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卷九(4)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进来说:“您殿试后被授为翰林,跟班的差人在这里。”果然看见两个人在床下拜见他,穿戴都很整洁华丽。王子安便叫家人取酒饭赏给他们吃,家人又骗他,偷偷地笑他醉后胡闹。后来,王子安一想,做了官不能不出去在乡里炫耀一下,想到这里,便大声喊跟班,喊了几十声也没有人答应。家人笑着说:“你先躺着等候,我们去找他们去。”又等了很长时间,果然,跟班的差人又来了。王子安一见就敲床跺脚,大骂:“笨蛋奴才,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跟班的差人一听,生气地说:“穷酸无赖汉,这是跟你闹着玩呢,你还真的骂人呀?”王子安一听,非常生气,突然站起来扑过去,一下子就把跟班差人的帽子打掉了,自己也跌倒了。他的妻子走进来,扶起他,说:“你怎么醉成这种样子?”王子安说:“这跟班的太可恶了,我要惩罚他们,哪里是喝醉了!”妻子笑着说道:“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太婆,白天给你做饭,晚上给你暖脚,哪里有什么跟班,侍候你这份穷骨头呢?”孩子们听了也笑他。这时,王子安的醉意也稍稍过去了一些,忽然觉得如梦醒了一样,才明白这些都是假的。可是他还记得跟班的帽子被打掉在地上,于是便寻找到门后,还真找到一个像小杯子一样的带带儿的帽子。大家都很奇怪,王子安自己笑着说:“从前有人被鬼戏弄,如今我却被狐狸耍笑了。”
异史氏说:“秀才入考场,有七种相像。初入时,光脚提着考篮,像个乞丐。点名时,考官的申斥,差人的责骂,像个犯人。进入考号房子,一个洞一个洞都露出头,一房一房都露出脚,像秋末冷风中的蜂子。出了考场时,一个个失魂落魄,天地变色,像出笼的病鸟。等待传报时,草木皆惊,白天晚上想,梦幻不断:一时想到考中得志,立刻间楼台殿阁都在眼前出现了;一时想到未考中失志,瞬间就看到枯骨已经朽烂。此时坐立不安,就像一只被绳拴着的猴子。忽然骑快马传报的人来到,报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此时就脸色突变,麻木得像死去一样,就是有带毒药的苍蝇叮来也感觉不到。初次考场失意,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有长眼睛,笔墨也没有灵气,势必抱起案头的东西都烧了,烧不了的,就压碎、踩碎。踩不碎的,就扔到脏水沟去。从此,要披散头发到山里去,面向石墙,做和尚。再有人对我说用文章来推荐我,一定要操起刀来赶走他。过了一段时间,太阳渐渐远去,气也渐渐平了,四肢也逐渐有了知觉,于是像个出壳的鸠鸟,只得叼着草造窝,重新开始生活。如此的情况,身在其中的人,会痛苦得要死,而站在旁边观看的人,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好笑的。王子安心中突然间涌上万般头绪,想到鬼狐对他的表现一定是看了很久笑话,所以故意趁他醉酒时耍笑他。就是妻子醒来,怎么能不感到可笑呢?看到得意时所感到的兴趣,不过是很短暂的时间,词林诸公,一生不过经历了两三个瞬间而已,子安一朝便都尝到了,那狐狸的恩惠和考官中的荐师是相等的。”
杨大洪
杨大洪先生在没有考上举人以前,就已经是湖北的名儒,自命不凡。科考结束后,听说录取优等的名单也决定了,他正在吃饭,便含着饭出来问道:“有我杨某的名字么?”来人说:“没有。”不觉便无精打采,灰心丧气。一口饭阻在胸膈之间,便结成一个病块,吞咽食物时卡得很难受。大家劝他去参加遗才考试。杨公苦于没有路费,众人于是募集了十两银子给他送行,才勉强上路。
夜晚梦见有人告诉他说:“前边的路上有人能治好你的病,你要苦苦祈求他。”临走时,梦中人还赠他一首诗,其中有“江边柳下三声笛,抛向江心莫叹息”两句。第二天上路时,果然看见一个道士坐在柳树底下,他便叩头请求帮他治病。道士笑着说:“你弄错了,我哪会治病呢?让我给你吹几声笛子倒是可以做到。”说着便拿出笛子吹奏起来。杨公想起了“江边柳下三声笛”的诗句,更加迫切地拜求他,并把行囊中的银子都献给他。道士拿着银子丢进了江水,杨公因为这银子来得不容易,不由得叹气惊惜。道士说:“你就不能看淡一点吗?银子就在江边上,你自己去拿罢!”杨公走过去一看,银子果然在那里。于是觉得更惊奇了,称其为神仙。道士漫不经心地指着杨公身后说:“我不是神仙,那个地方真有仙人来啦!”骗得杨公回转头去看,便在他颈上用力一拍说:“真俗气呀!”杨公挨了一掌,张开口咳了几声,喉咙里面呕出一件东西,像一团泥巴落在地上,他弯腰把它弄碎,带着血丝的痰里还包着饭团。此时,病突然消失了。回头一看,道士也不见了。
异史氏说:“杨公生前像大河高山一样,死后像太阳星星一样。何必一定要成了仙人才会不死呢!有人因他没能去掉世俗气味,没修成神仙,而为他惋惜。我却认为,与其天上多一个仙人,不如世上多一个圣贤。相信解事的人一定不会把我的说法看成荒唐可笑的。”
乔女
