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教养四阿哥(3)
殿内气氛凝肃冷酷,德嫔最后这一句说得很平静,字字透着的却是不容违逆的狠劲儿。环春跟了她这些年,半句重话都没听过,今日却是沉到心里的发寒。可怪的不是主子对奴才狠心,而是她对自己太狠心,这一字一句说的,是真正要和四阿哥脱离关系。只怕同样的话明天她也会对布贵人说,主子这是要当自己,从来没生过四阿哥吗?
太监宫女们都磕头答应,说绝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愿,待散了去,正殿内的冷清竟透出几分凄凉。
环春一人留下,伸手来搀扶主子。才摸到她的胳膊就吓了一跳,看似稳稳坐着的人,竟是在瑟瑟发抖,一下下颤得她心都要碎了。环春终于忍不住:“主子何必呢,四阿哥他……”
岚琪却倏然抬过冷冷的目光,她们从来都是姐妹一般亲昵,几时这样瞪过她。环春吓得朝后退了半步,就听主子说:“你最不能犯错,因为我离不开你。”
“奴婢知道了。”环春热泪盈眶,垂着脑袋不停地抹眼泪。岚琪终于软下了来,伸手握着她,“你不要哭,你哭了我也要哭的。咱们高高兴兴把日子过下去,其他的别再想了,从前咱们不是好好的?”
环春用力点头,搀扶她往屋子里去,喊宫女准备热水伺候主子沐浴,再也不提什么四阿哥,再也不管承乾宫的事。而岚琪自己冷静下来,安静地泡在热水里后,脑袋里竟已想不起来刚才正殿里的光景。
明明胤禛奶声奶气的“额娘”还缭绕耳畔,明明布贵人和惠嫔的话也盘踞在心里,可她就是下了狠心,下狠心让自己当作从没生过四阿哥,下狠心让自己忘记一切酸甜苦辣,把四阿哥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看待。若不然,她终日都会为四阿哥的任何动静提心吊胆,为自己曾经的决定迷茫,而渐渐疏忽身边的事、身边的人。她是为了胤禛好才送他走,眼下就该安安心心伺候太皇太后和玄烨。
布贵人曾对岚琪说,佟贵妃太宠胤禛会给他招恨,连惠嫔都提醒自己贵妃把孩子惯得骄纵。她想想刚才相遇的一幕,四阿哥缠着父亲要一起走,若是玄烨不去,恐怕不是贵妃不高兴,而是这小娃娃要哭闹不休。兴许是贵妃什么都顺着他,所以在胤禛的世界里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旁人眼里的骄纵,岚琪怎会不担心,可她不能干涉不能插手,不然佟贵妃生恨,玄烨和太皇太后都会担心她。
眼下岚琪唯有相信玄烨不会袖手旁观,相信他不会由着贵妃毁了孩子的前程。皇上心思细腻到能察觉太子身边乳母嬷嬷的不可靠,他还亲口说稀罕自己和他的孩子,更给了六阿哥“胤祚”这样尊贵的名字,所以她能为四阿哥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玄烨。
想着这些,缭乱的心渐渐平静,乌雅岚琪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就是明白自己要什么,明白日子该怎么过。不能因为别人几句话,不能因为后悔曾经的决定而迷失方向。她爱胤禛的心要好好藏起来,她做亲娘的要怎么才算疼爱儿子,不需要别人来理解,自己心里明白,就足够了。
出浴后,岚琪让乳母把胤祚抱来,要和儿子一起睡一晚。众人知道皇上今晚在承乾宫不会过来,也都不加阻拦,且见主子脸上笑意浓浓心情见好,都跟着放了心。
永和宫的灯火熄得很早,相邻的承乾宫却热闹许多。四阿哥嬉闹了好半天,玄烨都觉得头疼了,贵妃还精神十足地陪着他,直到四阿哥自己累了倦了才让乳母抱去。玄烨已是浑身疲惫,靠在炕上阖目休憩。贵妃端着一碗热茶进来,尚不自觉地问:“皇上是酒吃多了上头吗,蜜茶醒酒,要不要进一碗?”
玄烨懒懒地摆手,想了想又坐起来说:“你每天这样陪着胤禛嬉闹,累不累?现在已经很晚了,孩子不是应该早些睡才好?”
佟贵妃却笑道:“他白天睡得多呢,晚上不怕晚一些,臣妾会照顾好胤禛的身体的。您瞧他虎头虎脑的,胳膊跟藕节似的。”
玄烨微微皱眉,觉得彼此似乎难以沟通,静了片刻才继续说:“太子在乾清宫时,哪怕朕挑灯熬夜,他的起居饮食也是有规矩的。对孩子来说是约束,对他们的身体也好。朕劝你不要太由着四阿哥了,该好好约束他的起居习惯,你自己也不会太辛苦。”
佟贵妃却无法理解皇帝的好意,想着今天他和乌雅氏散步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轻轻笑道:“皇上的意思,是臣妾不会照顾孩子?四阿哥来了承乾宫,除了夏天贪凉咳嗽了几声,没病没灾连磕着碰着都没有,难道臣妾还不够尽心?”
