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荷花池沉琴(1)
此时外头轰隆隆响雷,毫无预兆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远离紫禁城的行宫内,也同样落了这一场大雨。园中湖内乌泱泱地养着荷花,雨珠子砸在荷叶上,噼噼啪啪急促凌乱,可这样令人烦躁的声音里,却有古琴悠扬冲破雨幕,丝毫不被雨声影响。
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顶着雨来瞧瞧太皇太后这边的光景,走过曲曲折折的水桥,雨落荷叶的凌乱里隐约听见古琴,恭亲王福晋哎了一声:“德嫔娘娘哪儿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自己见天地在那里弹琴,她是来休养的,咱们才是来伺候人的。”
裕亲王福晋远远瞧过去,水桥那头连着一间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纱帘已经被大风雨水摧残得卷成细条子,往日隐隐约约在里头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见,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答应了太皇太后要学成了弹给她听,每天苦练,但手头活计也没少做,不然咱们哪里有工夫去歪着歇午觉?”
恭亲王福晋恹恹地说:“我是想她若没这么闲,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应景了,我惦记家里头呢。我一出门那些狐媚子不定怎么勾引王爷,家里头指不定已经闹翻天了呢。”
“你听嫂子一句话,别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宁,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裕亲王福晋看得开些,拉着弟妹继续走,劝她说,“咱们俩都没用,守不住自己的爷,让小蹄子们爬在头上,可那又怎么样,咱们终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过是奴才,王爷过几年又会喜欢新鲜人,她们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总是你我,谁能替代?”
恭亲王福晋却说:“可心里总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着一口气,活得没意思。”
两位福晋从这边过去,远处亭子里抚琴的岚琪也瞧见了,但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诵经,去了也见不着人,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动也不动地继续拨弦,说等风雨停了再走不迟。
自来了园子里听见这边琴师弹琴,自己无意中在太皇太后面前漏了嘴说也想学,老人家竟就成全她,还下令说要学就学好了,回头好弹给她听听。岚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学,连琴师都夸赞德嫔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长年累月听佟贵妃弹琴,自然是无师自通,也懂了些许音律。
三月中旬来,转眼两个月,德嫔十指都磨过一层皮了,如今指尖拂过琴弦越来越得心应手。刚开始磕磕巴巴还被太皇太后嘲笑过,如今一口气能弹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兴,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琐碎的事,让她用心好好学,说能静心养神,是好事。
此时环春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岚琪搭一搭,岚琪推手说不要,大热天的叫雨水冲一冲暑气才舒服,手里轻轻拂过琴弦,却若有所思地说:“不晓得承乾宫这两个月是不是时常弹琴,不过等我回去就不能弹了,贵妃娘娘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又不知想着什么,似自言自语说,“四阿哥若是也常常听贵妃弹琴,一定喜欢,真想让他也能听我弹一次。”
雨声大,主子说什么环春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瞧她脸上好端端地悲戚起来,就笑着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岚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当然想了,难道我还不能想一想?”
环春笑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都只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几处,没有新得什么人喜欢,主子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岚琪扬起下巴,笑容满面地说:“你猜?”
这句玩笑过后两天,连日大雨终于见晴,紫禁城里的暑气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难得两天清爽日子,佟贵妃便又勾起了戏瘾,在承乾宫摆了两天的戏请六宫观赏。玄烨当然没有异议,夏日烦闷本就没什么乐子,她们能高兴一回也好。
而宜嫔入夏后渐渐能走动,连着两个月给乾清宫送羹汤无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没记在心里,便让李公公传旨说她不必再静养。太皇太后那里自然也是皇帝去禀告,故而这天佟贵妃请客看戏,她和郭贵人就带着小公主一起来了。
宜嫔许久不出门,但私底下让桃红广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宫嫔还是愿意和她亲近。再者恪靖公主娇俏可爱,四阿哥很喜欢,嘴里一直喊着“妹妹、妹妹”地围着乳母转悠,贵妃见儿子高兴她自然也高兴,对着郭络罗氏姐妹俩,倒也客气了许多。
众人热热闹闹地看戏,竟是谁也没察觉,觉禅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来了,安静地坐在席末,直等众人都散了,宜嫔和郭贵人才看见。
在外头人多郭贵人不好发作,气哼哼地往翊坤宫走,一进门宫门还没合上,郭贵人就冲过来把她推在地上骂:“我出门时有没有关照过你别乱跑?你去承乾宫干什么,长得狐狸精似的脸,你就不怕贵妃把你撕烂了?”
