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皮克斯的诞生
瞬息万变的环境,为那些有能力且有志于创新的人创造了无可估量的机遇。掘金的诱惑召唤着头脑聪颖、野心勃勃的人才,而竞争和风险也接踵而至。老旧的商业模式不断经历颠覆性的改变。
卓越的管理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为三位风格各异、颠覆传统的风云人物效力的经验,仿佛为我恶补了一堂关于领导力的课,让我对领导力的认识有了一个飞跃。在接下来的10年里,我懂得了领导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领悟到远见和妄想、自信和自大的差异,还意识到什么会点燃创意,什么会扼杀创意。我一边积累着经验,一边寻找着那些引我注意又惹我困惑的问题的答案。即使在40年后的今天,我也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
我想从我的第一任老板谈起,他的名字叫作亚历克斯·舒尔。就是他的秘书,在1974年的那天给我打了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说要给我订一张机票,后来又急匆匆地把电话挂断。几分钟之后,一个自称亚历克斯下属的陌生人打来电话,向我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亚历克斯在纽约长岛北岸创办了一家研究机构,希望将计算机技术引入动画制作。对方向我保证,亚历克斯是个千万富翁,资金完全不是问题,他们想要找的是一个能够管理这个研究机构的人。说完,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谈一下。
不过短短数周的时间,我就搬到了位于纽约理工学院的新办公室里。
亚历克斯之前是一位大学校长,是个十足的计算机科学门外汉。这种情况在当时很正常,但亚历克斯本人绝对称不上“正常”。他天真地认为计算机很快就会取代人类,而他也非常有劲头来引领这场革命(虽然这种见解在当时很风靡,但我们知道这只是个谬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感激他能如此慷慨地资助我们的研究工作)。亚历克斯说话的方式很奇特,时而咆哮,时而前后矛盾,有时甚至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疯帽子”一样,把小段押韵的打油诗掺进谈话中,我的一位同事把他讲的话戏称为“文字大杂烩”。(比如说,亚历克斯会说出“我们的远见会加速时间,然后再把时间抹去”这种话。)他的话时常让我们这些工作人员一头雾水。亚历克斯有一个“秘密抱负”……好吧,其实他的抱负也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他几乎每天都要强调自己不愿意做下一个华特·迪士尼。可这么一来,反倒让我们大家都觉得他就是想做第二个迪士尼。我赴任的时候,他正在制作一部名叫“钝音大号”的手绘动画电影。实际上,这部电影的失利是必然的,因为纽约理工学院里没有人受过影视制作的相关培训,也不具备铺设剧情的能力。电影一上映,便石沉大海了。
虽然亚历克斯对自己的能力看走了眼,但他仍是个有远见的人。他预见到电脑会在动画制作中占据重要的地位,也不吝于自掏腰包将这一预测变成现实。科技与绘图的糅合在别人看来无异于白日梦,却是亚历克斯笃信的信念。这份毫不动摇的信念,造就了无数突破性的成就。
亚历克斯刚把我招来,便把组建团队的任务交给我。我不得不说他对自己招聘的人充满了信心。我对这一点很钦佩,并且在今后的人生中一直努力借鉴。在第一批接受我面试的人中,有一个名叫阿尔维·雷·史密斯的人。他是一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计算机科学博士,魅力超凡,简历上也有许多亮点。他在纽约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过书,还在位于帕罗奥图的权威科研机构施乐帕克研究中心干过。与阿尔维见面时,我感到有些矛盾,因为他看起来比我还有资格管理这家研究机构。那种浑身的不自在以及感觉到潜在威胁后的心慌意乱,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暗想:这个人,说不定哪天就把我顶替了。但最终,我还是把他招入麾下。
在一些人看来,雇用阿尔维似乎是大胆自信的一步棋。坦白说,当时29岁的我一心扑在研究上长达4载,连助手都从未雇过,就更别提招聘和管理团队的经验了,我一点儿自信都没有。然而我明白,纽约理工学院为我提供了一个空间,可以让我向研究生时便定下的目标摸索着前进。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需要最灵敏的大脑,而想要吸引最强的大脑,我就不能让自己的不自信成为障碍。“面对挑战,强大自己”,这是高级研究计划署铭刻在我脑中的箴言。
我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阿尔维成了我的一位挚交,也是我最信赖的合作伙伴。从那以后,我定下一条招聘策略:尽可能地招揽那些比自己聪明的人才。杰出的人才能够大胆创新,做出突出贡献,能为你的企业——当然也包括你本人——增光添彩,这些好处可以说尽人皆知。但除此之外,直到回顾过往的时候,我才发现杰出人才还能带来另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好处:忽视心中恐惧。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不少人,他们选择了看似安全的道路,却缺少了一股子全力拼搏的勇气。雇用阿尔维是一步险棋,却为我带来了最丰美的果实,让我收获了一位真心诚意、能力超群的队友。在研究生院时,我曾思忖过如何才能将犹他大学这种独特的氛围复制出来,如今,我突然顿悟:即便看似潜藏威胁,我们也不应放弃进步的机会。
