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卷十一(2)
黄英嫁给马子才以后，就在隔墙上开了一扇门，直通南边的房子，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干活。马子才以靠妻子而富有感到可耻，于是总是嘱咐黄英把家产分为南北登记好，以防止混淆。但是家里有需要的，黄英就从南边房中去取，不到半年，家中碰到的都是陶家的东西了。马子才于是立即派人把东西一一送还南屋，告诫不要再取。但不到十天，南北的东西又相杂在一起了。总共换了几次，马子才觉得麻烦极了。黄英笑他说：“你这个陈仲子不是太劳神吗？”马子才觉得很惭愧，于是不再查问，一切听任黄英。她招集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也阻止不了。这样过了几个月，南北两边的房屋便楼墙相接，竟合成一体，不分界限了。然而，黄英听从马子才的意见，不再经营菊花，但日子过得比世代富贵人家还好。马子才过得不自在，便说：“我三十年清贫德操，被你所连累。如今生存在世间，要依靠妻子过活，确实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人们都祈祷富足，我却祈祷贫穷。”黄英说：“我并不是贪婪卑鄙。但是，如果不能稍稍富足一点，那么就会叫千年以后的人都说陶渊明是块贫贱骨头，一百代也不能发家，所以我为我们陶家的彭泽令解解嘲罢了。然而，贫困的人要想富裕很难，富裕的人祈求贫穷却很容易。床头的钱任你去挥霍，我一点也不吝惜。”马子才说：“花别人的钱，也是相当耻辱的。”黄英说：“你不愿意富裕，我也不能贫穷。没办法，和你分开住；清廉的自然清廉，污浊的自然污浊，有什么危害？”于是，黄英就在园中为他修建一座茅屋，然后选择漂亮丫鬟去侍奉马子才。马子才觉得这样满意，但过了几天，就非常想念黄英，叫她又不肯前去，不得已只好反过来找黄英。从此，隔一夜马子才就来一次，成为习惯。黄英于是笑他说：“在东家吃，在西家睡，品行廉洁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马子才听了，也觉得好笑，不知怎么对答，只好又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恰巧马子才因事到金陵，正赶上菊花盛开的季节。早上路过花店，见店中摆列着一盆盆菊花，姿态花朵都极好。他心里一动，认为像陶生培植的。过一会儿，店主出来，马子才一看，果然是陶生。两人高兴极了，相互倾诉久别情况，陶生留他住下，马子才却邀陶生回去。陶生说：“金陵是我的故乡，我将在这里成家。现在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带给我姐姐。我年底回去一段时间。”马子才不接受，更苦苦请他回去，并说：“家里很富足，只要坐下来享受，不用再做生意了。”于是陶生坐在店里，让仆人代他议价，把所有的花降价出售，没几天的时候，就把花全卖完了。马子才便催他打点行装，租船往北去。进门一看，姐姐早已清扫房屋，铺设好床垫被褥，好像预料弟弟会回来一样。陶生回来之后，放下东西，便开始指点工匠，大建亭园。每天只和马子才下棋喝酒，再不结交别的人。马子才要帮他找对象，他也拒绝了。姐姐于是派两个丫鬟侍奉他一同睡，过了三四年，居然生下一个女儿。
陶生喝酒向来量大，而且豪爽，从不见他喝醉过。马子才有个朋友叫曾生，酒量也没人能比。一天，曾生正好来看马子才，马子才便让他和陶生比比酒量。两人于是纵情喝酒，十分痛快，有相见恨晚之感。从早上喝到半夜四更，每人都喝了一百壶。曾生烂醉如泥，沉睡在座位上。陶生起身去睡觉时，出门后踩着菊垄倾倒在地，衣服蜕在旁边，就地变成了菊花，有一个人那么高，开了十几朵花，都有拳头那么大。马子才十分惊骇，便告诉了黄英。黄英急忙赶去，拔出菊花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然后拿衣服盖上菊花，邀子才一块儿离开，并告诫他不要观看。天亮后再去看时，见陶生睡在菊垄旁边。马子才这才意识到姐弟俩都是菊花精，于是更加敬重他们。但陶生自从露像以后，就更加放纵喝酒，经常下请帖招来曾生，两人成为莫逆朋友。一天，正当百花生日，曾生来访，陶生派两个仆人抬来浸药白酒一坛，请曾生一起喝尽。当一坛酒快喝光时，两人都还没有喝醉。马子才又偷偷倒进去一瓶酒，两人又喝完了。