觉禅氏却自己慢慢爬起来,平静地应答说:“贵妃娘娘那日来人发请帖时臣妾也收到了,贵妃娘娘邀请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
“屁话!”郭贵人越发口无遮拦,不干不净的话也冲口而出,知道打脸不好,一脚踹在她腿上,觉禅氏朝后一仰就跌下去,只听郭贵人骂骂咧咧着,“贱人,你也配让贵妃娘娘邀请?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脚?”
觉禅氏伏在地上,稍稍抬头,就见门前有人进来,她再低下头,唇边露出一抹笑容,便听见李公公尴尬地问:“这是怎么了,郭贵人生这么大的气?”
之后就听见慌慌张张的声音,宜嫔和郭贵人急匆匆赶过来,说着:“臣妾参见皇上。”
觉禅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嫔和郭贵人走后不久,她想趁机去一趟针线房要些东西时,遇见乾清宫来的奴才,说皇上等戏散了要来这里坐坐,她满口答应回头会禀告宜嫔知道,但转身就不去针线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着来看戏,算着时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见这一幕,是她的运气,若撞不见,她之后还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说定的时辰来了,刚才郭贵人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大概也已污了圣听。
“没事吧?”觉禅氏正想着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么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正在问自己,“还能起来吗?”
觉禅氏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浑身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圣驾。
玄烨也是头一回仔细看这个女人,入目的美色让他不自禁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的后宫里,竟还有如此绝色佳人。
“万岁爷,这位是翊坤宫的觉禅答应。”李公公见两人都愣住,忙插进来一句,他这一说,觉禅氏也回过神,赶紧屈膝行礼,口称万岁。
玄烨看看她,又转过去看看一脸惊恐的宜嫔姐妹,方才进门亲眼看到郭贵人张牙舞爪的样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他好生厌恶。早前听说郭络罗氏脾气坏还以为是小性儿,从前伺候在身边时瞧着大大咧咧很活泼,也没觉得不好,之后屡次三番地遇见,眼下是彻底寒了心。
宜嫔知道局面无法挽回,只有认栽,俯首道:“臣妾没有管教好自己宫里的人,请皇上恕罪,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约束郭贵人,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玄烨冷然道:“你约束了那么久,也不见效,还是让她好好在屋子里反省,正好天热也不必出门走动,往后就在自己的殿阁里,暂时不要出门了。”
“皇上……”郭贵人惊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呵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玄烨懒得看这些,转身就要走,才动了脚,又转回来对地上的觉禅氏说:“贵妃那里明日还有戏,喜欢就去看吧。”
觉禅氏伏地叩拜,什么话也没有说。皇帝终于转身走了,听见外头有动静,似乎是去承乾宫,这边所有人都瘫在地上,个个热得一身汗,郭贵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湿透了。
觉禅氏扶着香荷爬起来,朝宜嫔行礼后,就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去,可进门才坐下,还不等香荷送一碗凉茶来,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往这里来。觉禅氏才起身,就见郭贵人领着手下的宫女冲进来,她厉声呵斥着:“我的首饰不见了,指不定是你这里的宫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给我搜。”
说是搜东西,几个宫女却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满地,香荷过来要护,被郭贵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呵斥小太监拖出去打。觉禅氏被一个宫女拉着也护不得,可她转头竟瞧见一个宫女在翻她的柜子,拿出了容若给她的镯子,立时疯了似的要扑过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举动勾起郭贵人的好奇,让宫女死死拖住她,自己过来打开盒子看,竟是一只不值钱的假玉镯,冷笑道:“这不值钱的东西你也要,下贱。”
应声那镯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几段,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觉禅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软下来跌在地上,看着那只断成几节的镯子,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下贱东西,我的首饰一定是你这里的人偷的,明日我再来搜,看你拿不拿出来。”郭贵人气得浑身发抖。可她话音才落,抬头要走时,地上的觉禅氏突然蹿起来,顺手抡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贵人的头上砸过来。那炕桌虽不是上等楠木之类,也结结实实是木头做的,亏得孱弱的女人能双手抡起来,而这一下照死里砸的劲头,郭贵人本能地抬手挡,竟是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似的,一阵剧痛袭来,脑袋一轰,当即就昏厥过去了。