在纽约理工学院,我们专注于同一个目标,努力开拓电脑动画和电脑制图的新疆域。随着企业使命的传播,行业中越来越多的顶尖人才慕名而来。随着团队的扩大,寻找管理团队的方法也就显得越发迫切了。我仿照学生时期的经验,创建了一种平面式的组织结构。创建这种结构的主要原因在于,我觉得那种设立一群管理人员并让他们听从我指挥的上下级结构,会占用太多时间,让我无暇顾及自己的工作。我给予员工们足够的信任,让他们按自己的步调来推进自己的项目。这种模式当然也有弊端,但这种为自觉向上的人才提供自由空间的管理方式,让我得以在短时间内完成了数项技术上的巨大飞跃。我的团队同心协力,完成了不少突破性的项目,在电脑技术和手绘动画的糅合上大步向前迈进。
举例来说,在1977年,我设计了一款叫作“补间动画”的二维动画软件,这款软件的功能就是所谓的“自动视觉连贯”,即实现关键帧之间的动作连贯。另外,我们也一直在摸索如何打造出“动态模糊”的效果。在大部分动画——尤其是电脑动画——中,图像的对焦是非常清晰的。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妥,但实际上,这种清晰的效果会造成人体视觉上的不适。如果运动中的物体非常清晰,会带给电影院的观众一种频闪灯似的不自然的视觉感受,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卡”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观看真人电影的时候不会出现,因为传统的摄像机在物体移动的方向上捕捉到的是模糊的影像,原本清晰的边缘被钝化了,这种效果在我们的大脑看来是自然的。而缺少了动态模糊,我们的大脑会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因此,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在动画中模拟出这种模糊感,如果电脑动画得不到人类肉眼的“认可”,那么这个领域的前途就堪忧了。
不少企业都在努力解决这些问题,其中绝大多数企业都对自家的成果采取了中情局式的严格保密措施。但话说回来,我们的确是在进行一场跑步比赛。为了在动画长片的制作上拔得头筹,许多竞争者都对自家的科研成果缄口不提。然而在一番商谈之后,我和阿尔维却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也就是把我们的技术慷慨共享。在我看来,我们距离目标还很遥远,而闭门造车的方法只能让到达终点更遥遥无期。因此,纽约理工学院与电脑制图领域的专家频繁交流,将我们所得到的科研成果全部公之于众,还参与委员会,审批各路研究人员的论文,并在所有重要学会研讨会上积极贡献力量。刚开始,如此的公开透明化所带来的益处并不明显(在此需要强调一点,当我们决定信息公开化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得到任何好处,我们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然而没想到,日积月累出的人脉关系所带来的价值大大超过我们的想象,有效地推动了技术的革新,也让我们对创意的总体把握更加准确了。
然而,虽然我们在纽约理工学院成果倍出,我却渐渐生出一种进退两难的窘迫感。在亚历克斯的帮助下,我们有充裕的资金来购置器材和招聘人才,足够我们在电脑动画技术的世界里开拓进取。然而,我们却找不到一个电影制作方面的人才。我们用电脑讲故事的技术一直在提升,却始终缺少一个讲故事的人才,这让我们无法最大限度地施展拳脚。我和阿尔维明白这副镣铐带给我们的阻碍,便开始与迪士尼等工作室私下进行交流,想要试探他们对我们的技术有多大的投资兴趣。一旦找到有意的工作室,我和阿尔维就准备离开纽约理工学院,将团队迁到洛杉矶,与资深的电影制作人和会讲故事的艺术家一起合作。但天不遂人愿,所有的工作室都拒绝了我们。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1976年,高科技与好莱坞电影制作的融合与其说少有人关注,不如说连谈都没人谈。然而不久之后,这一局面被一位奇人用《星球大战》打破了。
1977年的5月25日,《星球大战》在全美国上映。影片对视觉特效的运用——以及破纪录的票房——将会永远地改变电影业。而对当时32岁的编剧兼导演乔治·卢卡斯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他的公司卢卡斯影业及其子公司工业光魔已然在视觉特效和声效技术的研发上拔得头筹,而那个时期,电影界没有任何人对电脑科技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投资意向。因此,乔治在1979年的7月做出了开设计算机分部的决定,多亏了卢克·天行者的“助阵”,乔治才攒足了开发计算机技术的资源。
在物色该部门的管理者时,乔治不仅仅想找一位电脑好手,他还要求此人热爱电影,并且坚信电脑和电影不仅能够共存,更能取得相得益彰的效果。最终,乔治找到了我。理查德·埃德隆德是乔治手下的一员“大将”,也是电影特效的先锋人物。一天下午,他来到我在纽约理工学院的办公室。只见他的皮带上有一个硕大的搭扣,上面大大的“星球大战”字眼很是显眼。我一直不愿让亚历克斯·舒尔知道我与理查德有联系,因此他的到访着实让我捏了一把汗。但是,亚历克斯并没有发现。乔治的信使对这次见面很满意,会面后不过几周的时间,我便踏上了赴加州接受卢卡斯影业正式面试的旅途。
