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年(5)
她穿一件衬衣坐在床边,乌黑的头发披满了全身,庞大的身躯上毛茸茸的,真像不久前从塞尔加奇来的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守林人牵到院子里来的那头大母熊,外婆在她那雪白、干净的胸口画着十字,整个身子轻轻地左右摇晃着,低声笑着说:
“上帝把好的带走了,给我留下的孩子全是孬的。我很喜欢伊万卡,我可真心疼你们这些小家伙!我们收留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这才活着,长得很好。最初我叫他茹克[5],他发出的声音很特别,经常嗡嗡的、活像一只甲虫嗡嗡地叫着,在家里满屋子爬来爬去。孩子,你要爱他,他的心肠好,憨厚!”
我真爱伊万,他做的事常常使我惊奇得张口结舌。
每逢星期六,外祖父把一星期里表现不老实的孩子抽了一遍以后,就去做彻夜祈祷,这时厨房里便开始出现一个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滑稽场面:小茨冈从火炉里捉几只黑蟑螂,麻利地用纸做一套马具,再用纸剪一个爬犁。很快四匹黑马就在刨得光滑滑、黄亮亮的桌子上拉来拉去,而伊万便用一根做松明用的细长的木柴吆喝着它们往前跑,兴奋地尖叫着:
“乘大马车去请大主教啦!”
他又在一只蟑螂背上贴一张小纸头,赶着它去追爬犁,并且解释说:
“乘车的人把口袋给忘了,这个修道士背着口袋在追!”
小茨冈又用线扣住一只蟑螂的脚,这只蟑螂向前爬时,像磕头似的向地上一点、一点……于是伊万卡拍手大叫:
“执事刚从酒馆里喝过酒,现在去做晚祷啦!”
他的几个小老鼠表演站起来用后腿走路,小老鼠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滑稽地眨巴着两颗黑珠子似的机灵的眼睛。他对这些小老鼠十分珍爱,把它们放在怀里,用嘴喂它们糖,和老鼠亲吻,十分自信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家庭小动物,可爱、温顺,家神非常喜爱它们!谁喂养老鼠,家神爷爷就保佑谁……”
小茨冈还会用纸牌和钱玩魔术,叫喊的声音比所有孩子的声音响,几乎和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有一次,几个孩子跟他打扑克,他一连几次被打成“杜拉克”[6],他一脸沮丧,委屈地鼓着嘴巴,甩手不玩了,事后鼻子呼哧呼哧大声抽着气向我发牢骚:
“我知道,他们串通一气!他们挤眉弄眼做暗号、在桌肚底下换牌,这哪叫打牌?捣鬼,我自己也会,不比他们差……”
他已经十九岁了,我们四个孩子的岁数加在一起也没有他大。
但特别使我难忘的是在节日的晚上,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出去做客了,厨房里就剩下满头蓬松的鬈毛舅舅雅科夫,他总是带着吉他来。外婆沏好了茶,还准备了丰盛的下酒小菜和一瓶伏特加。酒瓶是绿色的,一俄升装,瓶底有精致逼真的、突出的玻璃红花;小茨冈穿上过节的衣服,陀螺似的里里外外地转来转去;格里戈里师傅侧着身子走进厨房,黑眼镜上反着光;小保姆叶夫根尼娅的麻脸通红,人矮胖得活像一个坛子,她的两只眼睛显出狡猾的神情,说起话来声音像吹喇叭。有时,圣母升天教堂的那个毛发很浓的执事,还有几个皮肤像狗鱼和江鳕似的又黑又滑的人也来参加晚祷。
所有的人都拼命地吃啊喝啊,吃喝得连喘气都困难,孩子们都分到糖果、甜食,每人还喝一杯甜的果子露酒,于是一种热烈而奇特的快乐气氛,像火燃烧似的渐渐炽烈起来了。
雅科夫舅舅倾心地调着吉他的琴弦,调好以后,总是说那句老话:
“怎么样,各位,我要开始了!”
