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生的苦恼(6)
倘若真能获得这样的幸福,那他尝到的只能是幻灭、失望的滋味。一般而言,在人们最终抵达港湾时,承载的船体早已千疮百孔,桅杆、风帆更是不见踪影。但鉴于生活只是由转瞬即逝的现时所构成,现时的生活即刻就将完结,因此,一个人到底曾经是幸福抑或不幸,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令人最感惊奇的事情却是在人类同动物的世界中,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那些最为激烈多样、生生不息的活动,却是由饥饿与性欲这两种最原始的动力所产生和推动着(或许无聊在其中也起到了点帮助),而且二者竟能为如此复杂的机械传送“原动力”,从而活动起这些变化多端、丰富多彩的木偶戏。
此刻倘若我们更为详细地考察这个问题,首先就会发现,无机物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受到化学作用的影响,并最终在这些化学作用下化为乌有。而有机物的存在必须通过物质永恒的变化才会成为可能,而这种变化需不间断地持续流动,因此也就需要获得外在的协助。从中可以看到,有机生命本身就已如同竖在手中的木杆,想获得平衡,必须处于始终运动的状态;因此有机生命就是持续不断的需求、一再重复的匮乏、无尽的困苦。然而也只能通过此种有机生命,意识才成为可能。因而说,万事万物都是有限的存在,而与此相对的即被视为无限,这种无限既不会受到外在的销蚀,也不需外在的协助,而是作为“永久保持不变”、处于永恒安宁之中的事物,因为“既不成为存在也就谈不上消失”,无变化、不受时间的束缚,无复杂多样的形态,对这种种否定性质的认识即构成了柏拉图哲学的基调。否定生存意志,就为我们开启了认识这一种存在的大门。
我们生活的情态就好似嵌于砖上的粗线条图案:离得太近,无法看清这些图案所营造的效果,只有从远距离审视,才能感受到这些图案的美丽。因而,一旦获得我们热切渴望的东西,就意味着发现了它的空洞与无用。我们总是生活在一种期待更美好的状态之中,同时又常常后悔和怀念往日的辰光。而当下的时刻只被当做暂时的忍受,是通往我们目标中途的站点而已。这样一来,在即将达到人生终点之时,蓦然回首,大部分人会发现自己终其一生都在“暂时”地活着,他们会很惊讶地看到:自己未曾留意回味就任其消逝的东西恰是他们想要的生活,是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期待的东西。总的来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被希望愚弄之后,一头扎入死亡的怀抱。
除以上所提到的,还有个体意志的贪婪。正是缘于此,在每一愿望满足之后又会产生新的愿望。这样的渴求真是永无尽头!然而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因意志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所以,部分是难以满足它的,只有全部才会让它称心快意——然而全部就意味着无限了。同时,当我们考虑到这一化身于个体现象的世界的统治者所能获得的又何其微薄(常常只够维持个体的身体),那我们又会被激起深切的同情。个体的深重苦痛就是由此而来。
我们正处在思想匮乏、精神无能的时期,其表现就是人们尊崇一切拙劣的事物,甚而人们还自创了形容这一时代的重复词语:“当代今天”,不可谓不贴切,其自命不凡的态度就好似在说这时代就是“特立独行”“前不见古人”的时代,在此之前的一切时代不过是为它的出现搭桥铺路罢了。在这样的一个时期,甚至连泛神论者都会毫无害羞之色地说生命就是(就他们的话来讲)“目的本身”。倘若我们的生存就是这世界的最终目的,那再没有比之更愚蠢的了,无论定下这一目的的究竟是谁。
生命首先是一个任务,即是说维持这一生命的任务,亦即法语的“de gagner sa vie”(法语“谋生”)。在解决这一问题后,我们历经艰辛争取回来的却成了负担。如此一来,继而第二个任务就是如何处理和安排这一生活以排解无聊。无聊如同守立一旁虎视眈眈的猛兽,等待机会随时扑向每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所以,首要的任务就是争取获得某样东西,其次是在争取到这样东西后,又不能使我们感觉到它,否则这样东西就成为一种负担。
