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卷五(3)
异史氏说:“人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很少,这不是定论。一只香獐子蒙受救命之恩,怀着报恩的感情,竟至没齿难忘,人也有愧于禽兽了。至于花姑子,起初把聪明寄托在憨态上,最后把爱情寓于漫不经心的行动之中。才知道憨态是聪明到了极点,漫不经心是对爱情最诚挚的表现。真是飘飘然的仙女啊!”
伍秋月
江苏高邮有个叫王鼎的人,表字仙湖,慷慨好义,勇力过人,交游也很广。十八岁时,还没有结婚,他的未婚妻就死了。他每次外出游览时,常常一年半载不回家。他的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兄弟之间的情谊很深。哥哥经常劝他不要外出远游了,打算给他找个满意的对象,但他不听。有一次,又搭船到镇江去探访朋友,正好朋友外出了,他便租了一家客店,然后住了下来。望着窗外江水澄澈,以及对面的金山,他心里非常高兴。
第二天,王鼎的朋友来了,然后请他住到家里去,但他贪恋客店里的湖光山色,便婉言谢绝了。在客店住了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王鼎在睡梦中,突然见到一位女郎,大约十四五岁,容貌端庄美妙,上床和她同睡,醒过来后,竟然遗了精,他觉得很奇怪,并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到了第二天夜晚,他又梦见了那位女郎。接连三四个晚上,都是如此。心里便开始觉得十分惊奇,于是到了晚上,便不敢熄灯,身子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提高了警惕。然而,等一合上眼睛,又梦见那个女郎来了。正在亲热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急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美丽如仙的少女,正躺在他的怀中。看到他醒来了,感到又羞愧、又胆怯。王鼎一看,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觉得这样也很好,于是顾不得多问,便和她亲热起来。那少女好像很受不了他的粗野,便说:“你这样粗野,难怪人家不敢在明里见你了。”王君这才询问她的身世,少女回答说:“我姓伍,叫秋月,先父是个有名的学者,精通《易》理,非常爱我,但说我不能长命,所以不让我许配别人。活到十五岁时,果然夭折了。就把我暂时埋在这座楼的东边,使坟和地一样平,也没有一块墓志铭,只在我的棺材旁边,立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如今已有三十年了,正好你来了,我很高兴,急于想和你相好,心里又感到羞怯,所以托梦来和你相会。”王君听了,也很高兴,并想和她继续亲热,秋月说:“我只须得到一些阳气,才能复活。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一定在今天晚上呢。”说罢起身便走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了,和王鼎面对面地坐着,有说有笑,像老相识一样。上床熄灯后,也跟活人完全相同。
一天晚上,皓月当空,明洁如晶,两人在院子里散步,王鼎问道:“阴间也有城市吗?”秋月说:“跟阳世一样嘛。阴间的城市,不在这里,离开这里还有三四里路,不过它是拿黑夜当白天罢了。”王又问:“活人能看得见吗?”秋月说:“也可以的。”王鼎便请求让他前去参观,秋月答应了,于是二人乘着月色前去。秋月轻飘飘地像风一样快,王鼎跟在后面,竭力追随,不多时,便来到一个地方,秋月说:“快到了。”王鼎往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发现。秋月于是用唾沫涂了涂他的双眼,再睁开一看,觉得自己的视力比过去好得多了,看夜间的景色就像白天一样。很快就看到城墙的垛子,出现在云雾迷蒙之间。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就像赶集一样。一会儿,有两个差人捆绑着三四个人走了过来,最后一个像是他的哥哥。王鼎赶忙迎上去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哥哥。便惊异地问道:“哥哥怎么也来到这里?”哥哥一看到王鼎,不禁涕泪交流,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硬把我抓了来。”王鼎很生气地对那两个差人说:“我哥哥一向守法执礼,是一个好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把他捆起来!”说着便请两位差人把他哥哥给放了。差人不肯,而且态度十分傲慢。王鼎一看,非常生气,就和那两个差人争执起来。他哥哥急忙劝阻说:“这是官府的命令,我们应当遵守法纪。只是我手头缺钱用,他们多方向我索取贿赂,真是苦恼极了。你回去后,给我筹借一些钱来。”王鼎拉着哥哥的臂膀,恸哭失声。差人大怒,猛地用力拉着系在他哥哥脖子上的绳索,哥哥随即摔倒在地。王君见了,怒火填胸,再也控制不住了,马上拔出佩刀,一下就砍下了一个差人的脑袋,另一个差人嘶着喉咙大喊大叫,王鼎又一刀把他砍了。秋月见了,大吃一惊,说:“杀了官府的公差,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晚了就要遭殃,你赶快雇一条小船,迅速北上。回到家里,不要摘掉挂在门前的丧幡,关着门藏在家里,七天之后,就不用担心了。”
