂留一步,等候张可旺和马元利,对他们说,我们的营中出了急事,我同几位大将只好转回去看看。今天爽约,万分抱歉,改日见敬轩请罪。”他跳上乌龙驹,扬鞭欲走,又回头叮咛一句:“你们把话说过之后,立刻回营,不可在此多留。”
双喜和张鼐等几位小将和众多亲兵们虽都上了马,却憋着一肚子气,向已经来到半里以内的张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着刘宗敏。闯王看出来大家的意思,对宗敏说:
“捷轩,咱们走吧。”
刘宗敏脸色铁青,胡须戟张,双眼圆睁,望着闯王说:“就这样便宜他们?不行!张敬轩不顾大局,实在混蛋!咱们不能让张可旺和马元利这两个小杂种活着回去!”
自成的心中也很气愤,脸色也是铁青的,但是竭力镇静自己,说:“捷轩,不要这样。咱们同敬轩的账以后算;如今忍耐一时,不要撕破脸皮。”
“还不撕破脸皮?他八大王既然无情,咱们也照他的样儿行事!”
闯王说:“他无情,咱们不能无义。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咱们还不很清楚。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正中杨嗣昌的心怀。在目前应以大局为重,同张敬轩能够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算啦,赶快跟我回营,不可耽误!”
刘芳亮说:“闯王,我看不如把张可旺、马元利二人擒住,一则给敬轩一点教训,二则作为人质,使他不敢派兵追赶。”
闯王摇头说:“不要撕破脸皮。有我在,敬轩就不敢贸然来追。一旦撕破脸皮,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田见秀在一旁说:“此时要以大局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气,把大手一挥,愤愤地说:“好吧,以大局为重,这笔账日后再算!”
闯王同众人刚离开,张可旺等已经到庙门前了。见此情形,他们知道所设的圈套已经走风,不禁大惊。张可旺害怕自己吃亏,并不下马,向袁宗第拱手问道:
“汉举叔,闯王仁伯怎么见小侄来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还礼,说:“实在对不起。敝营中出了急事,闯王同捷轩、玉峰二位只好赶快转去。请贤侄回去代闯王拜复敬帅:不恭之处,务乞海涵,改日前来谢罪。”
张可旺又恨又愧,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话好。马元利在一旁笑着说:
“真是凑巧!贵营中出了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刘芳亮回答说:“现在还不清楚。只知事情很急,非闯王速回营中不可。空劳你们两位远迎,实非得已,万望不要见怪。”
张可旺冷笑说:“奇怪!奇怪!”
袁宗第对刘芳亮使个眼色,又对张可旺和马元利一拱手,说声“对不起,对不起”,率领众人策马而去。
李自成回到营盘时,营中所有的帐篷都已拆掉,各种军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骡子身上,全体将士和眷属都做好了随时可战可走的准备。山口守兵很多,各执弓矢火铳在手。高一功、李过同高夫人立马山口,等候闯王。闯王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夫人回答说:“王吉元回来只说出‘闯王中计’四个字,别的话没说出就断气了。据山头上望风的弟兄禀报,近处山谷中似有人马移动。看来敬轩定有吞并之意,给吉元知道了。既然这样,此地不可久留,速走为上。”
闯王愤愤地叹一口气,决定赶快拉走,保全老八队留下的这点根子不被吃掉。刘宗敏等有些人忍不住骂张献忠,他没做声。在站队当儿,他走到庙前看王吉元的尸首,心中十分难过。十二年来,多少贫苦出身的小伙子,怀着忠肝义胆,随他起义,在他的眼前洒尽了热血死去,吉元又是一个!闯王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怀着满腔悲愤,含着眼泪,默默地望着死者。片刻过后,自成叹息说:
“吉元虽死,重于泰山!”
双喜和几个小将不约而同地说:“我们定要替吉元报仇!”