如若我们能够统观整个人类世界,就会发现到处都是无休止的争斗。为了生存,人类不惜耗尽全副精神和体力全身心地投入殊死的搏斗,同时还要防备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天灾人祸。而这一切努力之后所得到的回报(亦即生存本身),审视一番,在这生存里面,我们发现会有某些无痛苦的间歇时刻,但这些即刻会受到无聊的偷袭,并很快陷于新一轮的痛苦。
需求与匮乏的背面,即是无聊,就连较为聪明的动物也会遭到它的折磨。这是因为,本质上,生活并无“真正的内容”,生活只是被需求与幻象“活动”起来的,这些“活动”的动因一旦消失,生存就会显出它荒凉与空虚的本色。
只要简单留意下面一则事实,就会认清这样一个道理——人的生存肯定是某种错误:人如同需求的凝固物,想满足这些需求是相当困难的,这些满足除了暂时带给他无痛苦的状态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而处于这样一种无痛苦的状态,也就落入了无聊的深渊。这个事实所说明的问题显而易见:就本身而言,生存是没有价值的。正是因为知觉到了这一生存的空洞与乏味,才诞生了无聊。即是说,我们的本质与存在,就在于对生活的追求,倘若生活本身具有值得肯定的价值与切实的内容,那么所谓的“无聊”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仅存在本身就足够令我们感到充实了。然而现如今,我们并不为自身的存在感到如何的高兴,除非我们正尽力朝着某个目标奋进。由于距离远、障碍重重,追逐目标显然会让我们感到满足,然而一旦达到目标,随之而来的即是幻象的消失;又或者我们正进行着单纯的智力活动,即是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能够从生活中抽身,从外部回头审视这段生活,如同坐在包厢里的旁观者。甚至感官的快乐也只源于持续的追求,目标一旦达到,快乐也随之消失。如若自身并未处于以上所讲的两种情形,而是回归存在本身,生存的空洞与虚无感便会笼罩在心头——无聊即是如此。我们当然希望事物发展的那种单调、无聊的自然秩序会终止,这显现在我们内在所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对特殊、怪异事件的追求与喜好上。甚至上流社会的奢华也不过是为挣脱这一本质上匮乏、可怜的生存状态所做的徒劳的挣扎。名贵的宝石、珍珠、羽饰、天鹅绒,不计其数的蜡烛、狂欢的舞者、时而戴上时而摘下的面具……所有的这一切算得上什么呢?此时此刻,无人感到完全的幸福。果真如此的话,那他八成是醉了。
人所具有的极尽巧妙又复杂的机体,即是生存意志所显现的最完美的现象,然而这机体最终还是要归于尘土,因此,这一现象整个的本质与努力很明显地也归于毁灭。从根本上来说,意志的所有争取都是虚无的——所有这些即是真实的大自然所给予的最单纯和朴实的表达。要是存在本身不附带条件的具有真正的价值,那么这种存在的目的就不该是非存在。歌德优美诗句的字里行间也隐藏着这样的感觉:
于古老塔顶的巅峰,
英雄的高贵精灵在上。
首先可以从这样的一件事实中推导出死亡的必然:因为人只是一种现象,所以也就不是“真正确实的”(柏拉图语)——倘若人果真是自在之物,就不可能消亡。而这些现象背后所隐藏的自在之物,却因自在之物的本性,只能于现象之中呈现出来。
我们的开始与我们的结局,两相比较,反差是多么的大!前者于肉欲制造的幻象和性欲快感带来的意乱情迷之中产生,后者则伴随着器官的衰竭和尸体发出的恶臭。在愉快享受生命的问题上,从出生至死亡总是走下坡路:无忧无虑的童年,快乐幻想的青年,艰苦奋斗的中年,身衰力竭又让人同情的老年,临终病痛的折磨和与死神最后的搏斗。所有这一切无不都在表明:存在即失足,恶果逐步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
生活即幻灭,没有比这更精确的看法了。一切的一切无不准确无误地指出了这一点。
生活拥有某种微观的特征:一个不可分的点被时间和空间这两种强力透镜拉伸。由此我们眼中的生活已被放大了很多。
时间只是我们思想中的装置,通过某种意义上的时间的维持,为所有事物(当然也包括我们自身的虚无存在)披上一件实在现实的外衣。
为错失享受幸福或快乐的良机而后悔悲伤,这是多么的愚蠢啊!