王鼎于是拉着哥哥,当夜雇了一条小船,火速回北方去了。到了家中,只见吊唁哥哥的亲友还没有散去,知道哥哥果真死了。于是关了门,落了锁,才进了家。回过头来看哥哥,已经不见人了,走进屋里,死去的哥哥已经复活了。正在喊着:“饿死了,快给我拿点吃的喝的来。”此时,他哥哥已经死去两天了,忽然闹着要东西吃,家里人都吓倒了。王鼎于是告诉了他们的全部经过,大家这才转悲为喜。过了七天,敞开大门,撤掉丧幡,人们才晓得王鼎的哥哥已经复活了。亲友们前来探问,王家就编造了一套瞎话来应付他们。
这时,王鼎转而又开始想念秋月,而且想得心烦意乱,实在耐不住了,于是便又坐船南下,住在原先那个客店的楼房里,点上灯,等了好久,但秋月竟然没有来。蒙眬间打算就寝,忽然来了一个妇人,说:“秋月小娘子让我告诉你,日前因为公差被杀,凶犯在逃,官府便把小娘子捉了去,如今押在牢狱里。监守她的狱卒,对她很无礼。她天天盼望你来,希望你想个办法。”王鼎听了,又悲伤,又气忿,便随着那妇人去了。到了城里,入了西门,那妇人指着一条门说:“小娘子暂时被关在这里。”王鼎走了进去,看到院内的房间很多,寄押的囚犯也不少,只是没有见到秋月。又进了一个小门,小房子里点着灯火。王鼎靠近窗子去偷看,只见秋月坐在床上,捂着脸在啼哭。两个狱卒站在旁边,一个摸她的下巴,一个捏她的大腿,正在调戏她,秋月哭得更加厉害了。这时,一个狱卒搂着她的脖子,说:“你已经成了罪犯,还守什么贞操?”王鼎一看,顿时大怒,顾不得说话,拔出佩刀冲了进去,一刀一个,把那两个狱卒给杀了,然后拉着秋月走了出来,幸好没有被别人发现。刚到客店,猛然惊醒了。正在惊异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只见秋月泪眼盈盈地站在床边。王鼎吃惊地坐了起来,拉着她坐下,并告诉她自己刚才所做的那个噩梦。秋月说:“这是真的,不是梦呀。”王鼎吃惊地说:“那该怎么办呢?”秋月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天意。本来应该到月底,才是我复活的日子。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能再等待!赶快到我的墓上,刨出我的尸体,载着上船,一道回去。然后你每天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三天之后,我便可以复活,只是还没有满三十年的期限,骨软足弱,不能给你干家务活罢了。”说完,匆匆忙忙要走,又回过头来对王鼎说:“我几乎忘掉了,要是阴间派人来追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活着时,父亲传授我两道符,说三十年后,夫妇都可以佩戴。”于是索取笔砚,飞快地画了两道符,说:“一道你自己佩着,一道请贴在我背上。”
王君把秋月送了出去,并仔细记下了她的墓地的所在。然后匆匆忙忙来到那里,刨了一尺多深,就看到了棺材,但棺材已经腐烂了,旁边有一块小碑,上面所刻的文字果然像秋月所说的一样。打开棺木一看,只见秋月的样子像是活的一样。于是便把她的尸体抱进房里,这时她身上穿的衣裳随风都化了。王鼎便在她的背上贴好了符,然后拿着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背到江边,喊了一只船来,假说妹妹害了急病,要送她回婆家去。此时幸好刮起南风,刚天亮就到了家门。王鼎抱着秋月的尸体,在床上安顿好了之后,才告诉哥哥和嫂嫂。全家人都惊异地观望着,也不敢当面直接说他中了邪。王鼎解开被子,连连呼唤着秋月的名字,到了夜里,就抱着她睡在一起。不久,秋月的体温就逐渐上升,到了第三天,果然复活了,到了第七天,便能走动了。于是换了衣服,拜见哥嫂,只见她体态轻盈,真和仙女一样。但走到十步以外,必须有人搀着才行,否则就随风摇摆,仿佛要跌倒似的。看到她的人,以为有这样的病态,反而更加增添了她几分妩媚。随后,秋月常常劝告王鼎说:“你的罪过太多,应该广积阴德,多诵佛经,以表示忏悔,赎轻罪过,不然的话,恐怕不能长寿啊。”刚开始时,王君从来不信佛,但从此之后,却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后来也就平安无事了。
异史氏说:“我想向上边建一个议,定一条法令:‘凡是杀了公差的,就要比一般人减轻三等罪。’因为这些家伙没有一个不该杀的。所以能够杀掉害人的差役的,就是善良的人,即使举措稍微苛刻一点,也不算什么残暴。何况阴间本来无法可依,如果发现恶人,让这些恶人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算残酷。只要让人们感到痛快,就是阎王所要褒奖的。要不然,难道所犯的罪,受到阴司的追究,还可以侥幸逃脱吗?”