闯王回顾左右,轻声说:“要学吉元的榜样,不光是想着报仇。”
他知道王吉元的宝剑已经在路上失落,只好吩咐将吉元的剑鞘摘下,交给高夫人保存,作为“念物”,然后命人赶快挖个坑,将死者埋葬。等袁宗第和刘芳亮回到营中,闯王立刻率领全营人马动身。
当时向东、南两方都驻有张献忠的西营人马,李自成只能从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县、竹山、竹溪各县城内和重要乡镇关隘都扎有官军,沿四川省边界各隘口也扎有官军。李自成的部队人数既少,又加四面皆敌,只能逃往房县以西荒无人烟的大山里边。在出商洛山以后曾天天盼望同张献忠会师,共御官军,打破杨嗣昌的“围剿”部署,没想到刚刚见到献忠,竟几乎遭了毒手,不得不仓皇离开。
为怕献忠追赶,部队不停地赶路,直到第二天上午,已经逃出二百里以外,才在荒山中扎营休息,并等候一部分掉队的步兵。下一步怎么办,李自成和亲信大将们商议结果,只有一个上策,就是把人马分散开,既躲官军,又躲献忠,保住部队不被消灭,以后待机而动,重新大干。
在这里休息两天,人马尚未分开。掉队的步兵只有一部分找回来,其余的不知去向。第三天上午,出去巡逻的骑兵回营禀报,说十里外出现了一支官军,共有四五十人,正向这边走来;官军的四个骑兵在前探路,离小队相离三里以上。李自成想着这队官军背后可能有大队官军,命全营立刻准备打仗或转移地方。他亲自带着李过、吴汝义、双喜和张鼐,还有大批亲兵,策马奔往几里外的小路上察看敌情。
李自成转过一个山包,同四个在前探路的官军相遇。相隔不到二百步。那四个人吃了一惊,略一犹豫,继续策马前进。张鼐取弓要射,李过赶快用手势制止。四个人奔到闯王面前五六丈远时,翻身下马,为头的小校赶快趋前几步,跪下说道:
“闯王!我家帅爷特命二大人来见闯王,寻找多日,今日方才寻到。小的给闯王请安!”随即伏地叩头。
自成害怕中计,既不下马,也不还礼,神色冷峻,说:“起来吧,不用行礼。你家帅爷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闯王?”
小校站起来躬身叉手回答:“闯王虽不认识小的,小的却在荥阳大会时见过闯王。我家帅爷姓王,从前是十三家的一个首领,如今驻兵均州。”
闯王恍然明白,说道:“啊,你是不敢称你家帅爷的名讳!他可是王光恩么?”
“是,闯王。”
“二大人是谁?是光兴么?”
“是,闯王。”
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你们一投降朝廷,连称呼也变了!从前你们向光兴叫二掌盘子的、二掌家的,又叫二帅,如今叫二大人!”
“回闯王,如今也叫他二大人,也叫他二帅。”
“光兴现在哪里?”
“马上就到。”
“他来见我何事?”
“小的只听说我家帅爷命他带上书信一封并有密话面谈,其他一概不知。”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一共五十个人。”
“是不是大队人马尚在后边?”
“请闯王休要疑心,确实并无别的人马。”
自成望着李过说:“你带着弟兄们往前去迎,我回营中等候。”
闯王说罢,就带着吴汝义、双喜和张鼐以及亲兵们转回营去。不到一顿饭的时候,王光兴来到了。闯王用冷冷淡淡的态度站在帐篷外边,刘宗敏等重要将领都各回帐中,暂不与他见面周旋。王光兴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一见自成就满脸堆笑,赶快作揖叫着:
“李哥,你盘在这个僻静地方,叫小弟好找!小弟本打算回均州去了,昨日忽然听到百姓说你盘在这儿,小弟才有缘前来拜谒。李哥近来可好?”
“托福,一切还好。令兄可好?”
“托闯王大哥的福,他也很好,诸事尚称顺遂。”
闯王笑一笑,说:“是的呀,你们都做了官,自然诸事顺遂,不像我们这样日夜提防官军,不得安生。”
王光兴没有听明白自成说这话含有挖苦意味,赶快说:“家兄命小弟来见李哥也正是为着这事,想使李哥与贵营全体将士从今后不再东西奔窜,不得安生。”
“啊?……请,请到帐中叙话。”
“请稍等一下,李哥。”王光兴向他的亲兵一招手,说道:“把礼物送这边来!”