玄烨语塞,他哪里是说这些,微微有些恼火,终于道:“朕知道你疼爱四阿哥,可是太纵容娇惯。他如今就已生得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脾气,往后如何是好。”
贵妃低垂着脑袋不言语,护甲轻轻叩击茶碗发出丁当声。玄烨也没再继续说,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好半天贵妃才终于开口问:“皇上不进茶,是不是唤人来洗漱,您早些休息好。”
“朕不留下了,你照顾四阿哥要紧。”玄烨说着起身,贵妃坐在一旁动也不动,竟是傲气地说:“那臣妾不送皇上了。”
玄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门却瞧见四阿哥的屋子里依旧灯火通明,还听见奶声奶气在嚷嚷“不要,不要”。他蹙眉立足听了好一会儿动静,连贵妃都跟出来问怎么还不走时,才指着儿子的屋子说:“对着乳母大呼小叫的脾气,是好事吗?朕不怪你宠爱他,但这样的脾气往后见了外人,就会丢皇家的脸,丢朕和你的脸。”
贵妃脸上讪讪的,轻声道:“四阿哥是皇子,谁还会对皇子指指点点?”
玄烨一时激动,冷冷地说:“你若想不明白,那也不适合再抚养四阿哥。大阿哥今日挨打的事也不能让你警醒,还是你不知道?朕的儿子不可以骄纵跋扈,皇子的尊贵,可不是在脾气性格上,你再好好想想。”
贵妃亦激动起来,睁大眼睛问皇帝:“皇上口口声声说臣妾的不是,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是不是德嫔回来在您耳边吹风了,挖空心思要抢回儿子?”
“当初朕把胤禛送来承乾宫时,对你说了什么?”玄烨看着贵妃,她眼神恍惚,仿佛在寻找已经被遗忘的回忆,可皇帝不等她有所反应,就说道,“朕答应过你,四阿哥不会被任何人抱走,不要重复纠缠同样的问题。总之,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皇上……”
贵妃再要出言,皇帝已转身离去。她立在门前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耳边骤然响起胤禛哭闹的声音,一声声额娘催着她的心肝。她转身跑入儿子的屋子,小家伙瞧见她张开手就要抱,扑在她怀里呜呜咽咽。贵妃哄了好久他才安静下来,儿子在怀里,却仍旧觉得不安。她不由自主抬眸望向窗外永和宫的方向,心内自问着:“她真的不想抢回去?”
玄烨离了承乾宫,走了十步远却驻足停留,发愣似的呆了好一会儿。李总管不安地上来问:“万岁爷预备去哪儿?”
玄烨这才动了动眼神,转身径自走过灯火通明的承乾宫,一直到早已安静的永和宫门前停下,抬手吩咐身边人:“小声点儿敲门,兴许已经睡了。”
李公公便亲自上去叩响门环,大门开了一条缝,里头值夜的小太监见是李总管实实吓了一跳,李总管则问:“德嫔娘娘睡了?”
“已经歇下了。”小太监打开门,瞧见门外头是皇帝,正要大声通报,被李公公一巴掌捂住了,推到边上去,迎着皇帝进了门。里头有人听见动静,绿珠掌着蜡烛出来瞧,看到是皇帝进来了,倒没有惊慌,迎上来说:“万岁爷,娘娘已经睡了。”
“朕瞧瞧她。”玄烨接过绿珠手里的蜡烛台,自己托着往门里走。一道道门走进,熟门熟路地近了卧榻,却见岚琪侧躺着,边上娇小的婴儿也憨然而眠。
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情景,从未见过母子同榻的模样,瘦弱的岚琪以母亲之姿护着身边更娇小的孩子。她看起来不再那么弱不禁风,纤细的臂弯亦仿佛有无尽的力量,足以为她身边的孩子撑起一片天。
烛光恍惚,做娘的女人很警醒,岚琪睁开眼就先看看孩子,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不知胤祚哭闹,以为是环春和乳母掌灯进来了。但瞧见儿子安然睡着,心里才疑惑,循着光源抬头一望,瞧见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心里头一热,脱口而出:“皇上?”
