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蛛的世界
用拉丁语给动植物命名是学术界的一条规矩,但是这种规则之下常常衍生出令人不悦的现象:很多学术名词不能遵守古时的谐音,以至于默念它们时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打喷嚏一样。这样一来,我偶尔会不敢说出我所热爱的那些昆虫的名字,因为那简直像是在咳痰一样把它们从口中咳了出来,这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当然其中也不乏优美的名字,圆网蛛在分类学中的正式名称是Thomisus-onustus,或许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至少说起来和听起来都很顺口。令人感觉舒服且生动形象的昆虫名称也不少,比如我接下来要介绍的蟹蛛。
光听这个名字我们就能想象得出来,这种小昆虫就像蜘蛛和螃蟹的混血儿一样,它像其他蜘蛛一样吐丝,却像螃蟹一样横行。从外形上来说,蟹蛛和螃蟹的区别很大,虽然它的前步足也比后步足粗壮,但是它的两条前步足上并没有像螃蟹一样戴着厚厚的、锐利的、令人心生怯意的钳子。更有意思的是,从生活习性上来说这种小昆虫和其他蜘蛛也有很大区别。
蜘蛛捕食大多要通过结网捕猎,它们在享受那些撞到蛛网上的美食之前,也常常会用自己吐出来的绳索把猎物捆绑起来,但是蟹蛛却不同,它既不用网也不用绳圈。
其实,从词源学角度来看,蟹蛛的命名本有“用绳子捆绑”的意思,这个名字与很多蜘蛛的行为相符——为了制服猎物,它们确实会用丝把那些倒霉的自投罗网者捆起来,但问题在于蟹蛛比较另类,假如你有机会看到蟹蛛捕食的过程,就能知道它从来都不会效仿古罗马时期执法官手下那些专门把犯人绑在行刑柱上的侍从官。
知识档案
蜘蛛
纲 蛛形纲
目 蜘蛛目
已知3.5万种,分属目前公认的3个亚目:中突蛛亚目、原蛛亚目、新蛛亚目。106科。大概仍有大体相同数量的种类还没有被发现。
分布:除了南极冰盖地区外,全世界均有分布。栖息地多样,包括森林、荒地、草地、沙漠、山脉、洞穴、建筑物、海岸、湿地。大部分为陆栖,但有1种(学名水蜘蛛)住在湖泊和池塘的水下。
体型:体长为0.37毫米至9厘米,附肢最长可达26厘米。
特征:与其他蛛形纲动物不同的是对丝的广泛利用;雄性须肢上生有交配器官;腹部不分节(中突蛛亚目除外),通过狭窄的肉茎与头胸部相连。
生命周期:交尾的持续时间从几秒到几小时不等;交尾时雄性受到雌性攻击的情况比较普遍。典型现象是,产在秋季或干燥季节的卵,会在随后的春季或潮湿季节中孵化。大部分蜘蛛的寿命约为1年,但某些住在洞穴中的鸟蛛能活25年。
根据我的观察,蜜蜂是蟹蛛最爱的食物之一,所以蟹蛛常常会埋伏在花丛中等待猎物的到来。我多次在花丛旁边见到可怜的蜜蜂和刽子手蟹蛛之间的生死搏斗。
勤劳的蜜蜂大概是工作最专注的昆虫之一。它们心中所想的无外乎多采些蜜,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攻击,即使偶尔蜇伤人或其他动物也常常是出于自卫。当蜜蜂寻找到一个采蜜区之后,会先用舌头探测一番,确定这里蜜源丰富之后就会很快沉浸在忙碌的工作里。它专心致志地工作时,完全不会开小差,以至于很难察觉到在美丽花瓣的背后,正有一双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当蜜蜂把自己的花篮装满后,肚子就鼓了起来,它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隐藏在花丛下的蟹蛛会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并慢慢地靠近忙碌的工作者。这时候蜜蜂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一点都预感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突然,蟹蛛迅捷地扑向了毫无防备的采蜜匠,猛地跃起并咬住它的后脖颈根部。蜜蜂似乎被猝不及防地袭击吓晕了,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即使偶尔有清醒者拼命挣扎,甚至用蜇针乱刺,但被美食诱惑着的饥饿的蟹蛛怎么都不肯松手。过不了多久,可怜的蜜蜂就死去了,而这场战斗的胜利者就会自在地享受一顿美餐——吸干猎物的血,然后抹抹嘴巴将干瘪的尸体弃置一旁,重新潜伏起来等待下一只猎物。