登时有人牵骡驮子,有人牵马,来到闯王面前。王光兴笑着说:
“我来的时候,家兄知道李哥困难,特意叫小弟带来几石杂粮,几十匹绸缎,还有五百两银子,都驮在骡子上,另外还给李哥一匹战马。这实在不成敬意,只算是千里敬鹅毛,望李哥笑纳。”说毕,深深地躬身作揖。
闯王还礼,说道:“承令兄不弃,命贤弟远来相看,愚兄已是感激不尽。又蒙厚赐,更不敢当。不过我这里确实困难,贤弟既然远道送来,我就权且收下,改日定要重谢。”
闯王随即吩咐老营总管将粮、银等物收下。他把王光兴让进帐中,坐下之后,笑着问道:
“老弟此来,有何见教?”
王光兴先不说话,取出王光恩的书信和杨嗣昌的谕降书递给闯王。自成看过,哈哈大笑,把王光恩的书子和杨嗣昌的手谕当面撕毁,投在地上,收敛了笑容说道:
“子盛,我原来听说杨嗣昌到处张贴告示,说人人都可招安,只不许我同敬轩投降,我认为他很知道我李自成的为人。如今他却改变主意,命令兄劝我投降,实在可笑。自成是甚等之人,难道你弟兄们也不知道么?”
“李哥,请你不要见怪。家兄同小弟一则是奉督师之命前来,二则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想替朋友帮忙。自从你于崇祯十一年春天离开四川以来,奔波逃窜,历尽艰险。从前跟着高闯王的那几股子,有的灭亡了,有的降了,只剩下你这一股。潼关南原一战,你只剩十八个人逃出重围。去年五月间你在商洛山中重树大旗,很快又陷入重围,无路可逃。上月官军一时疏忽,你从武关逃出,身边只剩下一千多人。三年来你一败再败,一度全军覆没,至今一蹶不振,苟延时光。可见天意人事,对你都很不利。李哥虽系硬汉,这样硬干下去,自取灭亡,有甚好处?”
自成冷笑着问:“你还有别的话么?”
王光兴竭力装作毫无惧色,继续说道:“三天前听说你已经到兴山境内同敬轩合伙,我本来打算转回均州复命,不必再见李哥。昨天忽听老百姓说你从兴山逃回,盘在这里,使小弟不能不急来相见。请恕小弟直言,你如今的处境十分不妙。目前湖广、陕西、四川的官军云集附近十余县,总数在十万以上。你既要逃避官军,又要逃避敬轩,处处陷阱,随时可亡,如其坐等灭亡,何如早日投诚,不失高官厚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李哥三思!”
自成虎地站起,一手按着剑柄,说道:“我兵困潼关南原的那天晚上杀大天王高见的事,大概你也听说过。你弟兄背叛义军,投降朝廷,为虎作伥,同大天王实是一类的人。今日你来见我,本应将你斩首,以为叛变投降者戒。姑念你们原不是高闯王的人,暂留下你的一颗头颅,记在账上,让你回去向你的大哥复命。望你告诉令兄,务必将我的话转告杨嗣昌老狗:他不要得意过火,我断定他的下场不会比他的老子杨鹤[1]好。也告诉你们老大说:我李自成继高闯王高举义旗,顶天立地,打不垮,压不扁,吓不倒,拉不转,同你们这班软骨头货压根儿不是一类人,走的不是一条道。你们自己贪生怕死,希图富贵,顿忘起义宗旨,向杨嗣昌摇尾乞怜,做了朝廷鹰犬,别梦想我李自成会照着你们的样儿学。你们自己把脸面装进裤裆里,头朝下走路,别人怎么也会那样呢?你们自己不知羞耻,竟还有脸来向我劝降。哼,可笑!你回去,告诉王光恩:你们甘心做朝廷的小鹰犬决无好下场!”
