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卷六(2)
查伊璜喝醉了,起来得迟一些,将军已经到他的卧室外面问过三次安了。查伊璜深感不安,想告辞回去,将军却殷勤挽留,还落了锁,不让他走。看到将军每天也没有干别的事,只是清点姬婢、仆役、骡马、服用、器皿等,并督促登记在册,不许遗漏。查伊璜认为这是将军的家务,所以没有过问。有一天,将军拿了财产登记册对查伊璜说:“我之所以能够有今天,完全是你的大恩大德所赐予的。所以,即使是一个婢女,一样东西,我都不敢独自据为己有,我愿意拿出一半家产来报答您。”查伊璜听了,大吃一惊,拒不肯受,但将军的态度比他更坚决,而且又拿出所藏的几万金银,分作两半。按照登记册加以清点,古玩、床桌,堂内堂外摆得满满的。查伊璜一再劝阻,将军都不管。点完婢仆的姓名之后,便要男仆办理行装,女婢收拾东西,并一再吩咐他们,要恭恭敬敬地侍奉查老先生,大家都敬慎地答应着。他又亲自看着姬婢上了车,仆役牵了骡马,热热闹闹地出发了,这才转身来向查伊璜拱手告别。
后来,查因为修订史书的案子,遭到株连,被捕入狱,但最终无罪被释,这都是吴将军暗中出力的结果。
异史氏说:“重大的恩施,连姓名也没有问,的确是一位侠义磊落的大丈夫。而将军的报答,慷慨豪爽,更是千古以来所仅见的。这么广阔的胸襟,自然不当老死于山林沟壑之中,因此知道两位高风亮节之人的遇合,绝对不是偶然的。”
云翠仙
沂水(今山东济宁一带)人杜翁。有一次,他从市街中走出来,坐在墙下等候同伴,觉得身体很疲倦,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只见来了一个人,手持拘捕的文牒,把他带到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官署。这时,有个头戴瓦垄冠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早就相识的青州张某。张某一见杜翁,便惊讶地说:“杜大哥,你为何到这里来了?”杜说:“不知为什么事,但是有拘捕文牒。”张某认为这里面可能有差错,准备去为他查一查,就嘱咐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到别处去。万一迷失了道路,就难以挽救了。”张某走了以后,很久没有出来,唯有那个持牒的人走来,承认自己捕错了,然后放他回家。
杜翁告辞后就往回走,途中遇见六七个女郎,容貌都很美,杜翁动了心,就在她们后面跟着。下了大道,走上一条小路,又走了十几步,就听张某在后面大声呼唤:“杜大哥,你准备上哪里去呀?”杜翁由于迷恋这几位女郎,也没回答。突然看见这几个女郎进入一个角门,他认出来这是卖酒的王家,不觉探身门内,刚看上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猪圈,和几个猪崽伏在一起。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变成猪了,而耳中还能听到张某的呼唤声。这下子可把他吓坏了,急忙用头去撞墙壁。就听旁边有人说:“这头小猪患癫痫了。”杜翁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人,于是赶紧跑出门去,张某正在道边等候着。看见了他,便责备说:“我一再嘱咐你不要往别处去,你怎么不听啊?几乎坏了事!”说完便拉着手把他送到城门才走了。这时,杜翁忽然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仍然靠在墙上。他到卖酒的王家一问,果然有一头小猪自己撞墙死了。
颜氏
北京有个书生,家里很穷,碰上了荒年,跟着父亲到了洛阳。他的天资不够聪颖,十七岁了,才能勉强完成一篇八股文章。可是他的风度和仪表都很清秀美妙,说话也很风趣,能写漂亮的八行信。所以,与初次见面的人,都不晓得他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不久,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孤零零地留下他一个人,只好在洛阳一带教蒙馆来糊口。