或许这一幕会让你以为蟹蛛是一种长相丑陋、面目可憎的吸血恶魔,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甚至不能根据“onustus”这个词语来想象蟹蛛的样子,侧着身子走路和慢吞吞的步态都不足以用来还原蟹蛛的本来面貌。既然无法想象出它的样子,何不去实地观察一下呢。
蟹蛛捕杀蜜蜂时非常凶狠,但却又像很多柔弱的昆虫一样畏冷,所以它几乎没离开过橄榄树的故乡。如果读者能去参加在南方地中海地区常绿的矮灌木丛中举行的五月节,就一定能见到它,也便有机会亲眼见证这种蜘蛛的优雅姿态。
在那里有一种叫岩蔷薇的灌木,这种植物盛开的花朵是玫瑰色的,花季大概持续五到六周,这一个多月里,人们几乎在每天黎明都会看见新鲜绽放的花朵,但是花朵的寿命很短,每朵花都像一现的昙花只能维持半天左右,所以那些在今天开放的蔷薇花永远都见不到第二天的曙光。之所以会提到这种植物是因为它的花粉受到了蜜蜂们的热烈追捧,而争相拥来的蜜蜂又是引蟹蛛出现的最好的诱饵。
我曾经安静地守在花丛旁,一旦看见某只蜜蜂突然不动并渐渐僵硬起来,我就会小心地挪过去。正如我所猜测的,这样无声无息的袭击者多半就是蟹蛛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它正躲在花瓣构成的玫瑰色帐篷下吮吸那只倒霉的蜜蜂的血。在这样的近距离观察中我不得不发出感叹:这样疯狂捕杀蜜蜂的昆虫竟是如此漂亮!
⊙ 这只常见的雌性弓足梢蛛正在伏击蝇,它身上的保护色给自己进行了完美的伪装。它蹲伏的身形是大多数蟹蛛科成员典型的姿势。
蟹蛛的身材看上去并不是很好,它像其他蜘蛛一样有三角形的躯干,身体下端左右两侧还各有一块乳突,就像驼峰一样。但是它的优雅不会因为肚子的臃肿而打折扣,因为它那绸缎一般的皮肤那样令人赏心悦目。即使是一个从来不曾像我一样醉心于昆虫世界的普通人,甚至是一个讨厌蜘蛛、畏惧蜘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蟹蛛的优雅,令人敢于亲近。乳白色和柠檬黄是蟹蛛皮肤的两种主要颜色,还有一些蟹蛛的腿上遍布着玫瑰红色的条纹,看上去就像那些爱美的女士们佩戴在身上的饰品一样。除了装饰品,它们似乎还热衷于“文身”,那文在背上的胭脂红色的曲线和胸部两侧的淡绿色条纹都是那么精致。
和我之前提到的彩带蛛相比,蟹蛛皮肤的色彩不够丰富,它不像彩带蛛一样有那么华丽的外衣,但是,这种简洁、精致的美却使它们拥有了更加优雅的气质。
当我看到这优雅的昆虫凶狠地捕食另一种昆虫时,偶尔会觉得自然界的规律竟然如此残酷且令人困惑,温和善良的动物成了野蛮暴力者口中的美食,像蜜蜂这样的辛勤劳动者最终死于蟹蛛这类游手好闲者的魔掌,我们无法对这种现象予以置评,因为在饥饿面前,即使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也可能会犯错误,更何况任何事物之中都存在着无法拆解的矛盾。
比如你可能怎么都想象不出,这凶狠的吸血魔鬼在家里其实是个非常慈爱的母亲,它无情地食用别人的孩子,却很爱自己的孩子,它可能比自然界里很多温和柔顺的昆虫都要更爱自己的孩子。
蟹蛛那个累赘的肚子是用来储存丝的,但它几乎从来不会用腹中的丝制细丝线来捕食,而是将其作为给婴儿筑巢保暖的材料。说到蟹蛛的筑巢技术,一点都不比它的猎食技巧逊色。
在筑巢之前,蟹蛛会像金翅鸟、燕雀等鸟类建筑师一样先选择一块高地。不同的是鸟儿们的巢多在高高的树木枝头,蟹蛛选择的高处是它平时捕猎的岩蔷薇上的一根长得很高且被太阳晒得枯萎了的树枝;鸟巢往往用植物的纤维、侧根或者棉团等在小树枝上建巢,蟹蛛的窝多是把枯叶卷起来做成的;鸟巢多是贝壳形状,而蟹蛛的巢形状像微型的窝棚。