王光兴被骂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发怒,勉强笑着说:“李哥!咱们各行其是,请不要这样骂我。”
“各行其是?你说得倒美!忠奸不同,黑白各别,怎么能够把是非混为一谈?咱们既然起义兵,诛强暴,救世救民,凡是不畏艰险,一心走这条路的才算是,倒过头投降朝廷的就是非,就是不忠。说什么各行其是!”
王光兴被骂得无地自容,喃喃地说:“投降朝廷的不光是我们兄弟,连敬轩和曹操也都投降过。”
自成说:“对,连敬轩和曹操也都投降过。不管他们的投降是真是假,都不光彩,都是终身之耻。不过,人家如今又在剿杀官军,高举义旗,你们哩?你们哩?你们驻扎均州,时时准备替朝廷打义军,做了朝廷的鹰犬!你们在今天不能够同他们相比!”
“李哥,敬轩想害你死,想吞并你的人马,你难道不恨他么?”
“怎么,你想挑拨离间?实话告你说,尽管敬轩有时很混蛋,也比你们死心塌地投降朝廷的强似万倍!”
“请李哥不要忘记,家兄是见李哥目前的处境十分艰难,才命小弟来面见李哥的,是出于一片好意。”
“好意?你们是乘人之危,来勾引劝说我做一个寡廉鲜耻的人,这叫做鸡巴好意!倘若你们真有好意,帮我忙的办法有的是,你们肯做么?”
“请李哥吩咐,只要我们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
“能办得到,能办得到。”自成坐下去,接着说:“据我看,不出两个月,杨嗣昌必然督催湖广与陕西边境诸营官军向兴归山中进犯,追赶敬轩和曹操。请你们到时候杀了郧阳巡抚,重树义旗。你们能够这样么?”
王光兴苦笑说:“李哥,我们已经投降朝廷,决不能再背叛朝廷,反复无常。你既然不听从好言相劝,小弟也不敢再多说了。以后倘有好歹,请勿后悔。”
自成冷笑说:“你放心,我决不后悔。既然敢起义,就不惧担风险。我看官军把我奈何不得。即令官军奈何得我,你知道我的秉性脾气,宁肯在马上战死也不会跪地乞降,苟全性命,像你们王家兄弟一样。”
王光兴又说:“李哥既然把话堵死,小弟就不敢再多言了。只是小弟来时,家兄还有一句话叫小弟转告李哥。家兄说:倘若李哥不肯受招安,我们同李哥仍是朋友。俗话说得好:井水不犯河水。请李哥放心,我们决不会乘李哥在困难之中,背后插刀。”
自成轻蔑地一笑,回答说:“谢谢你们老大!请你对他说:我李自成从来不在乎别人照我的背上插刀。说实在的,今日你们人马不多,没有力量来拣我的便宜,只好发誓赌咒说不向我的背上插刀。既然投降了朝廷,另走一条路,这样的义气话不值半文钱。你们说,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不,事情决不会如此下去。除非你们兄弟回头,发誓不做朝廷鹰犬,跟着大家起义的马蹄往前走。否则,任何一家义军都可以除掉你们。除掉你们是除掉败类,除掉叛贼,并非不讲义气。”
王光兴的身上冒出汗珠,说:“老兄的这几句话我记在心中,回去转告我们老大。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你走吧,恕不相留。”
王光兴赶快向李自成拱手辞别,带着从人上马而去。他的心中慌乱,又十分懊丧,既害怕会被李自成的手下将领们追出杀掉,又遗憾劝降不成,不能向杨嗣昌立一大功,也失悔白给李自成送来了不少礼物。等策马奔出几里之后,他回头一望,背后并无追兵,才觉放心。有一个问题他想不明白,在心中暗自说道:
“李自成啊李自成,你兵又少,粮又缺,四面皆敌,还要硬撑下去,岂不是自取灭亡?”