在卢卡斯影业,最先与我碰面的是一位叫作鲍勃·金迪的男士,此人专门负责乔治的私人建设项目。选择这样一个人来负责计算机部门主管的招聘工作,真让人有些意外。他张口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卢卡斯影业的这个职位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他所指的当然就是我所面试的职位。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都是在相关技术领域业绩斐然的人才。我如此乐意推荐他人,是出于我在学校里形成的世界观,即一个难题应该由众多头脑聪颖的人同心戮力地解决。其实,这种观点可以说是个简单的常识。但直到面试之后我才知道,卢卡斯影业的人员早就把我推荐的所有人都面试了一遍,也对他们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但孰料他们却连一个人也没有推荐!诚然,能为乔治·卢卡斯效力,这样的美差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不会垂涎。在面试官要求他们对业界人才做评判时,我的竞争对手统统选择了沉默,这不仅表现出他们强烈的竞争心理,也将他们的不自信暴露出来。不久后,我便获得了接受乔治亲自面试的“通关卡”。
我还记得在去见乔治的路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在《星球大战》之前,乔治就已经凭借《美国风情画》一片成功奠定了自己编剧和导演兼制片人的地位。而我,只是怀揣着一个昂贵梦想的普通理工男。来到卢卡斯在洛杉矶的拍摄场地,我终于与卢卡斯见面了。没想到的是,我们两个人看上去有几分相似:瘦瘦的,留着胡子,戴着眼镜,30岁出头的年纪,一忙起来就会与外界隔绝,只在必要时才开口说话。乔治对实用性的极致追求,立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要把科技带入电影制作的想法,并不是心血来潮。从数字光学印片机和数字音效,到数字非线性剪辑和计算机制图,他对计算机技术的兴趣,自始至终都与科技为电影增值的潜力挂钩。我相信科技定会为电影带来更多的价值,我也是这样告诉乔治的。
在我为他工作期间,乔治告诉我,他雇用我是因为他看中了我的诚实、“清晰的远见”以及对计算机潜力的坚定信心。我们那次见面后不久,他就将工作交给了我。
卢卡斯影业计算机部门临时设在圣安塞尔莫,在我搬进位于一幢两层建筑中的新办公室时,我已经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任务:把管理人员的旧方法推翻,采用新方法。乔治想要创建的机构,比我在纽约理工学院管理的机构规模要大得多。盈利和预算数额高出许多这一点暂且不谈,单凭乔治在好莱坞的雄心壮志,这家机构自然也需要造出一番声势才行。我希望能为团队提供所需的支持和帮助,让他们最大限度地达成目标。在纽约理工学院时,我以自己在犹他大学的经历为样板建立了一个平面式的组织结构,为我的团队提供了自由空间,我很少插手或监督他们的工作,所得到的结果差强人意。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团队与其说是一个为了共同目标而奋斗的整体,不如说更像是一群研究生在各自忙活各自的项目。但研究室毕竟不同于大学,因此沿袭大学的模式并不明智。于是,我决定聘用专门的管理者来分别负责制图、视频和声效团队,而这些管理者则由我直接管理。我明白,层级式管理结构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时,我又很担心这种管理方式可能会带来一些问题。我对层级结构心存疑虑,但同时也明白这种结构有一定的必要性,因此,我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方式。
1979年的旧金山湾区为我的工作创造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环境,硅谷的企业数量增长神速,没有谁的名片架(没错,那时候我们还在用名片架呢)上的名片能跟得上“最新潮流”。与此同时,人们布置给电脑解决的任务也在以指数级增长。我来到加州后不久,微软公司的比尔·盖茨就决定为IBM(美国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新推出的个人电脑创建操作系统,由此给美国人的工作方式带来了一场革命。一年之后,雅达利公司发布了全球第一款家用电视游戏机。这一举动不仅将《太空侵略者》和《吃豆子》等高人气电子游戏带入了美国人的家庭起居室里,也开辟了一个现在全球销售额高达650亿美元的市场。
1970年,我还是研究生的时候,大家使用的是由IBM和另外7家大型机企业制造的巨型电脑(大家把这几家公司戏称为“IBM和7个小矮人”)。想一想,一个房间里一排排的架子上满满堆着高约2米、宽约0.5米、长约0.8米的机器,这是怎样一幅情景。5年后,当我来到纽约理工时,尺寸与衣橱相仿的小型计算机正处于冉冉升起的阶段,当时在市场独占鳌头的是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数字设备公司。而等到1979年我加入卢卡斯影业之时,太阳微系统公司和硅谷图形公司等硅谷新贵企业及IBM所生产的工作站计算机粉墨登场,但当时大家都知道工作站仅仅是通往个人电脑途中的一个站点,而这条路的终点站,则是个人台式电脑。这样瞬息万变的环境,为那些有能力且有志于创新的人创造了无可估量的机遇。掘金的诱惑召唤着头脑聪颖、野心勃勃的人才,而竞争和风险也接踵而至。老旧的商业模式不断经历颠覆性的改变。