蟹蛛轻轻地上下摆动身体,纤巧的细丝就会左右缠连起来拉向四周,最终织成一个纯白的不透明圆锥形袋子,一部分露在外面,一部分被树叶遮蔽着,仿佛与枯叶融为一体,除非仔细观察,否则很难发现。这小巧而隐蔽的窝棚就是蟹蛛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安乐窝。
蟹蛛会把卵产在窝里,然后用同样的白丝织成一个精巧的盖子把袋子密封起来,再用几根丝织成一个又圆又薄的像吊床一样的凹槽,然后蟹蛛母亲就在这个小小的掩体里休息,并守护自己的儿女。蟹蛛一般都平趴在那里,但看上去却像是一位谨慎而严肃的哨兵,它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当我待在一个蟹蛛的巢旁边时,不得不加倍小心,甚至连呼吸都要放得轻一些、再轻一些,生怕惊扰了那因刚刚产完卵而倍加疲惫的母亲。但是,仍然时常有路过的流浪者激怒它。每当有其他昆虫接近,蟹蛛就会怒气冲冲地从巢里赶出来,张牙舞爪地驱赶那个不速之客。
蟹蛛产卵之后仍然留在这里难道只是为了保护它的巢而活着,它是不是非要等到孩子们大批迁移后才会离去?为了求证这一点,我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我用一根草去拨弄它,目的是为了让它离开,但是我发现不费些力气很难做到,因为它一直在拼命反击,凶巴巴地和我的武器纠缠在一起,看上去比捕杀蜜蜂时还要疯狂。我稍微用了些力气,结果它却紧紧地抱住了窝里的丝线,我生怕再用力会伤害到它,只好放弃了。我手里的草叶刚刚脱离了蟹蛛的视野,这位勇敢的母亲就立即回到自己的哨位上,我想,它大概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孩子们。这让我想起了纳尔包那狼蛛,它和蟹蛛一样会为了保护那个像小球一样的卵和“敌人”殊死搏斗,勇敢而忠诚,令人心生敬畏。
但是后来的研究又证明我的猜想并不完全正确。这些伟大的母亲固然勇敢,却又有些盲目。它们往往分不清别人产的卵和自己产的卵,也分不清别人的织品或自己的织品,如果我们把狼蛛或者蟹蛛强行带到一个新的蛛网或者巢里时,前一分钟还表现得气势汹汹的小昆虫很可能会立刻安静下来,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甚至会把别的蜘蛛产下的卵当做自己的。
在这一点上,狼蛛显得格外愚蠢,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替换给它的任何—个陌生的小球,并当成自己的卵来照顾,所以它们的母爱虽然狂热,但也是机械的,我曾经把用锉刀锉成的软木球、纸团和线团扔给狼蛛,它们都会把这当成自己的卵袋而粘在纺丝器上,带着到处走来走去。蟹蛛可能稍微聪明一点,有一次我把蚕茧的碎片放进它的巢里,把碎片更细更平的那一面朝上,但是母蟹蛛显然发现了这个人工制造的袋子不是它的家,坚决不肯在此安住。
蟹蛛的聪明也就仅有这一点,它并不比狼蛛高明多少。我曾经把一只蟹蛛转移到了另一只蟹蛛筑造的形状相似的巢里,尽管那个袋子上的树叶排列规则与它之前住的地方大不相同,但它还是在那里安了家,并不再挪动。它就那样虔诚地保护着这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领地,让人不禁有些好笑,这大概是因为之前那个人工巢模仿得太粗糙了吧。
不分昼夜守在巢里的蟹蛛变得又瘦又干,我心中不忍,就想给它一些蜜蜂。但是显然它并不喜欢我的讨好,它最爱吃的蜜蜂已经毫无吸引力,即使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抓住那些在耳边嗡嗡叫的美味,它也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越来越不明白,它这样不吃不喝很快就会死去,它究竟在等待什么呢?一直等到小蟹蛛们从卵袋里爬出来的那天,我才懂得了蟹蛛母亲的良苦用心,明白了它那份母爱的坚贞和伟大。