李自成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完用野菜和包谷糁煮的糊涂汤,忽得探马禀报,说看见一股骑兵从兴山方面过来,距此不过十里,因树木遮蔽,人数看不清楚,但估计有两三百人。自成吃了一惊,吩咐再探,并下令全军披挂,准备应付万一。他疑心张献忠派兵追来,被探子看见的是追兵前队。但是还没有探清楚,或走或战,他不能马上决定。他望望身边的几位大将,说:
“玉峰哥,你留在营中莫动。捷轩、汉举,我们到前边去看看。”
在十里左右出现的是张献忠的一股游骑,虽然它没有向这边继续前进就转回,但是李自成感到了很大威胁。他猜想张献忠可能对于他的去向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所以派出小股游骑追踪查探。同时,他不能不考虑,当杨嗣昌向他招降的时候会准备另外一手,他不投降就会有一支官军前来追剿;说不定在王光兴来寻找他的时候,杨嗣昌已经将准备追剿的檄文下给郧阳巡抚和川、鄂交界地方的驻军了。他同几位亲信大将略作商量,立即下令全军火速收拾好帐篷和各项辎重,整好队伍,由驻地附近的贫苦百姓作向导,向北出发。
二更以后,这一支小部队在雄伟的万山丛中停下,埋锅造饭,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就地露天宿营。但是闯王下令: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鞍,只将捆好的帐篷和各种军需卸到地上,让驮载的骡马在这些东西的旁边休息和吃草料。
约摸四更时候,李自成带着李强等几个亲兵,将宿营地走了一遍。他明白将士们都很困乏,所以他有意使大家多睡一阵,然后叫醒双喜和中军吴汝义,命他们唤醒大小将领,准备起程。其实,高夫人和有些将领不等叫已经醒来,正在做出发准备。
在全营整队时候,李自成同三个做向导的贫苦百姓说了几句话,向他们道了辛苦,嘱他们再带半天路就各自回家。他又同几位大将密商一阵,然后集合全营大小将领和头目开会,由刘宗敏将今后如何分兵潜伏的决定向大家宣布。经过白河战斗和最近几天的掉队和死亡,如今连眷属和孩儿兵在内,总数不足一千二百人。在当时遍地农民起义和战争如麻的年代,像这样的小部队,一般说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但为着做到真正“销声匿迹”,按照闯王的意思将人马分作三股:闯王和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率领一大股,包括老营和孩儿兵;袁宗第和李过各率领一小股。三股人马今夜三更之前出发,分头向西北走,到竹山和郧阳之间的大山中潜伏起来。那儿在目前官军较少,山高林密,地区广阔,容易隐藏。前年夏天,李自成的部队曾在汉中以南一带的大山中分散成小股活动,休息士马,前年冬天潼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也在商洛山中潜伏过一个短时期,所以他和他的将领们都有了不少经验。根据过去的经验,如今明确宣布今后如何相互联系,如何再进一步分散,以及遇有必要,如何迅速集合,等等。
人马快出发了,闯王立在乌龙驹的头左边,静静地听刘宗敏宣布完今后分散开潜伏活动的指示。刚才亲兵们为驱赶蚊子而在会场中心点燃的一堆半干柴草,此刻已经完全烤干了,不再冒烟,风吹火头,呼呼燃烧。在无边浓黑的荒山森林中,这一堆野火红得特别鲜艳。今日虽然已经是五月初一,但高山中的夜晚仍有点轻寒侵人,所以这一堆火也使周围的人们感到温暖和舒服。乌龙驹将头向火堆边探一探,然后抬起来,望望它的主人,头上的铜饰映照着火光闪闪发亮。大小将领们都把眼光移向闯王,等候他说话。他的沉着和冷静的脸孔,炯炯双目,以及他的花马剑柄,用旧了的牛皮箭筒,绵甲上的黄铜护心镜,都在暗沉沉的夜影中闪着亮光。他突然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用平静的声调说:
“我知道大家的心中很不舒服。大家不要光看着咱们又陷进困难里边,又好像受了挫折,其实,咱们一步一步都有胜利,好运道并不远了。去年五月间,咱们重新树了大旗以后,因为将士们十停有六七停染了时疫,所以被官军围困在商洛山中。郑崇俭两次想趁着咱们将士染病,进攻商洛山,都被咱们上下齐心,以少胜多,杀得大败。他们妄想将咱们困死在商洛山中,内里瓦解,也失败了。杨嗣昌想利用周山搞垮咱们,又失败了。他们最后一计是在出武关往东的路上埋伏重兵,诱我们跳进陷阱,反而使我们抓住机会,不费一刀一矢,从商洛山突围出来。这难道不是我军盼望了一年多的一次大胜利?”