卢卡斯影业总部设在硅谷北部的马林县,距离硅谷有一小时车程,乘飞机到好莱坞也要花一小时。选择这个地点并不是无意之举,乔治认为自己的身份首先是一位电影人,因此硅谷并不适合他,但他也不想靠洛杉矶太近,因为他总觉得这样有点儿“近亲繁殖”的意味。因此,他创建了自己的乐园,一个热衷于电影和电脑科技,却不对这两种主流文化俯首因循的大家庭。他所营造的氛围像学院一样,充斥着避风港的感觉,而我也将这种理念收于心底,在之后建设皮克斯的企业文化时加以借鉴。我们虽然很重视实验和尝试,但赚取利润的紧迫感却实实在在地压在我们的肩上。换言之,我们的研究都是有目的而为之。
我指派阿尔维负责我们的制图团队。此团队的首要任务就是探索出如何用计算机进行蓝屏抠图,也就是如何将一个图像(比如一个踏着冲浪板的男孩)叠加到另一幅图像(比如一个高约30米的巨浪)上。在使用计算机制图之前,这种特效要用到高精复杂的光学设备,而当时的特效“魔法师们”却完全无意淘汰这种劳民伤财的方法。我们的任务就是扭转他们的理念。阿尔维的团队负责设计一款专业性的单机,此款计算机拥有扫描胶片所需的像素和数据处理能力,可将特效图像与实拍影像结合在一起,再将最终完成的效果重新记录在胶片上。这款单机的设计花费了我们大约4年的时间,但我们的工程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们将这台机器命名为皮克斯图像电脑。
为什么要叫“皮克斯”(Pixar)呢?这个名字是阿尔维和另一位名叫洛伦·卡彭特的同事反复“拉锯”的结果。阿尔维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都在得克萨斯和新墨西哥度过,对西班牙语感觉很亲切,因此对形似西班牙语的英文单词也颇有兴趣,比如“laser”(激光)这个词。因此,他自己造出“Pixer”一词,这个词既可以冒充西班牙语,又带有“制图”的意味在里面。而洛伦则推举了“Radar”(雷达)一词,因为他觉得这个词听上去更有高科技的范儿。这么一来,两人意识到,Pixer和Radar可以合成为“Pixar”。这个名字就这么诞生了。
卢卡斯影业的特效研究专家对我们的电脑制图技术稍显漠然,而卢卡斯的电影剪辑师则对我们的技术采取了完全反对的态度。在乔治的要求下,我们制作了一套能让剪辑师运用电脑进行剪片工作的视频编辑系统,但此举却使得剪辑师的不满情绪凸显出来。乔治想设计出一款程序,能实现影像的轻松存储和整理,剪辑速度与胶片剪切法相比也可以得到显著提升。拉尔夫·古根海姆——我从纽约理工学院挖走的一位计算机程序员(此人还获得了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电影制作学位)——担任了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此项目所研发的系统在当时非常超前,支持系统所需的硬件尚未问世。(为了模拟出效果,拉尔夫用激光软盘精心仿制出一个系统,作为权宜之计。)系统的设计已是困难重重,但人们对改变的抗拒所带来的阻碍却更大、更根深蒂固,相比之下,设计本身的难度立即“逊色”了不少。
虽然乔治对这款新的视频剪辑系统满心期待,但卢卡斯影业的剪辑师们的态度却不然。剪辑师们使用的老方法需要他们用刀片将电影胶片切成小段,再把这些小段重新黏合在一起,他们对这种方法早已熟稔、精通。从短期来看,改用新方法可能会减缓剪辑的速度,因此他们不愿意尝试改变。剪辑师们习惯使用自己熟知的方式,而改变则意味着打破习惯,因此,等到我们将研究成果拿出来公测时,遭到了大家的冷眼相待。我们对视频剪辑法将带来的革命性影响深信无疑,乔治本人也对此系统大力支持,即便如此,剪辑师们仍不愿改变。由于这些剪辑师是我们新系统的目标受众,因此,他们的阻挠让系统的推行寸步难行。
那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如果一切都迁就这些剪辑师的意愿,那么就不用设计新工具,也不可能有什么革新了。这些人看不到改变带来的益处,也无法想象出电脑会为他们的工作带来怎样的轻松和便利。但话说回来,如果我们的设计完全不接地气,丝毫不考虑这些剪辑师的意见,那么这样无法解决受众之需的工具就是失败的。单凭我们对这一创新的价值充满信心自然是不够的,还需要目标群体接纳它。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的计划就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无须多言,管理者单有智谋是不够的,他们还需要找到愿意为他们的理念埋单的受众,并得到这个群体的支持。这个原则,我铭记于心。
在卢卡斯影业的几年间,作为管理者的我当然有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也经历过自我怀疑的煎熬,还考虑过是否该采取一种更强调自身领导地位的强硬管理方式。我会在自己构建的层级结构中将一些权力下放给其他管理人员,但放眼整个卢卡斯影业,我自己其实也是层级链条中的一个齿轮。记得当我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只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群马的背上,拼命保持着平衡。无奈这些马匹中既有优良的纯种马,也有脱缰的野马,还有一些奋力想要赶上队伍的小马驹。能保持平衡已经很困难了,更别提掌控方向了。
简而言之:管理,真难!没有谁能为我指点迷津。我所阅读的书籍大多主题看似鞭辟入里,内容却都是泛泛之谈。因此,我便开始从乔治的身上寻找答案,我发现他的一些理念与尤达大师的颇有相似之处。尤达大师会说出诸如“要么做,要么不做,没有所谓的试一试”这样的格言,同样,乔治也喜欢用语言平实的类比来一语道破人生的真谛。他说,修建4 700英亩天行者农场(一块兼作迷你居住城区和影视拍摄基地的场地)的艰巨任务,就像一艘船只顺水而下,而船身已经被劈成了两半……船长也已不幸溺亡。他告诉我们:“我们终究还是会到达目的地。抓紧船桨,加油划船!”
