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卷四(7)
第二天,楚公子登门来了,责备冯生无故负约,并拿出他的新诗作给冯生看,冯生在评论中杂以嘲笑,楚公子感到很羞愧,弄得不欢而散。之后,冯生便笑着把讥弹作诗的事告诉了辛十四娘,十四娘不禁凄惶地说:“楚公子豺狼成性,是不能开玩笑的。你不听我的话,恐怕要遭到重大的打击了。”冯生笑着表示对妻子的谢意。后来,冯生每与楚公子见面,就有意恭维他,好像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已涣然冰释了。后来,学台大人来考试秀才,楚公子中了第一名,冯生屈居第二。公子沾沾自喜,打发人来邀冯生去饮宴,冯生婉言辞谢了,再三来请,才不得不去。到了楚家,方知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筵席甚丰。席间,楚公子拿出试卷来给冯生看,亲友们都围了拢来,无不欣赏赞叹。酒过数巡,堂上奏起了音乐,吹打的声音很粗俗,很嘈杂,宾主都感到很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谚云:‘场中莫论文。’这句话今天看来才晓得是荒谬的。我之所以忝居君前者,是因为文章的开头几句,比你略高一筹罢了。”楚公子的话音一落,满座的宾客无不交口称赞。冯生这时已经有了些醉意,不禁大笑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是你的文章做得好才考取第一的吗?”冯生这话一出,满座的宾客都为之大惊失色,楚公子更是羞惭满面,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们渐渐地散了,冯生也乘醉回到家中。等到酒醒以后,冯生也感到很后悔,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辛十四娘,十四娘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个轻薄之人!这种轻薄的态度,去对待修养很好的人,那就是缺德;去对待品德很坏的人,那就要招祸。看来你的大祸就要临头了,我不忍看到你到处流落,请允许我离开你吧。”冯生害怕妻子离开了他,便流着泪表示深切的悔意。辛十四娘才说:“你一定要我留下来,我们就得有个约定:从今天起,你要杜门不出,断绝一切来往,不再酗酒。”冯生都诚恳地接受了。
十四娘性情洒脱,勤俭持家,每天都在纺织缝纫中讨生活。有时回家探亲,也从来不在娘家过夜。有时也拿些金银出来做做生意,有了盈余,就投入她带来的那个大瓷罐中。每天都关着门在家里,有人来访,就让老仆人托故谢绝。
有一天,楚公子又送了信来,辛十四娘把信给烧了,不让冯生知道。隔了一天,冯生到城里去吊丧,在丧主家里遇到楚公子。楚公子拉住冯生的手,苦苦邀请他前去,冯生托故推辞。楚公子便使马夫牵着他的马,簇拥着把他拉到自己的家里。到了楚家,楚公子马上摆出酒宴为他洗尘,冯生继续推辞,要求马上回家,楚公子百般阻拦,并让家中的歌伎出来弹筝助兴。冯生素来是个放荡不羁的人,这时久被关在家里,确实也很烦闷。忽然碰上狂欢畅饮的场合,兴致立即来了,一时忘乎所以,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趴在桌子上睡了。楚公子的老婆阮氏,非常凶悍,家里的姨太太和婢女们都不敢浓妆艳抹。日前,有个婢女到楚公子书房里,被阮氏突然抓住了,用一根粗棍猛打她的脑袋,一下子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而死。
楚公子因为冯生那天曾经嘲笑和侮慢了他,怀恨在心,天天想法子要报复冯生,就阴谋用酒灌醉他,然后诬以人命。这时,楚公子看到冯生早已烂醉如泥,便把那婢女的尸体扛到床上,然后关着门径自去了。直到五更天时,冯生酒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睡在桌子上,起来想找个床铺去睡,发现床上有个很细腻很潮润的东西,绊了他一下。一摸之下,发现是个人,还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他的。再一踢,那人也不动;等扶起来看时,已经僵了。冯生当时大骇,于是夺门而出,狂呼怪叫起来。楚家的奴仆们都起来了,点上灯,看到了女尸,便抓住冯生大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假意检验了一下尸体,便诬陷冯生逼奸杀婢,然后把冯生捆起来送到广平府去。隔了一天,十四娘才得到消息,泪流满面地说:“我早已料到会有今天的大祸了。”于是按日把冯生所需的生活费送了去。冯生在知府面前,没有申辩的余地,日夜拷打,早已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到监狱里去探问,冯生见了,悲愤填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四娘深知楚公子设计陷害的阴谋很周密,便劝丈夫暂时招了诬陷的罪状,以免再受皮肉之苦,冯生流着眼泪答应了。