原来,蟹蛛的袋子外面覆盖着一层坚韧的树叶,它永远不会像彩带蛛的袋子那样自动爆裂,并把小彩带蛛从袋子里弹射出来。只要包裹在卵袋外面的树叶没有撕裂,巢里的小蟹蛛就会一直被困在里面。蟹蛛母亲就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当小蟹蛛们在卵袋里发育得差不多了,母亲就会拼尽最后的力气为孩子们在盖子上咬开一个洞,就像一扇天窗一样。
垂死的母亲感觉到了小蟹蛛们的渴望,但它们力气太小不可能撕破那厚厚的袋壁,于是它在顽强地生活了三周之后,用牙把卵室咬开。当小蟹蛛们混乱地钻出来时,它们的母亲已经紧紧贴在它的窝上,安然地死去了。
小蟹蛛们显然并未注意到那具贴在巢上的干尸,它们赶着去呼吸七月份那潮湿而充满活力的空气。之前的试验经验让我有了充分的准备:这些热衷于杂技的小家伙一定也会上演最精彩的表演,所以我提早给它们搭好了舞台。
⊙ 图中那些来自英国城市花园的小个的灰色幼蛛是草场狼蛛,它们正聚在母亲的背上。在母亲身后的那个白色物体是已经空了的卵囊,很快就会被丢弃掉。
我把几根细细的树枝安在了原来卵袋的盖子顶上,它们爬出来之后就争相聚集在上面,开始左拉一根丝,右牵一根线,很快就在那里织出了一个宽敞的临时场地。但接下来它们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开始杂技表演,反而安安静静地躲在了那几根树枝里。
于是我把其中一根树枝放在了窗台前的一张小桌子上的背阴处,突然的移动让附着在上面的蟹蛛陷入了混乱,有些小家伙因为紧张从树枝上跌落下来,但幸好它们有最好的降落伞——把丝向上收起,就能吊在空中并慢慢爬上去了。混乱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小家伙们就又安静了下来,似乎并不急于迁徙。
或许它们对舞台的灯光效果不满意吧。想到这点,我就把那些载着小蟹蛛的树枝放到了窗台上,在强烈的阳光炙烤下,蟹蛛们纷纷爬到树枝的顶端,开始活跃起来。在这个露天舞台上,天才的杂技师们动个不停,纷纷从纺丝器里往外拉丝,就好像在制作一条最结实的高空缆绳。
小蟹蛛们开始出发了,最开始它们三四只作为一个小组同时出发,离开树枝后又朝着不同的方向飘去,仍然留在树枝上的后续部队好像有些焦急,不停地往上爬。当它们到达某一个高度后,就停止了攀登,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忽然就荡到了空中,像焰火一样盛开在空中,从身体里扯出来的丝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
⊙ 一对蜘蛛夫妇正在展示它们的求偶行为。
在阳光下,小蟹蛛们得意地晃动身体,像是即将远征的战士一样。随后,它们随着微风越飞越远,或高或低,渐渐地就消失不见了。
它们采取怎样的方式降落呢?会落到草丛里、灌木中、树枝上,还是岩缝里,我都不得而知,但我确定它们一定会落下来的,就像灵巧的夜莺总是在天上飞,在枝头高歌,但她最后也会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从牲畜的粪蛋里寻找残存的燕麦粒,求食的本能让它明白它必须飞下来,蟹蛛又怎么能违背这样的自然规律呢?
那些刚刚离开了母亲为它们修筑的最安全的巢穴的小家伙们是那样弱小,这让我有些担心,我自然不能期待它们去捕食比自己身躯庞大很多倍的蜜蜂,但即使想捉住小小的飞虫,应该也非常困难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安慰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到了明年春天,我一定会再见到它们,那时候这些蟹蛛早已长大,或许已经成为潜伏在岩蔷薇丛中的秘密杀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