这些幸福快乐能维持到现在吗?不过成为某一干瘪的记忆罢了。我们真实享受经历过的事情无不如此。所以,所谓的“时间形式”不过是个媒介,仿佛是专门为使我们明白尘世间快乐的虚无本质而特设的一般。
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其存在并非是某种固定不变、最起码也是暂时不变的事物,恰恰相反,这些都是流动性的存在,唯有持续不断的变化才成为存在,这就好比是水中的旋涡。尽管身体的“形式”暂时、大概地存在,但前提是身体物质要不断地变化,不断地新陈代谢。因而,时刻争取获得适合流入身体的物质,即是人与动物首要的任务。同时,他们也同样意识到上述方式只够短暂维持他们这样的生存构成,因此随着死亡的来临,他们迫切希望并身体力行地将其生存通过各种方式传递给将取代他们的生物。这种渴望与奋斗,出现在自我意识中即是性欲;在对别的事物的意识,即对客体事物的直观中,则是以生殖器的形式显现。这种驱动力就好比是将珍珠串联起来的一条线,线上的珍珠即是那些快速交替的个体生物。倘若在我们的想象中加快这一交替,并在单一个体和整个序列中,只以永恒的形式出现,而物质材料总是处于永恒变化之中,于此我们就会认识到,我们只是一种表面的、并不确定的存在。这种对生存的理解与阐释构成了柏拉图学说的基础,这一学说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存在的只有理念,而同理念相对应的事物,只具有影子般的构成。
我们,单纯地只是现象,同自在之物截然不同——这种看法在以下事实中获得了最直观的阐释:持续的吸收与排泄物质即是维持我们生存的必需条件,对此(食物和营养)的需求总是一再循环出现。
个中情形就如同那些需要供应物维持的烟火或喷射出的水流,供应物一旦停止,现象也就随之逐渐消失、停止了。
也可以这么说,生存意志是通过纯粹的现象显现出来的,所有这些现象最终都将完全彻底地从有化为无。然而这种“无”及其连带现象始终都处在生存意志的范围内,并以之为根基。不过这些都是模糊难懂的。
倘若我们不再从宏观上审视世事发展的进程——特别是人类世代更迭的迅速及其存在假象的匆匆一现,而转为观察人类生活的细微之处(如同喜剧故事中所表现出的样子),由此,我们所获得的印象,就如同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满是纤毛虫的水滴,或察看一小块儿奶酪菌——螨虫们的辛勤劳作与不时发生的争斗使我们哑然失笑,这就好比在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中煞有介事地开展严肃而隆重的活动,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作出同样的举动,也会产生相等的喜剧效果。
意志与痛苦
我们要通过人的生存本身,来考量意志内在的、本质的命运,以此来证实:生命本质上即是痛苦。
不论在哪个级别的认识上,意志都是以个体的形式出现的。作为个体的人,在无限的时空中只自觉是有限的,同无限的时间与无际的空间相比,自身近乎一个消逝的数量,投身于时空的无限。既然时间与空间无际限,那么个体的人只可能有一个相对的某时某地,个体所处的地点与时间也只是无穷无尽中的极为有限的部分。真正个体的生存,只是现时当下。现在会无可避免地逃入过去,即不断过渡至死亡,慢性的死。个体以往的生命,排除对现时存在的某些后果,除开铭刻的过去与这一个体意志相关的证据不论,既已是完结、死去、化为乌有的了,如此,个体在合理的情况下就必会将过去渐渐淡忘,无论那内容是快乐抑或痛苦。
我们已经于无知无识的自然界中发现其内在本质就是不断地、无目的无休止地追求挣扎,特别在我们观察动物与人时,这一点就更为明显地显露在我们眼前。人的全部本质即是欲望与挣扎,可同无法抑制的口渴相比拟。然而,需要是一切欲求的基础,缺陷就意味着痛苦,因而人原本就是痛苦的,人的本质就脱不出痛苦的手心。倘若不是这样,人会因为容易获得满足,而随即消除了他的欲望,欲求的对象也就没有了。如此一来,可怕的空虚与无聊就会乘虚而入,即会令人感到自身的存在与生存本身就是不可承受的负担。所以,人生的过程如同钟摆一般,在痛苦与无聊间来回地摆动;事实上,两者即是人生的最后两种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