他教书的那个村子,有一个姓颜的独生女,是一位著名文人的后代。从小就很聪明,其父在世时,曾经教她读过书,只要读一遍,就永远不会忘记。此女十来岁时,便跟着父亲作诗填词,父亲常说:“我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男儿。”因此对她非常钟爱,希望能选择一个大有出息的女婿。父亲死了以后,母亲坚守丈夫的遗愿,便三年过去了,仍未能如愿以偿。后来,她的母亲也死了。于是,有人劝她嫁一个品学优良的人算了,她也同意了,但还是没有遇到一个适当的人。碰巧隔壁邻家有个女人越过墙来,找她聊天,拿着一包用字纸包着的绣花丝线,她打开一看,原来是某书生写的一封信,是写给邻妇的丈夫的。她反反复复地看着,流露出爱慕的心情。邻妇看透了她的心,私下里跟她说:“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跟你一样孤单一人,年龄也和你差不多。倘若你有意,我就叮嘱丈夫替你们说合说合。”颜女听了,一声不吭,默默地答应了。邻妇回到家里,把为颜女提亲的意思告诉了丈夫。她丈夫本来和某书生是熟识,当即转告了某书生。某书生非常喜欢,便将母亲留下的金戒指,托他送了去。约定日期,办了婚事,小两口的感情很好,生活美满。
及至看到某书生的文章,颜女笑着说:“你的文章跟你这个人,好像是两个人。像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于是早晚规劝丈夫刻苦攻读,像严师益友一样。天刚黑,就先点上烛,坐在桌子边读起来,给丈夫做表率,听到打过三更了,才去休息。这样过了一年多,某书生的八股文做通了,但两次应考都名落孙山,健康和名誉都受到了打击,加上生活艰难,内心里感到很孤独、很渺茫,不禁悲伤地哭了起来。颜女大声地批评他说:“你算不得大丈夫,辜负了头上那顶帽子!我要是把髻子换上帽子,取功名简直像在地上拾棵草一样。”某书生正在懊恼丧气,听了妻子的话,横起眼睛看着她说:“妇道人家,没有见过考场,就把取功名富贵,看成在厨房里挑水煮饭一样容易;要是帽子戴到你的头上,恐怕也跟别人一样。”颜女笑着说:“你别发脾气,等到考期到了,让我扮成男子,代你去考,假使还像你一样的不行时,我就再也不敢小看天下的书生了。”某书生也笑着说:“你自然不晓得黄柏是多么的苦,真的应该让你去尝一尝,只怕露出破绽,被乡亲邻居们笑话啊。”颜女说:“我并不在意意别人开玩笑。你曾经说过北京还有一所老房子,我扮成男装跟着你回去,伪称是你的弟弟,你从小就出外了,哪一个能识破这是假的呢?”某书生答应了,她便走到房里,戴上头巾,穿了男装出来说:“看我像不像一个男子汉?”丈夫一看,真的像一个美少年,非常高兴,便向村子里的人一一告别,一些相好的朋友送了他一些盘费,他便买了一头瘦驴,驮着妻子回去了。
某书生家有一个堂兄,看到两个弟弟长得很俊秀,非常高兴,早晚照顾得十分周到。又看到他俩起早贪黑地刻苦攻读,就更加怜爱和尊敬了,而且还雇了一个剪了发的小书童给他们使唤,但他俩一到晚上,便把那书童打发走了。每逢乡下有什么婚丧喜事,都是“哥哥”出去应酬,“弟弟”只是关门苦读。过了半年,干脆连“弟弟”的面都很少见到了。客人有时要求跟他见见面,“哥哥”就代他婉言辞谢。大家读了“弟弟”的文章,都惊异地刮目相看,有人推开门进来接近他,他也是作个揖便走了。客人见到他的风采,都很钦佩和仰慕,因此声名大噪,许多大户人家争着要招他做女婿,堂哥哥跟他去商量,他总是笑而不答。进一步跟他去谈,他便说:“我立志要自致青云,不中进士,不谈婚事啊。”恰逢学使来开考,兄弟一齐去应试,结果“哥哥”又名落孙山,而“弟弟”却以第一名去考举人,中了顺天府试第四名,第二年又考取了进士,被委派到安徽桐城当了县令。由于政绩卓著,不久便提升为河南掌印御史,财富几乎可以与王侯相提并论。没过几天,便托故辞官,恩准回乡,宾客盈门,他一概谢绝不见。