宫女们都看呆了,但见觉禅氏拖起炕桌又要抡时,才七手八脚来拉开,再有人去前头禀告宜嫔知道。桃红急红了眼来说要闹出人命了,宜嫔却淡定地喝着茶,冷冷地说:“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自作孽,别弄得我也一身脏。”
皇帝走后,眼看着妹妹冲去后院要收拾觉禅氏,当时她脑中闪过的念头不是阻拦,而是巴不得她们两败俱伤,好让她这里自此清净。那一瞬什么亲情骨肉,都比不过皇帝失望厌恶的眼神让她心痛欲碎。
可不论宜嫔如何冷漠,事情的确是闹大了,李公公那儿听说后愁得唉声叹气,跟着荣嫔和惠嫔赶过来瞧光景。因郭贵人的手臂重伤骨折,而觉禅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烂,这事儿真是难说谁对谁错。
荣嫔不想管闲事,要去承乾宫让佟贵妃做主,自己好推开些责任。可惠嫔听说皇帝来过的事,眼珠子一转,对荣嫔说:“贵妃娘娘难得几天心情好,弄这些事让她做主,她心里还不记恨你?好歹没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让郭络罗氏闭门思过,就继续让她闭门思过吧。不过觉禅氏是不能住在这里了,不如我领回去。”
荣嫔嘴上不说,心里直冷笑,惠嫔如今的算盘越拨越利索,可也越拨越糊涂,敢情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来,还得问你,你现成的人情送过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处。便盘算着要如何掐了惠嫔的念头,但嘴上只是说:“你领回去便宜,可宜嫔脸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宫容不得人似的,还是问问她的好。”
荣嫔把事往宜嫔身上一推,惠嫔也不能强行带人走。两人来宜嫔的屋子要见时,桃红出来挡驾说:“主子被郭贵人气得病了,才喝了药睡过去,知道两位娘娘能做主,她暂时不想再过问,请二位娘娘不要念着郭贵人是她的妹妹,照着宫里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惠嫔和气地笑道:“年纪轻,打打闹闹是常有的,谁还真计较呢。就是想来问问你家主子,觉禅答应看样子再留下不好,宫里多的是地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她搬走吧。”
这样桃红倒有些尴尬,才说宜嫔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问,正不知道怎么应答,方才跟过来后回去复命的李公公又回来了,大热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满肚子怨气,但瞧见几位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奴才回了万岁爷,万岁爷说既然不好相处,还是分开住好些,说觉禅答应从前跟那拉贵人住的那地儿也挺清静的,就搬回去住吧。”
荣嫔心里一松,不管觉禅氏去哪里,都好过跟惠嫔走,边上惠嫔果然僵着脸,笑呵呵说一句皇上圣明,便由着李公公派人去接觉禅氏。而她们再跟过来瞧时,却见觉禅氏满地在找什么东西不肯走,被二人劝了几句,才带着被打得浑身是伤的香荷离开,这里的东西李公公说会让小太监收拾好了,再给她送回去。
几经折腾,终于逃脱翊坤宫的魔爪,觉禅氏从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进门时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可香荷却哆嗦着说:“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惫的觉禅氏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跟过来的敬事房宫女太监过去打扫寝屋,一个个都十分殷勤客气。觉禅氏也无心照看,只在这里喘口气,见脸上肿得眼睛都被挤在一起的香荷说害怕,一边心疼地给她抿好头发,一边苦笑着问,“你怕什么,怕郭贵人再来找麻烦?”
香荷摇头,指了指那边屋子说:“那拉贵人住过的,奴婢怕。”
觉禅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爷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容得她回来找麻烦?再者鬼魂有什么可怕的?香荷,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说话的工夫,屋子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敬事房来的宫女太监十分和气,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嘱咐过的,又留下两个小宫女让觉禅答应使唤。不知不觉的,觉禅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再后来原先的东西也被整理干净送过来,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坏的东西不能再拿来,内务府送来些新的器皿让摆放装饰,觉禅氏私有的金银首饰也没缺太多,唯独一件东西没了。
她最心爱的那只玉镯没了,当时脑中一热就只想弄死郭络罗氏,等她回过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太监宫女清扫干净,断了的镯子不见了。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