乔治还说,创立一家企业就像置身于一支西行的马车队中。在驶往丰沃之地的途中,这些开拓者们紧盯前方,团结一心向着目的地这一共同目标进发。而一旦到达目的地,这些人便各奔东西了。这种向着目标进发的过程,这种目标尚未达成的状态,在乔治看来是最理想的。
无论是拿马车还是船只打比方,乔治的着眼点都是长远的。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也自信有创造未来的能力。有一个故事现在被人一遍遍地谈起。在《美国风情画》一片刚刚获得成功时,人们建议这位年轻的电影人在下一部电影《星球大战》上大捞一笔:这可是好莱坞万众瞩目的大片,让他们给你加加价码吧。乔治却另有打算。他完全没有要求加薪,而是要求保留《星球大战》的续集所有权和周边产品销售权。影片的发行公司20世纪福克斯觉得这只是蝇头小利,便一口答应了乔治的要求。事实证明福克斯错了。这是乔治控制的第一桶金,让他有能力在这片他热爱的领域中翻云覆雨,大展身手。他将赌注压在了自己身上,并成为最终的赢家。
《星球大战》大获全胜后的卢卡斯影业,可谓一块吸引各路英豪的磁石。斯蒂芬·斯皮尔伯格、马丁·斯科塞斯等大导演经常现身来访,看看我们在研发什么,物色有没有能在他们的影片中使用的特效或新花样。但与这些大牌人物的造访相比,最让我难忘的还是迪士尼动画师们的一次参观之旅。那是1983年情人节的第二天,在带领大家参观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穿着松垮牛仔裤的男孩。这个年轻人名叫约翰,他对我们所做的工作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吸引我注意约翰的,就是他的好奇心。我为大家展示了一幅电脑制作的图像,我们对这幅图很满意,还特地起名叫“通往雷耶斯角之途”。看图的时候,约翰呆站着,完全着了迷。我告诉他,这幅俯瞰太平洋的蜿蜒小径的图像,是我们用一款叫作雷耶斯(眼见一切,尽可制图)的软件程序制成的。雷耶斯还是个双关语:雷耶斯角,是加州沿着1号公路的一个海滨小镇,位于卢卡斯影业附近。代表了当时电脑制图的最尖端技术的雷耶斯,让这个年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约翰如此痴迷的原因。他告诉我,他想制作一部叫作“电器小英雄”的影片,讲的是一台烤面包机、一张毛毯、一盏台灯、一个收音机、一台吸尘器在被主人遗弃在林中的老房子后,历经万难重新回到主人身边的故事。他告诉我,他准备将电影的构思推荐给迪士尼动画的高层,希望能让此片成为第一部将手绘动画与电脑生成的背景相结合的电影。而我刚刚给他看的图片,正巧用到了这一技术,因此他想看看我们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这位动画师就是约翰·拉塞特。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们这次在卢卡斯影业的会面过后不久,他便丢掉了迪士尼的饭碗。原因是,在他的上司们眼中,这部“电器小英雄”和他本人一样,都有些太过前卫了。在听取了约翰的提案后,他们立马让他卷铺盖回家。几个月后,普瑞特艺术学院的计算机绘图年会在长岛的玛丽皇后酒店举行,这个有历史的酒店,其实是一艘停靠在码头边的邮轮。我和约翰不期而遇。当时我并不知道约翰已经丢了工作,只是问他愿不愿意到卢卡斯影业帮忙制作我们的第一部短片,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当时的我还以为是萨瑟兰教授人才交换的理念终于实现了呢。招募到一名迪士尼的动画师,即便只是临时的,也一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一位名副其实的讲故事高手终于肯加入我们的阵营了,这还是第一次呢。
约翰是个天生的梦想家。孩童时,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在自己画在素描本上的树屋、洞穴和宇宙飞船中遨游。他的父亲是加州惠蒂尔雪佛莱经销店的汽车配件经理,耳濡目染下,约翰一生都对汽车情有独钟;母亲则在高中教授艺术。和我一样,在发现世上有靠制作动画为生这条路后,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方向。同样,约翰注意到动画之路的原因也与迪士尼有关:上高中时,约翰在校图书馆里无意中看到了一本磨得破破烂烂的书,书名叫《动画艺术》,作者鲍勃·托马斯在书中记录了迪士尼工作室的发展历程。与我初遇时,26岁的约翰与迪士尼之间的关系是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望尘莫及的。他毕业的院校是迪士尼本人创立的鼎鼎大名的加州艺术学院,在学校里,他师从数位迪士尼黄金时代的重量级艺术家;他曾在迪士尼乐园的丛林漂流项目中担任河流向导;1979年,他以《小姐与台灯》一片向迪士尼的《小姐与流浪汉》致敬,并凭借此片获得大学生奥斯卡奖,而作为片中主角出现的那盏白色台灯,之后亦演进为皮克斯的标志。
加入迪士尼动画时,约翰并没有意识到公司正在经历一段惨淡的低谷期。当时,迪士尼的动画片已停滞不前许久了:从1961年的《101忠狗》后,迟迟不见有重大的技术突破,而公司许多年轻有才的动画师因日渐分明的层级制度而得不到重视,在种种原因下纷纷离职。当1979年约翰加入迪士尼时,弗兰克·托马斯、奥利·约翰斯顿等迪士尼九大元老中最年轻的也已经65岁了,年事渐高的他们不再参与日常的电影制作,而接管工作室的艺术家是那些坐了几十年冷板凳的二线动画师。这些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但觉得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还不够稳固,他们想要紧紧抓住自己的新位置,因此对新人不但不鼓励,反而采取了压制的态度。对后起之秀的理念不管不问,还用条条框框对人才施以禁锢,看起来他们似乎是要把这些人的升职速度拖延得比自己还要慢。在这种人心不齐的环境里,约翰立马就泄气了,即便如此,被炒鱿鱼的事情仍是他未曾料到的。难怪他加入卢卡斯影业的态度那么积极呢。
我们打算让约翰帮忙制作的影片本来定名为“与安德烈早餐”,灵感源自我们都很喜爱的1981年的影片《与安德烈晚餐》。片子的构思很简单:太阳初升,一个名叫安德烈的机器人从床上起来,打打哈欠,伸伸懒腰,以此展示一个由电脑生成的绚烂多彩的世界。阿尔维设计出了第一版的分镜头,整个项目也由他负责,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将一些动画研发成果拿出来付诸实践了。约翰的加入让阿尔维很欣喜。约翰热情洋溢,仿佛天生就是个给大家传播正能量的人,他的活力也必定会让这部电影更有生气。
看过初版的分镜头后,约翰问阿尔维:“你介不介意我提几个建议?”