平原乔生有个女儿生得又黑又丑,还豁了一边鼻子,瘸了一条腿,所以到了二十五六岁时,还没人来说亲。县里有个穆生,四十多岁,妻子死了,穷得无力再娶,便娶了乔女。乔女过门三年,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便去世了。家境更萧索,非常困难,只得乞求母亲同情帮忙,母亲很不耐烦。乔女也发奋,不再回娘家,靠纺纱织布维持生活。
当时,有个孟生死了妻子,留下一个周岁的孩子叫乌头,因没人带小孩,急于要续娶后妻,但是媒人向他介绍了几个,他都不中意,忽见乔女,非常满意。于是便暗地里派人把口风传给乔女。乔女却拒绝了。她说:“我现在穷困到这地步,跟着官人能吃得饱,穿得暖,哪有不愿意的?但我生得残废,丑陋,相貌上的确比不过别人,可以自信的只有品德。如果又嫁另一个男人,官人还能看上我哪一点呢?”孟生听了这些,对她更加敬佩了。便派媒人慎重地在礼金上加以重币,以此去打动她的母亲。乔母果然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去,坚持要她答应这门婚事,但乔女守节的志向还是无法改变。乔母很不好意思,表示愿将小女嫁给孟生,孟生家人都很高兴,但孟生却不愿意。
过了不久,孟生得急病死了。乔女很伤心,前去给孟生吊丧。由于孟生没有亲戚和本家,所以他一死,村中的无赖都来欺负他家,把家里的用具掠取一空。还打算瓜分他的田产,仆人们也偷了东西逃跑,只剩下一个老太婆抱着小孩躲在帷幕里面啼哭。乔女问明原委后,非常不平,听说林生和孟生交好,便登门对林生说:“夫妇、朋友,都是人伦中很占重要地位的,我因非常丑陋,为世人所瞧不起,只有孟生能理解我。在他生前,我虽然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但我心里却把他视为知己。现在他身死子幼,我理当用行动来报答知己。但保住孤儿还比较容易,对付外人的欺凌却很困难,如果因为孟生没有父母兄弟,就坐看他家破子亡而不伸手去求援,那么五伦之中就可以不要朋友这一项了。我没有更多的事要麻烦你,只请你写一张状纸告到县令那里,抚养孤儿的事,我不会推卸责任的。”林生说:“好吧!”乔女告别林生回到家后。林生正打算按乔女的主意写状纸投诉县里,那些无赖们听说后,便暴怒起来,都说要用刀子来收拾他,林生吓怕了,关起门来不敢露面。乔女等了好多天,都没有音讯,再一打听,孟家的田产已经被人瓜分完了。
乔女十分气愤,于是只身一人去找县太爷,县太爷盘问乔女是孟家的什么人?乔女说:“大老爷主管一个县,所依据的应当是公理,如果说的话不合事理,即使是至亲也逃脱不了罪责;如果并非无理,哪怕是过路人说的话也是可以听信的。”县太爷认为乔女的话顶撞了他,便大声呵斥,把她赶出衙门。乔女冤愤满腔,无处申辩,便到那些官绅家里去哭诉,有个绅士听了她的哭诉,很为她的义气所感动。便代她向县令说明原委,县令经过审查,果真如此,便把那些无赖都给收拾了,然后把被他们所侵占的孟家的田产用具全都追了回来。
这时,有人主张留下乔女住在孟生家里,由她来抚养孟生的孤儿乌头。但乔女却不答应,把孟家的家锁了起来,叫老太婆抱着乌头跟着她回家。另外安置他们住下,凡是乌头日用所需要的东西,都同老太婆一道开门去取,粮食给她经管处理,自己一分一毫也不沾边,还像往日一样和儿子过着贫困的生活。
过了几年,乌头渐渐长大了,乔女给他聘请老师,教他读书,老太婆劝她儿子也一同来上学,但她却叫自己的儿子学种田。并说:“乌头的钱是他自己的,我如果耗费别人的钱来教自己的儿子,那么我对乌头和他父亲的一片诚心,就说不清楚了。”
又过了几年,乔女给乌头储存了几百石粮食,又给他娶了名门望族的女儿,帮他修理房屋,分开家,叫乌头自立门户。乌头哭着要求乔女和他们住在一起,乔女答应了,但像从前一样成天纺纱织麻,乌头夫妇夺走她的纺织工具,她就说:“叫我母子坐享其成,我心里很不安。”便早晚为他们管家,叫她儿子在田间巡回察看,像当雇工一样。乌头夫妇如小有过失,她便毫不通融,加以责骂,如不改悔,就要离开回家。直到乌头夫妻跪着说不再重犯为止。不久,乌头考入县学,她又想告辞回家,乌头不肯,拿出礼金给穆生的儿子娶亲,乔女只好叫儿子回家去住。乌头想留也留不住,便暗中派人在穆家附近买了百来亩土地,然后才送穆生的儿子回家。后来,乔女病了,要求回家,乌头还是不肯,病危时了,乔女嘱咐乌头说:“一定要把我葬回穆家。”乌头含泪答应了。乔女死后,乌头暗中送一些钱给乔女的儿子,要将乔女和孟生合葬。但出殡那天,棺材却重得三十多人都抬不起来。穆生的儿子突然倒在地上,七孔流血,于是自己骂自己说:“不孝顺的儿子,怎能出卖自己的母亲呢!”乌头一看,非常害怕,连忙拜倒在地,进行祈祷,穆生的儿子才好了。于是推迟了几天才出殡,直到把穆生的墓修好后,才将乔女与穆生合葬了。
异史氏说:“为了报答知己,而献出了自己毕生的精力,这是刚烈的男子汉所应该做的。那乔女并没有多读圣经贤传,但她的行为,为什么会如此雄奇伟大呢?如果遇到相人的九方皋,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男子汉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