他甩了一下自己的鬈发,向吉他弯下身子,像鹅似的伸长脖子。那张无忧无虑的圆脸慢慢变得昏昏欲睡;那原来灵活得令人捉摸不定的目光,现在,在弥漫的油雾中慢慢熄灭了。他轻轻地拨动琴弦,弹了一首扣人心弦、令人坐不住的曲子。
雅科夫弹的曲子使屋内的气氛紧张而宁静;仿佛有一条湍急的小溪发出潺潺的水声,从远处的什么地方奔流而来。它穿过地板和四壁,渗透出来,像波浪似的激荡着人的心灵,诱发出一种莫名的、既惆怅又不安的感觉。乐曲声,渐渐令人开始怜悯所有的人,怜悯自己,使大人仿佛也变成了小孩,大家都屏息静坐,一动不动,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米哈伊尔的萨沙听得特别紧张。他的身子一直向舅舅那边探过去,眼睛盯着吉他,张着嘴巴,唇边的口水拖得好长。有时他听出了神,从椅子上跌下来,两手撑着地板,碰到这种情况,他就顺势坐在地上,仍然瞪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
大家都听得如醉如痴,全都入了神;只有茶炊在轻声吟唱,但并不妨碍聆听吉他如怨如诉的琴声。两扇方形的小窗外面是一片漆黑的秋夜,间或有人轻轻地敲敲窗户。桌上两根脂油蜡烛上尖尖的、金晃晃的火苗,像两支梭标。
雅科夫舅舅愈来愈木然不动,似乎他整个人咬紧牙齿睡熟了,只有两只手单独活动着:弯曲成弧形的右手指在黑洞洞的声孔上几乎难以看清地颤动,就像一只小鸟一会儿轻盈地飞来飞去,一会儿拍打着翅膀;左手手指则在弦上用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地来回移动。
他每干一杯酒后,几乎总是透过牙缝用一种难听的嗓音含糊不清地唱那首永无休止的歌子:
雅科夫假如是条狗,
我就从早到晚大声吼:
唉,我闷得难过!
唉,我憋得犯愁!
一个修女街上走,
乌鸦歇在围墙头。
唉,我闷得难过!
蛐蛐儿在炉子后面叫,
叫得蟑螂四处躲。
唉,我闷得难过!
一个叫化子晒脚布,
另一个叫化子就去偷。
唉,我闷得难过,
啊呀,我真憋得犯愁!
听这首歌,我受不了,每当舅舅唱到乞丐的时候,我总是感到难以忍受的忧郁,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小茨冈和大家一样,全神贯注地在听,他把手指插进蓬乱的黑发,眼睛看着屋角,鼻子里不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有时他突然抱怨地感叹说:
“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我也能唱!”
外婆叹息着说道:
“够了,雅沙,你可把人的心都唱碎了!万尼亚特卡[7],你就跳个舞吧……”
他们虽然并不每次都立刻答应外婆的要求,但常常在外婆提出要求以后,弹吉他的人突然用手掌向琴弦上一按,攥起拳头,好像把什么肉眼看不见的没有声响的东西用力往地上一摔,豪放地喊道:
“让忧愁和烦恼都去见鬼吧!万卡,开始吧!”
小茨冈把衬衫拉平整,打扮得整整齐齐,轻手轻脚仿佛踩着钉子似的走到厨房中间。他的晒得黝黑的两颊发红,腼腆地微笑着请求说:
“还是常跳的那个吧,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的旋律铿锵激越,舞步矫捷,靴声橐橐,桌上和橱里的碗碟被震得丁当作响,小茨冈在厨房中间像一团火似的炽烈,他一会儿伸开两臂像一只老鹰那样平稳地翱翔,脚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会儿突然尖叫一声,往下一蹲,膝部弯着走,宛如一只金黄色的雨燕转来转去、折腾不安,身上闪闪发光的绸衬衣不住地颤动,犹如燃烧的火,好似熔化的钢,发出一道道光芒,把周围的一切照得雪亮。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纵情地跳啊,看样子如果打开大门,让他无拘无束地跳,他能就这样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不知会跳到什么地方去……
“起劲儿地跳吧!”雅科夫舅舅跺着脚叫喊。
他打着刺耳的唿哨,用令人激动的嗓音,大声喊叫地说了两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呀呀!要不是心疼这破草鞋,
我早就舍了老婆和小孩!
这种场面使桌旁的人禁不住地手舞足蹈起来,不时地有人大声吆喝,有人轻声尖叫,他们像被火燎似的激动得坐不住了;大胡子师傅格里戈里把自己的秃头拍得啪啪地响,嘴里不断地咕噜着什么。有一次他向我俯下身子,软绵绵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嘴直对着我的耳朵,就像跟大人似的说:
“列克谢·马克西梅奇,要是你的父亲活着,要是他到这儿来,他会再点起一把火来!他可是个快乐的男子汉,逗人喜欢。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有时他跟外婆跳得……别忙,你等一等!”
他站起身来,看上去,他高高个头,面容疲惫,就像一尊神像。他走到外婆面前一鞠躬,用他那不寻常的低沉的嗓音请求说: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赏个光,跳一次吧!就像从前你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跳的那样。你就让大家高兴高兴吧!”
“说哪儿话,亲爱的,说哪儿话,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先生?”外婆一边微微笑,一边往后缩着身子,说道,“我哪能跳舞呀!只能惹人笑话……”
但大家一个劲儿地要求她跳,她突然像年轻人似的站起来,整了整裙子,挺直了身子,昂起了她那堆满了头发的脑袋,在厨房里跳开了,口中还高喊着:
“你们笑吧,你们尽管笑吧!喂,雅沙,换一首曲子!”
