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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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玫瑰(1893)

致时间十字架上的玫瑰

红红的玫瑰,骄傲的玫瑰,伴我一生的忧伤的玫瑰!

快到我的身旁,当我唱起古老的歌谣:

库胡林[1]与凶险的巨浪奋身搏斗;

山林养育的德鲁伊,须发花白,目光坚定,

在福格斯周身投下了梦想,和无法形容的灾殃;

还有你自己的忧伤,关于群星,渐渐衰老

在银履翩翩的海上舞蹈之中,

用它们高亢又孤独的曲调歌唱。

快来吧,不要再被人的命运蒙蔽,

我发现,在爱与恨的那些枝桠底下,

在所有朝生暮死的可怜的蠢东西之中,

永恒的美按着她的方式一路漫游。

快来吧,快来吧,快来吧——哦,还要给我

留一点空间,让玫瑰的芬芳把它填满!

以免我再也听不到那些平凡事物的恳求;

在小穴里深深躲藏的柔弱蠕虫,

从我身边跑进草丛的田鼠,

还有人世间那些奋争又失落的沉重的希望;

却独自寻觅,去听上帝对远久逝者的

聪颖的心诉说的那些奇特的事物,

并学会吟咏一种不为人所知的语言。

快来吧;我多想,在我是时候离去之前,

唱起古老的爱尔兰和古老的歌谣:

红红的玫瑰,骄傲的玫瑰,伴我一生的忧伤的玫瑰!

注:

[1]库胡林和福格斯都是爱尔兰传说中的英雄。德鲁伊则是指古凯尔特人的祭司。

人间的玫瑰

谁曾想见美丽竟如梦幻消殒?

这些朱唇,饱含着它们悲怆的骄傲,

悲怆于再没有新的奇迹会降临,

特洛伊消殒在一场熊熊葬火之中,

厄希纳的儿子们都已丧命。[1]

我们以及这劳碌的人间也在消殒:

在人类灵魂之间,晃荡着,交替着

像冬季缓缓前行的苍白江水,

在那如泡影一般消殒的星空下,

长存着这一副孤寂的面孔。

鞠躬吧,天使,在你们昏暗的住所:

早于你们存在,或有任何心跳之前,

疲惫又仁慈的那一位已在神座旁流连;

他把人间变为一条绿草茵茵的小路

在她那漫游的脚下铺展。

注:

[1]爱尔兰传说,美人狄德丽(Deirdre)爱上了厄希纳(Usnach)的儿子内夏(Naoise)并与之私奔,内夏及其兄弟被国王追杀而死,狄德丽被掳走。

湖中的茵尼希弗利岛

我就要动身离去,前往茵尼希弗利岛,

在那里建一座小茅屋,用泥巴和板条营造:

我要栽种九行豆畦,再养一箱蜜蜂,

然后就在这嗡嗡营营的林地独自逍遥。[1]

在那里,我将得到安宁,因为它会慢慢滴下来,

从清晨的纱笼滴落在蟋蟀歌唱的地方;

那里的午夜会有星光璀璨,正午紫气蒸腾,

傍晚的天空则穿梭着朱顶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离去,因为每日每夜

我都听见那湖水轻轻拍打着岸沿;

每当我站在马路,或灰色的人行道,

我听见它荡漾在我内心深处。

注:

[1]叶芝年少时,他的父亲给他读过梭罗的《瓦尔登湖》,使他产生了隐居的想法。

摇篮曲

天使们正俯瞰

在你的床顶上边;

他们厌倦了陪伴

哭哭啼啼的死人。

看你这样美好

上帝在天上欢笑;

那导航的七星[1]

也随着他快乐起来。

我叹息着把你亲吻,

因为我必须承认

我终将失去你

当你长大成人。

注:

[1]金牛座昴宿星团的七颗明星,在古希腊传说中由普勒阿得斯(Pleiades)七姊妹集体自杀后变成。昴宿七星最亮的时候正是地中海适合航行的季节。

爱的怜悯[1]

一种无法形容的怜悯

隐藏在爱的内心:

那些买卖货物的乡亲,

天空中奔忙的流云,

湿冷的风呼啸不停,

以及那幽暗的榛子树林

那里淌着鼠灰色的河水,

都在威胁我爱人的生命。

注:

[1]英国谚语,怜悯近乎爱;怜悯产生爱。

爱的伤悲[1]

屋檐下一只麻雀的叽喳,

光辉的明月和所有星空,

以及所有那些树叶的精彩合唱,

抹煞了人的形象和他的呼喊。

一位少女来了,她红唇含悲

仿佛那博大的世界在垂泪,

多舛如奥德修斯和艰苦的航船,

又骄傲像普里阿摩斯与战友赴难;[2]

她来了,在立时喧腾的屋檐上,

一轮月亮升向空旷的天空,

以及所有那些树叶的哀歌,

只能构成人的形象和他的呼喊。

注:

[1]古希腊诗人帕特纽斯(Parthenius of Nicaea)的故事诗集《爱的伤悲》(Erotica Pathemata),其中对童贞女达芙涅(Daphne)为躲避阿波罗的追求而化作月桂树的故事有很多演绎。

[2]特洛伊沦陷后,国王普里阿摩斯被杀死于祭坛,几十个王子几乎都遭遇死难。

白鸟[1]

亲爱的,我但愿我们是海涛上的白鸟!