“小点儿声。”玄烨比了个嘘声,将烛台在边上放下。岚琪已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玄烨怕她冷,随手拿过边上搭着的衣服给她裹上,两人在别处坐了,岚琪才问:“皇上怎么来了,要在这里睡吗?臣妾让乳母来把胤祚抱走。”
玄烨摇了摇头:“朕只想来看看你,你若不醒朕也走了,可还是把你吵醒了。”
岚琪笑道:“身边有个小娃娃,梦里哼哼一声臣妾都会醒,不是皇上弄醒的。”但一个激灵,明明记得玄烨去了承乾宫的,怎么大半夜地跑来,难道是和贵妃不开心了?不自禁地抬起疑惑的目光,昏暗的光线里,彼此都看不太清对方的神情,却听见玄烨苦笑:“朕还真不想走了,可是胤祚睡得那么好,朕又舍不……”
玄烨的话还没说完,岚琪已经起身出去。不多久又有宫女掌着蜡烛进来,环春和乳母都简单地披着衣裳来,知道皇帝在也不敢过来行礼,匆匆忙忙将六阿哥抱走。小婴儿睡得也实沉,竟没有被惊醒。
一阵动静后,寝殿又安静下来,其他宫女送来洗漱之物。岚琪拉着玄烨过来,亲手伺候他盥洗更衣。一切妥帖后把他推到榻上去,自己则又去洗手,再端了一碗杏仁奶,才走到床边,已见靠着的人安心睡过去了。
她转身搁下东西,回过来坐在床边看着玄烨。他阖目的样子和胤禛很像,虽然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四阿哥睡着的模样,但曾经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她心头。儿子也有和他阿玛一样纤长浓密的睫毛,她记得自己在乾清宫时总爱伸手摸一摸熟睡时玄烨的睫毛。这会儿又起了这样的念头,她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眼睛,可指尖还什么都没碰到,就被人捉住了手一把拉上床。
身子重重地跌进去,还没回过神时,玄烨已经抱着自己又静下来,他很轻声地说一句:“朕累了。”
岚琪小心地应着:“皇上早些睡。”
可他却紧紧抱着她,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入眠,好半天他终于说:“朕多想把胤禛给你抱回来,岚琪,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这一句话后,整夜寝殿内再无人言语。岚琪愣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听得怀里的男人平稳轻微的鼾声,知道他睡熟了,才将四肢百骸松下。刚才那一句话,让她浑身发紧,连呼吸都似乎有短暂的停歇,玄烨终究不能理解她?还是他为了这一切自责?也许明日起来他就不记得今晚说过什么,自己耿耿于怀,只会弄得所有人都不安心。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是警醒的浅眠,翌日外头叫起的声音才响,岚琪就翻身起来。身边的人还在熟睡,她舍不得叫醒他,但御门听政不能懈怠,她心里有分寸。
而玄烨睡得再熟,被叫醒后也立刻就清醒了。昨晚睡在这里,安稳又踏实,早起直觉得精神百倍,浑身都舒坦。可忙里忙外给他梳头更衣的人,却顶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玄烨看了她好久,突然想起昨晚堕入梦乡前说的那句话,不顾边上还有太监宫女在,捉了岚琪的手就问:“昨晚吓着你了?”
宫女太监们见状都退让避开,岚琪见玄烨神情关切,心内温暖怎还会计较昨晚那句话,笑着说:“臣妾可没听见皇上说什么,端了热奶进来,您已经睡着了。”
“不必哄朕,虽然你听着一定不高兴,但那是朕的真心话。”玄烨毫不忌讳,继续道,“朕还是遗憾,也许会一直遗憾。能做的就是替你看好儿子,朕会用心教养他,教养我们的儿子。”
心内五味杂陈,昨晚才三令五申宫里的人再不许提四阿哥的事,可皇帝一清早就来说什么“我们的儿子”,岚琪既感激亦感动。可她心里还有更坚定的信念,低头想了想,再抬起疲倦但有着坚毅目光的双眼说:“皇上,四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儿子,您和臣妾都要坚信这一点。这样宫里的人才会觉得臣妾可怜,才会放下一些对臣妾的嫉妒,才不会把魔爪伸向我们的孩子。臣妾和您长长久久,孩子们在身边不过十几二十年,他们总要长大成人自立门户。臣妾更在乎自己能不能一辈子陪在您身边,这也是太皇太后托付给臣妾的责任。”
玄烨目光滞缓,他以为岚琪会希望自己给她这份安心感,可她还是如此狠心无情地一再否认四阿哥的存在。明明心里比谁都痛苦,却是面对自己也要强撑着,他不能理解,可他又在乎现在听见的这些话。幼雏终要离巢,他本应该看得更远一些。
岚琪说这些话,实则越往后越没有底气,仗着被恩宠就口不择言,什么大道理都往皇帝面前送。人家满腔热情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心,明明伤得千疮百孔,还死撑着冷血无情的假面。也会惶恐也会不安,生怕惹怒他拂袖而去,一如他昨夜从承乾宫离开。
但温暖的手掌又重重捏了捏自己的手,玄烨温和地说:“朕知道了,朕会有分寸,不会毁了你付出的心血。”
却是这一刻,乌雅岚琪才有想哭的冲动。上天要眷顾她到何时,曾经只为温饱安稳而活着的人,再也离不开他的理解和呵护。无法想象若有一日也色衰恩弛,他的心里再没有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乌雅岚琪所有的骄傲自信甚至是狠心无情,都来自玄烨对她的爱护和珍惜。她看似低调谦和的一切,实则比任何骄纵跋扈更光芒万丈,不怪别人嫉妒她憎恨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朕要走了,空了就来看你。中秋在即,永和宫里也要装扮得喜庆些。”玄烨笑着,伸手拍拍她的额头又说,“朕走了你再睡一会儿,顶着乌眼圈叫皇祖母看见不好。朕忙的时候,还指望你在皇祖母跟前照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