因为他从中了秀才到做了大官,一直不谈婚姻大事,所以人们没有不觉得奇怪的。回家以后,他又买了一些婢女,所以便有人怀疑他跟婢女有什么私情,但他的堂嫂通过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没有多久,明朝灭亡了,天下大乱,他这才告诉堂嫂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你小叔的妻子,因为丈夫微贱,不能自立,我赌气才这么做的,生怕传播出去,招致皇帝来召问,留下一个笑柄在世上啊。”堂嫂不相信,她脱下靴子将脚给她看,这才大为惊异。只见靴子里面,塞满了棉絮。于是让丈夫承袭了她的官衔,自己关了门,主持着家务。但她一生没有怀过孕,便拿出钱来为丈夫买了个妾,并对丈夫说:“凡是当了大官的,就要买姬置妾,让自己享受一下,我当了十年官,还是一个人啊。你有多大的福分,毫不费力地拥有这样的美人?”丈夫说:“这里有三十个美貌的男子,请你自己挑选吧。”两人一递一传地逗着趣儿。这时,某书生的父亲,已经多次蒙受恩荫了。地方上的士绅们常常以对待御史的礼节来对待某书生,但他以承袭老婆的官衔为耻,一生没有坐过官轿,打过旗彩,摆过官架子。
异史氏说:“做翁姑的,因为新妇而受到恩封,可以说是一件奇闻。但名为侍御而实为夫人的,哪个时代没有?可是做了夫人,又当了侍御的却很少了。世界上那些戴上儒生的帽子,号称大丈夫的,都要感到极端的羞愧啊。”
菱角
湖南人胡大成,其母素来信佛。大成在私塾里跟着老师读书,上学时要路过观音祠,母亲便嘱咐他一定要到里面给观音叩头。
一天,大成又来到祠堂里,恰巧有个少女领着一个小孩在里面玩耍,头发剪得很短,只能盖住脖颈,容貌举止都非常美好。当时大成已经十四岁了,心里非常喜爱这个女孩子,便问她的姓名,女孩子笑着说:“我是祠堂西边焦画工的女儿菱角,你问这个干什么?”大成又问:“你有婆家了吗?”姑娘红着脸说:“没有。”大成说:“我给你当女婿,好不好?”姑娘羞答答地说:“我自己做不了主。”说着又用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大成,好像心里很同意的样子。大成走出祠堂后,姑娘追出来远远地告诉他说:“崔尔诚是我父亲的好朋友,请他说媒,没有不成的。”大成说:“好的。”大成觉得她聪明而又多情,于是对她更加爱慕了。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心愿如实地跟母亲说了。他母亲就这么一个儿子,唯恐违背了他的心愿,就请崔尔诚去做媒人。然而,由于焦家要的财礼很多,亲事眼看就不成了,崔尔诚于是开始吹嘘大成是书香门第的高才,焦画工这才答应了。
大成有位伯父,老而无子,在湖北某县学任教谕。后来,他的妻子死了,大成的母亲就打发大成赶去帮助料理丧事。过了几个月正准备回家时,伯父又病死了,于是只好继续留下来。但没过多长时间,就赶上一支造反的队伍占据了湖南。这一下,大成与家里便失去了联系,最终流落在乡间,又孤单又恐慌不安。
一天,有位四十八岁的老妇人,在村中转来转去,太阳偏西了还不走。并说:“遭到战乱,无家可归,准备卖身于人。”有人问她要多少钱。她说:“我不屑于给人家当奴婢,也不愿意给人家当老婆,只有拿我当母亲的人,我才跟他过,也不计较给多少钱。”听到的人都笑了。大成听说了,便去看这位老妇人,觉得她的面目有一处很像自己的母亲,触到自己的心事,就大哭起来。想到自己只身一人,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于是就把她接回家去,像儿子一样侍奉她。老妇人很高兴,便给他做饭编草鞋,辛勤劳作,像母亲一样。当大成做事违背她的心意时,就教训他,但只要大成稍微有点疾病,她对大成的关怀照顾,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