阿尔维回答:“当然不介意。我们请你来就是为了听你的建议。”
根据阿尔维的叙述,接下来,约翰“让这部片子起死回生了”。阿尔维说:“我一直幼稚地以为我才是这部片子的动画师,但其实我没有那种神奇的魔力。我能让物体流畅地运动起来,却不能赋予物体思想。我不能给物体灌输情绪和灵魂,但约翰可以。”约翰对主角的样貌提出了见解,他构想出的主角是一个简洁而形似人类的机器人,头和鼻子都以圆形代替。而约翰真正的神来之笔,是要求将一个叫作威利的大黄蜂角色加入影片,与安德烈进行互动。(顺便提一下,威利是华莱士·肖恩的小名,华莱士是给予这部短片灵感的影片的主演)。这部短片后来改名为“安德烈和威利的冒险”。影片开头,安德烈仰面朝天地在林中睡觉,醒来后,他看到威利在他的脸旁悬停着。安德烈被吓了一跳,而黄蜂威利则紧跟不放,惹得安德烈四处逃窜。如果我们能勉强把这称作剧情的话,那么以上内容就是整部片子的剧情。不难看出,相较于剧情而言,我们更注重的是电脑动画制作的潜力。约翰的天才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在如此简短的情节中表现出情绪的张力。
短片片长原定只有两分钟,但我们在制作时仍嫌光阴似箭。无须赘言,制作动画的过程需要投入许多人力,不仅如此,在制作的同时,技术上的开拓创新也是不能停的。而我们给自己留出的时间又偏偏如此紧迫,压力可想而知。我们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是1984年7月,也就是约翰加入后的第8个月。究其原因,主要是考虑到那时候,计算机图形图像特别兴趣小组年会(SIGGRAPH)会在明尼阿波利斯举行。这场为期一周的计算机图形会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业界人士动向的绝佳平台。这是一个一年一次的盛会,届时,学者、教育家、艺术家、硬件销售人员、研究生以及程序员将共聚一堂。根据传统,会议期间的周二会举办“电影之夜”活动,当年最引人瞩目的视觉成果将有机会在此展示。而在1984年之前,电影之夜大多只放映些15秒长的图标四处飘飞(比如旋转的球、飞扬的美国国旗)的作品,或是科学模拟视频(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旅行者2号飞过土星的景象到康泰克感冒胶囊的起效过程,应有尽有)。而我们的《安德烈和威利的冒险》,将为年会首次带来有人物的电脑动画影片。
但随着截止日期的逼近,我们意识到这回可能是赶不及了。我们夜以继日,致力于制作出更清晰、更逼真的角色,还将影片的背景设置为细节繁多的树林(树林中树叶的制作着实考验了我们的动画制作能力),更让整个过程难上加难。然而,我们并没有考虑制作这些图像对计算机能力的需求,也没有思考整个制作过程需要留出的时长。我们可以在截止日期前完成影片的粗样,但这意味着影片中有一部分画面是不完整的。原本该是彩色的动画角色,只能以线框示人(这些线框是网格状的模型,用来暂时代替电影完成后的角色)。在首映当晚,我们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些零碎的模块出现在荧幕上。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虽然我们对影片存在诸多担忧,但在放映后与我交谈的大部分人都说,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彩色图像换成了黑白线框。原来,影片的情感带动了观众,让他们忽视了图像的缺陷。
这种现象我在日后的职业生涯中曾多次遇到:通常来说,无论你对视觉工艺有多么重视,无论视觉上的润色有多无可挑剔,都没有讲一个好故事重要。
1983年,乔治和妻子玛西娅离婚,而离婚协议书为卢卡斯影业的资金状况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乔治依然野心勃勃,但资金状况的现实摆在眼前,乔治不得不缩减财务支出。也正是在那时,我渐渐发觉,虽然计算机部门的成员们都将制作动画长片作为首要任务,但乔治却另有打算。对他而言,电脑能对真人电影做出的贡献才是他关注的焦点。我们双方的梦想虽然有分歧,但也有重合的部分,可以在短期内维持相互扶持的状态。而今,在合并投资项目的压力之下,乔治做出了卖掉计算机部门的决定。我们部门最重要的资产就是我们使用皮克斯图像电脑打造出的成果,虽然我们设计这台电脑的初衷是为了处理电脑影像,但这台电脑出乎意料地展示出各种神通,无论是制作医药影像,还是为华盛顿特区那些简写清一色为三个字母的行政机构的图像处理设计模型。
接下来的一年,是我此生最暗无天日的一年。
乔治找来一支管理团队负责卢卡斯影业的重组,而这支团队最为关心的是公司的资金流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公开质疑计算机部门,觉得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赢利。这支团队的两个领导姓异名同,我和阿尔维将他们戏称为“傻子二人组”,因为他们对我们所处的行业一窍不通。这两个人用企业咨询术语对我们狂轰滥炸(他俩特别喜欢吹嘘自己的“商业直觉力”,总是撺掇着让我们赶紧去找“战略伙伴”),但他们对如何招来买家或招来哪种买家就没有那么“洞若观火”了。他们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让我们坐下,告诉我们让所有员工卷铺盖回家,等到部门售出后再商量是否把他们招回来。这对员工感情造成的伤害自不必多言,更重要的是,我们部门真正的“卖点”,即迄今为止能吸引到潜在“追求者”的原因,其实就是这些我们积攒起来的人才。这种做法最让我们头疼的地方就在于此。没有人才,我们何以立足?