山头上滚过一阵雷声。远处扯着闪电。闯王停一停,借着地上的熊熊火光,向将领们的脸上望了一圈。他看见有人在轻轻点头,有人的神色开朗起来。乌龙驹兴奋地踏着蹄子,扬起尾巴,似乎想昂头嘶鸣。闯王轻轻地将缰绳一扯,使它安静,然后继续说:
“贺疯子妄想以逸待劳,在汉水渡口将咱们杀得大败,使他立个大功。可是结果如何?我们抢渡汉水,杀败了贺疯子。虽说我们死伤了一些人,摇旗到今天下落不明,可是他的人死伤的比我们多几倍!我们原来想同张敬轩合力抵御官军,险些儿给他吃了,这也算不上什么挫折。吃一堑,长一智嘛。”
突然,从山下边传过一只猛虎的吼叫,非常愤怒、雄壮、深沉,在对面高山的峭壁上震荡着回声。乌龙驹侧耳倾听,分明受到了强烈刺激,当猛虎的吼声一停,它便高高地抬起头,发出一阵萧萧长鸣,引逗得附近三匹战马都应和着叫唤起来。等乌龙驹停止了嘶鸣,又喷了几下鼻,李自成才继续往下说。人们从声音中听出来他的感情激昂,再也没法保持刚才的平静。
“我们在商洛山中,”他说,“被围得铁桶相似,万分困难。为什么官军杀不进商洛山呀?为什么咱们能连得胜利?为什么郑崇俭这老狗不能够使咱们饿死在商洛山中呢?你们说,为什么?”
有一个声音回答:“因为有你闯王在,天大的难关也能过。”
闯王用鼻孔冷笑一声:“哼,我李闯王并没有三头六臂!是因为老百姓恨官军奸掳烧杀,咱们硬是剿兵安民,保护商洛山中百姓不受官兵之灾;百姓们一辈辈受够了土豪大户的盘剥欺压,咱们严惩土豪大户,为百姓伸冤报仇;老百姓痛恨官府催粮催捐,苛捐杂派多如牛毛,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咱们不许官府派人到商洛山中征粮要款;年荒劫大,百姓们不是离家逃荒,流离失所,便是等待饿死,咱们破山寨,打富豪,弄到粮食就分一半赈济饥民。就凭着这些办法,我们才能够在商洛山中闯过一道一道难关,经历一次一次风险,最后平安地突围出来。我打了十几年仗,只是在商洛山中这一年多才认真地想了些道理,增长了在平日战场上没有过的阅历。从今往后,谁要想同我们联合,可以,但是凡事要听从我们的主张,以我们的宗旨为主。不然,滚他妈的!只要我们为百姓剿兵安民,严惩乡绅土豪,除暴安良,打开大户粮仓赈济饥民,并且使官府不能再向百姓横征暴敛,使百姓稍有喘息机会,只要我们坚决这样行事,还怕老百姓不跟咱们一心么?还怕咱们兵少将寡,力单势弱么?哼哼,恰好相反!我感谢张敬轩,他使我这几天重新回想了许多事,重新悟出了一些道理,长了学问。好,好。我感谢敬轩!”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心中十分激动和愤怒,不得不停顿一下。差不多完全出于下意识,李自成突然腾身上马,仿佛立刻就要出征。众将领因未得他的命令,依然肃立不动,等候他继续说话。山头上又滚过一阵雷声。雷声未停,从近处又传过来一阵猛虎的深沉、威严、震撼人心的叫声,在四面山腰间回响。将士们在鄂西大山中不论是行军或宿营,常听见老虎的叫声、狼的叫声、野猪和猿猴的叫声,以及其他各种大小野兽的叫声,有时还从事围猎,但是这一阵虎叫声却特别引人注意,好像是有意替这一支小小的部队送行似的。虎声仅隔着几十丈外的一道深涧,涧底急流冲击巨石,发出像瀑布一般的响声,时与虎声混合。虎声未停,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群山上松涛汹涌澎湃,无边无涯,好像是几万匹战马在广阔的战场上奔腾前进,而乌龙驹和几匹战马一次又一次激动地萧萧长鸣。李自成勒紧马头,提高声音说:
“要做一番英雄事业,就得有一把硬骨头,不怕千辛万苦,不怕千难万险,不怕摔跟头,勇往直前,百折不挠。打江山不是容易的,并不是别人做好一碗红烧肉放在桌上,等待你坐下去狼吞虎咽。真正英雄,越在困难中越显出是真金炼就的好汉。这号人,在困难中不是低头叹气,而是奋发图强,壮志凌云,气吞山河。能在艰难困厄中闯出一番事业才是真英雄。困难中有真乐趣。我就爱这种乐趣。在安逸中找快乐,那是庸夫的快乐,没出息人的快乐。我们的困难不会长久了,闯过去这一段日子就会有大的转机。没有出息的可以随便离开我,我不强留;有出息的,跟随我到郧阳山中!”