这一下，曾生醉得很厉害，几个仆人把他背走了；而陶生则倒在地上，又变成了菊花。马子才见惯了，也不觉得惊奇，于是学着黄英那样，将其拔出来，守在旁边观察它的变化。过了很久，菊叶渐渐枯萎，马子才一看，十分害怕，急忙告诉黄英。黄英一听，吓得大喊：“你害死我弟弟啦！”跑去一看，根茎都已干枯。黄英十分悲痛，马上掐断它的秆子，把它埋在花盆里，端进闺房中，每天给它浇水。马子才悔恨不已，非常埋怨曾生。过了几天后，听说曾生也醉死了。那盆中的花渐渐萌芽，九月开了花，矮矮的花茎，粉白的花朵，一嗅有酒的芬香，便给它取名为“醉陶”，用酒浇灌时，便长得更加茂盛。后来，陶女长大了，嫁给了显贵人家。黄英终老一生，也没有怪异的现象。
异史氏说：“青山白云般的人物，竟因醉酒而死，世人都很怜惜他们，但他们自己未必不觉得是一种享受。在庭园中栽种这种菊花，就像见到好友，也像见到美人。不可不寻找这种菊花啊。”
香玉
劳山下清宫的院中，有几棵耐冬树，都有两丈多高，几十围那么粗，还有几株牡丹，高一丈多。每当花开季节，一丛丛的花朵光艳照人，灿烂似锦。
胶州的黄生在这里读书。一天，黄生透过窗户看见一位女郎，穿着白色的衣服，在花丛中忽隐忽现。他心中犯疑，道观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美女。黄生急忙出来看，女郎却躲开了。从此以后，黄生经常看见她。有一次，他故意隐身在树丛中，等待女郎的到来。不多时，女郎又偕同一位穿红衣服的女郎来了。黄生远远地看着她们，觉得她们美丽无比。当两个女郎逐渐走近黄生时，穿红衣服的那位女郎突然往后退，并说：“这里有生人！”黄生惊得猛然跳了出来。两位女郎一看，惊慌得逃跑，衣袖裙子飘拂起来，香风流溢。黄生追过短墙，一片寂静，发现没有任何踪影了。从此，黄生对白衣女郎的爱慕之心更为殷切，便在树上题了一首诗，写道：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
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黄生回到书斋后，仍然默默地想念那位白衣女郎。这时，白衣女郎忽然进来，黄生惊喜地迎上前。女郎笑着说：“你气势汹汹得像个强盗，真叫人害怕，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个风雅的读书人，所以前来相见。”黄生于是询问女郎的生平。女郎说：“我小名叫香玉，原来是住在平康巷，被道士禁闭在这座山里，实在不是我情愿的。”黄生又问：“那个道士叫什么名字？我要替你洗刷这一耻辱。”香玉说：“不用了，他也没有逼迫我。我还借此机会常和风流才士相幽会，也很好。”黄生又问：“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谁？”香玉回答说：“她名叫绛雪，是我的干姐姐。”于是，两人十分亲昵地睡下了。等到醒来时，东方已经透红。香玉急忙起来，说：“只顾贪图欢快，都忘记天亮了。”说着赶紧穿上衣服，换上鞋，又说：“我酬答你一首诗，不要见笑。”说着，便念道：
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
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抓住她的手腕，说：“你容貌秀丽，内心又聪明，真叫人爱得要死。我觉得你离开一天，就好像分别千里之远。你有时间就来，不要等到晚上。”香玉答应了。从此，两人早晚必在一起。黄生常常叫香玉邀绛雪一同来，但绛雪总是不来，黄生感到很遗憾。香玉说：“绛姐性情特别孤僻，不像我这样情痴。让我慢慢地劝她吧，不能过急。”
一天晚上，香玉凄惨地走进来，说：“你连陇都守不住了，还指望蜀吗？从今往后，咱们就要长久分别了。”黄生惊问：“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袖子擦着眼泪，说：“这是命运注定的，很难对你说明。从前的佳作，今天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以说是为我吟诵的。”黄生又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言语，只是啼哭。香玉整夜没有入睡，一早就走了。黄生没有办法，只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