因此,当这两个臭味相投的“傻瓜”让我们列出下岗人员名单时,我和阿尔维只给出了两个名字:他的和我的。这一计让我们得以暂时维持,但随着1985年的临近,我越发迫切地意识到,如果部门不能尽快卖出去,就随时会面临关闭的命运。
卢卡斯影业希望能带着1 500万美元的现金一走了之,但有一个小问题:我们的计算机部门附带着一纸商业计划,要求买方为部门再投资1 500万美元,将部门带入市场,推出产品,并确保我们有独立生存的能力。被卢卡斯影业寄予希望的风险投资者们,通常不会在并购公司时出这么多的血,因此,这一纸计划与他们的意愿相悖。卢卡斯影业将部门推销给20家不同的购买方,结果无人出价。这一招无效后,又接洽了一系列制造公司,仍然没有结果。
漫长的等待之后,我们的团队终于跟通用和飞利浦公司达成协议。飞利浦公司是一家荷兰电子工程产业集团,之所以对皮克斯感兴趣,是因为我们用皮克斯图像电脑研发出的处理大量数据的技术,可以与电子计算机X射线断层扫描技术和核磁共振效果相媲美。通用公司看重的是我们在模型建造方面的领先地位,他们觉得这一点可以在汽车设计上有所应用。但只差一个星期就要签合同时,计划又泡汤了。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既有绝望又有欣慰。与通用和飞利浦的协议很可能会让我们制作第一部动画长片的梦想破灭,这一点我们早有准备。无论买主是谁,我们的梦想都无法存活:每家投资商都有自己的盘算,而为了自保,我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直到今日,我依然对那次合约的破裂心怀感激,因为它为史蒂夫·乔布斯的出场搭好了舞台。
初遇乔布斯是在1985年2月,当时他还担任苹果公司董事长一职。苹果的首席科学家艾伦·凯得知我和阿尔维正在寻找投资者以脱离乔治的掌控,便促成了我们和乔布斯的会面。艾伦是我在犹他大学的同窗,又是阿尔维在施乐帕克研究中心的旧识,他告诉乔布斯,如果想要体验电脑制图的尖端科技,就应该来我们这儿看一看。我们会面的地点是一间会议室,屋里架着一块白板,摆着一张大桌子。乔布斯还没坐上几分钟,便站到白板前为我们画起苹果的收支图表来。
乔布斯的果断自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爱寒暄,而是一个劲儿地提问:你们的目标是什么?你们的方向是什么?长远计划呢?他用“好得令人发狂的产品”来描述能让他信服的东西。很明显,乔布斯不是那种坐听汇报的人,没过多久,我们就把签合同的事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老实说,当时我有点儿不喜欢乔布斯。他的个性很强,我却不然,因此我觉得很受他气场的压制。我虽然总在重申要在身边安排比自己聪明的人,但乔布斯的强大是如此与众不同,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当时,麦克塞尔磁带公司正在主打一支广告,广告的主角后来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形象:一位男士深深地坐在一张真皮镀铬的勒·柯布西耶沙发中,长长的头发被面前的立体声音响“震”得往后飘飞。和乔布斯在一起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就是那台音响,而其余所有人都是坐在音响前的那个男人。
初次会面后过了大约两个月,我们没得到一点儿回应。
我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乔布斯在会面时明明显得情绪很高啊。后来,我们终于知道了原因:5月底,报纸上刊出了乔布斯和苹果首席执行官约翰·斯卡利决裂的消息。原来,关于乔布斯鼓动董事会“政变”的流言不胫而走,于是斯卡利鼓动董事会免除了乔布斯麦金塔电脑部门负责人一职。
这场“鏖战”的硝烟落定后,乔布斯又一次找到了我们。他希望寻找一个新的挑战,而我们或许就是他的新挑战。
一天下午,乔布斯来到卢卡斯影业,参观了我们的硬件实验室。和上次一样,他以“不得答案誓不罢休”之势进行了一番打探:皮克斯图像电脑有什么功能是市面上其他电脑做不到的?你们对这台机器的用户的定位是什么?你们的长期计划是什么?看起来他的目的并不是要理解我们复杂精巧的技术,而是希望能通过与我们辩论来锤炼自己的观点。乔布斯盛气凌人的个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我仍然记得他转向我,平静地告诉我他想让我把职位交给他时的情景。他解释说,一旦他顶替了我,我就能从他身上获益良多,这样一来,我只需要两年时间就可以具备独立管理公司的能力了。其实,当时公司本来就是由我独自管理的。但他这种肆无忌惮的作风还是让我深感佩服。他不但打算顶替我执掌公司的领导大权,竟然还想让我甘之如饴!