他的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嗡嗡声。闯王明白大家都誓死跟随他到郧阳山中,使他深深感动,不禁在心中说:“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将士,在面前横着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怕!”他重新向大家的脸上扫了一眼。大家肃立无声,注目望着他的脸孔。地上的火光已经暗了。大家仰头看着他骑在高大的乌龙驹上,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闪光,而在他的头顶上,黑洞洞的远天上也有几颗星光闪烁。隔着深涧,又传过来一声虎吼。李闯王将鞭子一扬,发出命令:
“起程!”
火把照着崎岖险峻的羊肠小道。人马分三股出发,而李自成所在的一支人马走在最前。他在马上继续想了许多问题,从过去想到未来,从自己想到敌人,思绪飞腾,不能自止。他也想到住在北京的崇祯皇帝,心中说:“许多人只看见我们的日子困难,其实崇祯的日子也不好过;等我来日从郧阳山中杀出来,会使他的日子更难。会有这一天的!”一丝微笑,暗暗地从他的带着风尘与过分劳累的眼角绽开。
当曙色开始照到西边最高的峰顶时,他的人马还走在相当幽暗的群山之间。但是山鸡和野雉在路旁的深草中扑噜扑噜地舒展翅膀,公雉发出来嘶哑的叫声,而画眉、百灵、子规、黄莺和各种惯于起早的鸟儿开始在枝上婉转歌唱,云雀一边在欢快地叫着,一边在薄薄的熹微中上下飞翔。乌龙驹平日在马棚中每到黎明时候就兴奋起来,何况如今它听着百鸟歌唱,嗅着带露水的青草和野花的芳香,如何能够不格外兴奋?它正在一段稍平的山路上踏着轻快稳健的步子前进,忽然昂首振鬣,萧萧长鸣。许多战马都接着昂首前望,振鬣扬尾,或同时和鸣,或叫声此落彼起,全都精神饱满,音调雄壮,回声震荡,山鸣谷应,飘散林海,飞向高空,越过了苍翠的周围群山。
又过一阵,许多山峰都浸染了曙色,较高的山头上抹着橙红和胭脂色的霞光。大部分山谷中也渐渐亮了。首先从李闯王和将士们的剑柄上和马辔头的铜饰上闪着亮光。
人马已走了几十里路,来到一个地势平坦的山坳里,芳草鲜美,大树上挂着紫藤,青石上响着流泉。倘若在平时行军,遇着这样的好地方,应该命人马停下来休息打尖,然后再走。但是李自成决心早进入郧阳山中,看见吴汝义来向他请示,他用马鞭子向前一挥,一个字也没有说。吴汝义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对一个亲兵吩咐:
“传!人马不要休息,向前赶路!”
注释:
[1]杨鹤——杨鹤于崇祯二年以兵部右侍郎衔任陕西、三边总督。他兼用剿、抚两手对付陕西农民起义。到崇祯四年,陕西农民起义已成燎原之势,朝廷将他下狱,谪戍袁州。崇祯七年死于戍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