十四娘来来往往去探监,即使近在咫尺,人们也是看不见的。探监回来以后,总是唉声叹气,突然把她的贴身丫鬟打发走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几天,又托媒婆买了一名叫禄儿的良家女子,年龄才十五六岁,长得十分漂亮。十四娘跟她同吃同睡,十分爱护,待她的恩情与对待别的侍婢大不一样。
冯生屈打成招以后,被判处绞刑。老仆探得确信后,便把情况告诉十四娘,且悲恸得泣不成声。而十四娘听了,却非常坦然,好像无所谓似的。等秋后就要执行了,她才显得惶惶不安,昼出晚归,忙个不停。常常在寂静无人的地方,一个人在那里郁闷悲伤,以至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眼看比从前消瘦得多了。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被打发走了的贴身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立即起来,引着她到屏风后面谈了很久。谈完出来时,已是笑容满面,又像平常一样料理家务了。第二天,老仆探监回来,将冯生要求妻子前去做最后一次诀别的话告诉十四娘,十四娘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也没有忧戚的样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家里的人见了,都在背后议论她太狠心了。
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说那个楚通政使被革职了,平阳府的道台大人奉皇上的特旨,前来复审冯生的冤案。老仆人听到了这些传言,高兴地告诉了辛十四娘,十四娘听了也很高兴,立即派人到府里去探望,冯生已经被无罪释放了。主仆相见,悲喜交集。
不久,又听说官府把楚公子逮捕到案,一经审讯,便弄清了所谓“逼奸杀人”的全部冤情。
冯生被释回来,见到了妻子,不禁泪流满面,十四娘也不胜凄怆悲恸,既而转悲为喜,但冯生还不知道他的冤情为什么被朝廷知道了。十四娘指着贴身的丫头说:“她就是你的功臣。”冯生非常惊异地询问缘由。原来,十四娘打发她到燕都去,想到宫中亲自向朝廷申述冯生的冤情,不料宫中有门神守护,她在御沟旁徘徊盘桓,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机会进宫。她担心误了大事,正想回来另作谋划,忽然听说皇上要到山西大同去巡视,便预先到了那里,扮做流窜江湖的妓女。皇上到了妓院,她便受到皇上的宠爱,并怀疑她不是一个风尘中的妓女,她便低下头来呜呜咽咽地哭了。皇上问她:“有什么冤苦?”她答道:“我原籍直隶广平,是冯秀才的女儿。父亲被人诬陷,问成死罪,于是把我卖到妓院里。”皇上听了,也为她悲伤,赏给她黄金百两。临走的时候,详细询问了这个冤案的始末,并用纸笔记下了有关人员的姓名。还对她说:“愿意跟你共享富贵。”她说:“但得父女团聚,不愿荣华富贵啊。”皇上点了点头,这才离开那里。她把洗雪冤案的经过告诉了冯生,冯生站起来拜谢,双眼挂满了泪花。
又过了不久,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要是不为儿女之情所累,哪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你被捕入狱时,我找遍了亲友,并无一人替我们想一点办法。当时那种辛酸苦衷,的确没有地方可以倾诉。我已看透了世态人情,厌倦了红尘世界,已经为你培育了一个很好的对象,让我们从此分手吧。”冯生听了,哭着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十四娘看他这样,从此便不再提这件事了。当天晚上就打发禄儿去陪伴丈夫,但冯生拒不接纳。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十四娘时,忽然容光大减;过了个把月,渐渐显出衰老的样子;半年后,变得又黑又瘦,跟乡下的老太婆没什么两样。但冯生对她的爱恋之情,始终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