乔布斯做派强硬——说是冷酷无情也不为过,和他聊天,话题总会被他引向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不仅要警惕设防,还必须全情投入。我逐渐意识到,单单这一点就很锻炼人。
翌日,我们一行人驱车到乔布斯在伍德塞德的宅邸与他会面,这片社区毗邻门罗帕克市,风景十分怡人。整座房子里只有一辆摩托车、一架三角钢琴,还有两名曾经在潘尼斯之家餐厅工作过的私人厨师,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乔布斯坐在草地上,向远处眺望着他那7英亩大的草坪。他向我们正式宣布,决定买下卢卡斯影业的制图团队,还给我们展示了新公司的组织结构计划图。随着他的说明,我们渐渐意识到,他并非是想建立一间动画工作室,而是想要孕育出新一代的家用电脑,与苹果一争高下。
这样的想法已经不只是偏离我们的愿景了,而是完完全全的背离。因此,我们礼貌地拒绝了乔布斯。我们又一次回到了寻找买主的老路上,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安德烈和威利的冒险》公映周年庆离我们越来越近,而我们心中的忐忑——一种生存难保却举目无援的窘迫——也渐渐爬上了面容。天无绝人之路,或者不如说,“地”无绝人之路:1985年的计算机图形图像特别兴趣小组年会恰好选址在旧金山,顺着硅谷旁的101公路就能到达。我们在展销区域租了一个展位,展出我们的皮克斯图像电脑。会议第一天的下午,史蒂夫·乔布斯前来造访。
我立马就感觉到了变化。上次与我们会面之后,乔布斯成立了一家名叫NeXT的个人电脑公司。我觉得,乔布斯不再像上次那样急于证明自己了,或许是这家公司让他对我们的心态发生了转变吧。他参观了我们的展位,然后表示我们的电脑是整间展厅里最吸引人的东西。“我们一起走走吧。”在他的建议下,我们绕着大厅随意溜达起来。“你们的情况怎么样?”
我坦白回答:“不大乐观。”我们仍寄希望于从外部寻找一位投资人,但我们已近乎捉襟见肘了。听到这儿,乔布斯提议重拾上次的商谈:“或许这次我们能商量出结果呢。”
我们正聊着,碰巧遇到了太阳微系统公司的创始人之一比尔·乔伊。和乔布斯一样,比尔也是个聪明绝顶、争强好胜、能言善辩的强势之人。这两个人谈话的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两人谈话的方式却让我永生难忘。他们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背着手,身体重心从一边换到另一边,且步调惊人地一致。他们完全沉浸在谈话中,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知。过了好一会儿,乔布斯才抽身去与别人聊了起来。
待乔布斯走后,比尔转脸对我说:“天啊,这人可真够自大的。”
又过了一会儿,乔布斯回到我们的展位,对着我评价起比尔来:“老天啊,这人可真够自大的。”
两个泰坦巨神交战的时刻让我至今难忘。两人都能看到彼此的傲慢,却觉察不出自身的强势,真是挺有趣的。
几个月又匆匆过去了。1986年1月3日,乔布斯终于开口表达了收购的决定,并且开门见山地提到了最让我揪心的问题,也就是他之前坚决要求执掌公司和管理运营事宜的问题。他说,他不仅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后退一步,还同意让我们将电脑和图像制作结合起来,看看能做出些什么。会谈结束后,我和阿尔维觉得乔布斯的建议和态度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摆在面前的未知数,是我们并不知道和乔布斯做合伙人会是怎样一种境况。大家对他难以相处的名声都早有耳闻。而他是否“名副其实”呢?只有等时间给我们答案了。
这期间有一次与乔布斯会面时,我很礼貌地问他,如果别人与他意见不合,他会如何解决问题。我的言下之意是,如果在我们俩的合作中出现意见分歧,他会如何来处理。而乔布斯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话外之音,只给出了一个泛泛的回答。
他说:“如果我和别人意见相左,我会耐心向对方解释,让对方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之后,我把这番话向卢卡斯影业的同事们复述了一遍,他们虽然被逗笑了,但笑中也带着不安。记得乔布斯的一位律师曾告诉我们,如果他的委托人决意收购我们公司,那我们最好做好搭乘“史蒂夫·乔布斯过山车”的准备。但当时的我和阿尔维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因此决定坐上这班车。
在商谈中,卢卡斯影业一方的代表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从而让整个收购过程难上加难。特别是首席财务官,他低估了乔布斯,以为他和其他年少轻狂的创业者没什么两样。这名首席财务官告诉我,想要在会议室中建立权威,就要晚些到会。他想明确告诉我的是,他想通过晚到来表现唯有他才有让其他所有人翘首期盼的魄力,从而建立他“最强者”的地位。
孰料他的晚到只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史蒂夫·乔布斯这样的人。
谈判当天的早晨,乔布斯和他的律师、我和阿尔维及我们的律师、卢卡斯影业的律师以及一位投资银行家全员准时到会,唯有这位首席财务官迟到了。早晨10点整,乔布斯环顾会议室,发现首席财务官缺席后,竟然不管不顾地开始了谈判!凭借这一举动,乔布斯不仅挫败了财务官将自己摆在众人之上的计谋,还抓住了谈判大局的掌控权。之后的几年中,乔布斯就是用这种强硬的策略为皮克斯保驾护航的。一经合并,乔布斯便成了我们的保护伞,无论保护对象是我们还是他自己,他都会用铁拳全力出击。最终,乔布斯花了500万美元解除了皮克斯与卢卡斯影业的关系,之后又承诺再投资500万美元作为公司的运营资金,而公司股权的70%归乔布斯所有,30%属于公司员工。
1986年2月,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屋里的气氛倏然缓和了许多,因为大家都被这谈判拖得精疲力竭了。我和阿尔维签完自己的名字后,乔布斯用双臂揽住我们,说:“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要彼此肝胆相照。”我觉得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被苹果罢黜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尽管如此,这句话仍让我永生难忘。经历了充满艰险的孕育阶段,皮克斯这家生命力顽强的小公司终于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