武孝廉
有个姓石的武孝廉,带着很多银子去京都,要去谋求官职。当他到达德州的时候,突然得了重病,大口大口地咯血,而且卧床不起,长期躺在船舱里。仆人看他病卧不起,就抢去他的金银逃走了,他恨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这时,他的病也越来越重,而且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船家看了看他,不想让他拖累了自己,便想要抛弃他。此时,恰巧有个乘船的女子,夜间来到这里,靠近船家的船舱停下了,听到石孝廉的消息以后,自愿用自己的船把他载走。船家一听,很高兴,马上把他扶起来,上了女子的船。石孝廉抬头一看,发现那女子四十多岁,衣装鲜艳华丽,神采仍然很美。他便呻吟着向她致谢。女子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说:“你从前就有痨病的根子,现在魂魄已经游历丘墟坟墓之间了。”他一听这话,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妇人又对他说说:“我有一丸药,能够帮助你起死回生。假若把你的病治好了,你可不要忘了我呀!”石孝廉于是流着眼泪向她发誓。女子就拿出丸药给他吃了,过了半天,他感到好了一点。女子就让他躺在床上养病,并给他提供香甜可口的食物,其恳切深厚的情意,胜过夫妻。石孝廉于是更加感激她了。
过了一个多月,石孝廉的痨病完全好了。他便跪在地下,一步一步地爬到那女子的跟前,像对待母亲似地恭敬她。女子说:“我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如果不嫌我容颜已经衰老,我愿意永远服侍你。”石孝廉当时三十多岁,老婆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一听这话,顿时是大喜过望,于是就和那女子结成了夫妻。女子拿出私藏的金子,叫他进京谋求职位,互相约定,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去。
石孝廉进了京都,到处拉拢关系,巴结有权有势的人,很快就被选派担任本省的司阃(指地方军事长官)。他用剩下的金钱买了鞍马、冠服伞盖,顿时威名赫赫。因为有了地位,就想那女子已经很老了,终究不是好配偶,于是又花了一百金,聘娶一个姓王的姑娘做二房夫人。但心里很胆怯,害怕妻子知道这事,于是就避开德州,绕道去上任。过了一年多,也没给妻子去封信。
他有一个中表亲,偶然来到德州,住的地方和那女子正好是邻居。女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亲自登门打听石孝廉的情况,那个人就把实情告诉了女子。女子痛骂石孝廉忘恩负义,就把治病和结成夫妻,以及互相约定的实情告诉了那个人。那个人也替她愤愤不平,安慰她说:“也许衙门里事务繁忙,他还没有空闲的时候给您写信。现在请您写封信,我帮你给他送去。”女子于是就照他说的,写了一封信。那个人毫不怠慢,把信送给了石孝廉,但石孝廉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一年多,妇人亲自去找他,住在一家旅店里,托衙门里接待宾客的衙役进去给她通报姓名。但石孝廉告诉那个衙役,说自己没时间接见。
一天,石孝廉正在安闲自在地喝酒,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吵骂的声音;他于是放下酒杯侧耳静听,那女子已经撩起门帘进来了。他大吃一惊,立刻变得面如土色。那女子指着他骂道:“好你这个薄情郎,你很安乐呀!试想一下,你的荣华富贵是从哪里来的?我对你情分不薄,就是想要纳婢娶妾,和我商量商量,有什么妨害呢?”石孝廉并着脚站在地下,大气不敢出,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自己认错,用虚伪的假话请求饶恕。那女子的怒气也稍稍平息了。石孝廉又和自己的小老婆王氏商量,叫她用妹妹的礼节去拜见自己的老婆。王氏心里很不愿意,但他一再哀求,王氏才去拜见。
王氏拜那女子时,女子也给她回拜,并对王氏说:“妹妹不要害怕,我不是刁悍嫉妒的人。从前的事情,实在是在人情上叫人忍受不了,就是妹妹也当然不愿有这样一个丈夫。”于是就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向王氏讲了一遍。王氏听了,也很愤恨,就和那女子一起骂石孝廉。石孝廉感到无地自容,只是要求赎回自己的过错,于是就互相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