雅科夫舅舅整个身体猛地向上一抬,挺起身子,微微闭起眼睛,开始弹得慢些了。这时,小茨冈停顿了一会儿,一下子跳到外婆跟前,蹲下来绕着外婆跳起两腿轮流向前伸的舞步;外婆则两手一摊,眉毛一扬,两只乌黑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就像在空气中飘浮似的,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在地板上移动。我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玩,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格里戈里师傅伸出指头狠狠地吓唬了我一下,在场的大人全都用责备的目光向我这边看。
“伊万,别咯噔咯噔地跳了!”格里戈里微笑着说。小茨冈听从地跳到边上去,坐到门槛上,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捏起喉咙,低声悦耳地唱了起来:
从礼拜一到礼拜六,
闺女都把花边绣,
活儿做得累死人啊,
哎呀,日子实在没法过。
外婆不像在跳舞,而像在娓娓动听地讲一个什么故事。你瞧,她脚步轻移,若有所思,微微晃悠,手搭凉棚环顾四周,她那高大的身躯似乎犹豫不决地左右摇摆,两脚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路。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一惊,站住不动,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皱了一下眉头,但立刻云消雾散,脸上现出了慈祥的、和蔼可亲的笑容。有时她猛地身子向旁边一闪,像在给什么人让路,或用手把什么人引开;有时,她低下头,停住一动不动,像是在谛听,脸上的笑容却愈来愈甜美了;突然,她离开了停住不动的地方,旋风似的转舞起来,整个体态变得愈加匀称和优美,个子也显得更加高大了。这时,大家的视线可再也离不开她了,她这样的美,宛如一朵怒放的鲜花,就在这时刻,她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小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像吹喇叭似的呜呜唱起来:
礼拜天做完了日祷,
深更半夜还在跳。
姑娘最后才回家,
可惜啊,快乐的日子实在少!
外婆跳完了舞,回到茶炊旁原来的地方坐下,大家对她跳的舞赞口不绝,她却边整理头发边说:
“得啦,别再夸我了!你们哪见过真正的女跳舞好手!从前在我们巴拉赫诺有一个姑娘,我不记得她是哪家的闺女,叫什么名字了,别人看她跳舞,能乐得哭出来!只要一看她跳,你就会像过节一样的高兴,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了!那时候,我还妒忌她呢,真是罪过!”
“歌手和跳舞好手是世上最棒的人!”小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接着便唱起叙述大卫王[8]的歌,雅科夫舅舅则搂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假使在小酒馆里跳舞,准能把全酒馆的人都跳得神魂颠倒!……”
“我多想有副好嗓子啊!”小茨冈怨恨自己说,“要是上帝赐我一副好嗓子,我就一连唱上十年,以后哪怕出家当修士也心甘情愿!”
大家都喝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师傅喝得特别多。外婆一面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酒,一面不住地警告他说:
“留神啊,格里莎[9],喝多了眼睛会全瞎的!”
格里戈里庄重地回答:
“随它瞎吧!眼睛我已不再需要了,从前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虽然未醉,但话已经越来越多,而且几乎每次都要提到我的父亲:
“他是个很有感情的男子汉,我的亲爱的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
外婆叹息着随声附和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所有这一切都使我入了迷,这一切又使我的神经处于紧张状态。由于这一切,一种无名的愁思悄悄地、永无休止地在我心里渗透、扩散。忧愁和快乐在人们的心里往往是并存的,几乎分割不开,它们常常不能捉摸和不可思议地在心灵里迅速相互交替着。
有一次,还未完全喝醉的雅科夫舅舅突然撕自己身上的衬衣,发狂地揪自己的鬈发,扯自己的稀疏的淡白色的胡子,拉自己的鼻子和耷拉下来的嘴唇。
“这算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仰天哀号,满脸都是泪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不断打自己的嘴巴、捶脑门和胸口,号啕痛哭:
“我是坏蛋,下流坯,狼心狗肺!”
格里戈里大声吼叫:
“啊哈……对了,对了,就是!……”
外婆也醉醺醺的了,她抓住儿子的两只手,劝他说:
“够了,别再这样了,雅沙,上帝知道他要教训你什么!”
她喝了几杯酒后变得更好看了:那一对笑盈盈的乌黑的眼睛,不断地射出温暖大家心灵的光芒,她用头巾扇着烧得发红的脸庞,唱歌似的说:
“主啊,主啊!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不,你们瞧,这一切真是不知道有多么的好哇!”
这是她心灵的呼喊,是她一生常挂在口边说的话。
一向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的眼泪和呼号使我十分吃惊。我问外婆,为什么他这样痛哭,为什么这样打骂自己。
“什么你都想知道,”外婆一反往常,不乐意地说,“你等着吧,你烦这些事还早着呢……”
外婆这么一说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到作坊去缠伊万,但他也不愿回答我,总是笑嘻嘻地斜眼看着格里戈里师傅,一面把我推出作坊,一面喊道:
“别再纠缠我啦,走开!再纠缠,瞧我把你放进染锅里,让你也染上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