我们厌倦了流星的焰光,在它暗淡飞逝之前;

而那晨昏之星的蓝火已低低地悬垂天际,

在我们心中,亲爱的,它唤起一种不灭的忧伤。

那些做梦者,含露的百合和玫瑰,已生出一种疲惫;

哦,亲爱的,不要再梦想它们,那流星消隐的焰光,

或那低垂在露珠里久久不散的晨星的蓝火:

因为我但愿我们变成浪花上翻飞的白鸟:我和你!

我牵萦着无数的岛屿,和漫漫的达南海滨[2],

在那里时间必定会把我们遗忘,

忧愁也不再来临;

很快我们将远离玫瑰和百合以及烈焰的折磨,

只要我们成为白鸟,亲爱的,浮沉于海涛!

注:

[1]1891年8月3日,叶芝第一次向茉德求婚被拒。次日,两人到都柏林近郊的霍斯海滨游玩。茉德看着远处飞过的一对海鸥说,在所有鸟类中,她最想成为一只海鸥。三天后,叶芝写下这首诗送给茉德。

[2]爱尔兰传说中的永生仙境,为达努神族(Tuatha DéDanann)所居。

两棵树[1]

亲爱的,要注视你自己的心,

因为圣木正在那里生长;

从欣喜中圣枝依次萌芽,

并挂满颤颤巍巍的花朵。

它的果实上那些变幻的色彩

赋予了群星快乐的光芒;

它深藏的根脉有一种确定

给夜晚植下了安宁;

它那茂密梢头的摇曳

让波浪富有了旋律,

并使得我的嘴唇与音乐契合,

为你吟唱一首魔法之曲。

在那里爱情围成一圈,

我们时代的熊熊的圆环,

旋啊,转啊,来来回回

在那些宽阔、无知、茂密的路途;

一想起那风中飘曳的长发

和那轻捷的飞翼仙履,

你的眼中便渐渐充满柔情:

亲爱的,要注视你自己的心。

不要注视那面痛苦的镜,

魔鬼们施展狡猾的诡计

趁经过时把它竖在我们面前,

最多只看一眼就够了;

因为那里生长的毁灭的影像

都是在风暴之夜留下的,

树根裸露,半埋在雪堆、

折断的枝条和发黑的枯叶。

因为一切都变成荒废

在群魔举起的晦暗的镜里,

这映照外在疲乏的镜子

是上帝年老嗜睡时所造。

那里,残枝败叶之间,穿梭着

一大群思绪不宁的乌鸦;

飞啊,叫啊,来来回回,

利爪凶残,喉咙饥渴,

抑或有几只停下来藐视风暴,

摇动着它们破烂的翅膀;唉!

你温柔的眼睛会渐渐冷酷无情:

不要注视那面痛苦的镜。

注:

[1]在叶芝的诗歌里,这是茉德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退休老人的哀歌

尽管我现在遮风避雨

在歪脖子树下面,

但我的座椅也曾靠炉火最近,

多少次跟伙伴们

高谈爱情或政治,

直到时间改变了我的容颜。

虽然小伙们又在制造刀枪

以图谋不轨,

还有狂暴之徒把满腔怒火

向人类暴君宣泄;

而我思索的却是时间

是它改变了我的容颜。

没有哪个女人会转脸

看一棵歪脖子树,

但我曾经爱过的那些美

却永存我心;

我真想朝时间的脸啐上一口

因为它改变了我的容颜。

梦见死亡

我梦见有个人死在他乡,

身边无亲无故;

他们钉了几块木板遮住她的脸庞,

当地的农夫

诧异地把她埋在那孤寂的地下,

在她坟头竖起

一个用两根木棍扎成的十字架,

并种下一圈柏树;

从此就把她交给了天上冷漠的群星

直到我刻下此句:

她曾经美过初恋,

如今葬于几块木板。

当你老了

当你年老头白,又昏昏欲眠,

炉边打盹的时候,请取下这书卷

慢慢来读,并回想你的双眼

也曾目光温柔,却已窝影深陷;

多少人爱过你片刻的亮丽芳华,

爱过你的美貌,不论假意或真情,

但只有一个人爱你那追寻的心,

更爱那愁苦刻在你憔悴的脸颊;

然后你会俯身靠近通红的炉挡,

有点难过地抱怨,爱情已溜走,

它徘徊到了远远的高山之上,

在熙攘的星群里把面目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