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夺门(4)
上皇归后,脱脱不花及也先屡使致贡,上皇所亦别有献。帝意欲绝瓦剌,不复使使。也先以为请,尚书王直、金濂、胡囗 等皆言,绝之恐启衅。帝曰:“遣使有前事,适以滋衅尔,曩入寇时岂无使耶?”因敕也先曰:“前者使往,小人言语短长,遂致失好。朕今不复遣,而太师请之,甚无益也,太师使,朕皆优礼厚给之,顾亦须少人,赏赉乃得从厚。”至二年五月,脱脱不花使又至,送还所掠招抚使高能等,请通好。直等复相继言之。帝曰:“使臣不遣,朕志素定。”乃享其使而以书报之。
《明史》叙此亦为景帝之薄上皇,王直等之请皆有此意。其实上皇已还,不比未还时以不遣使为拒驾。帝始终不为也先所狎,不得为非。是年也先杀其主脱脱不花。四年,也先自立为汗。五年,也先为阿拉所杀,鞑靼部长孛来复杀阿拉,立脱脱不花子麻儿可儿,号小王子。自是也先诸子分散,瓦剌遽衰。而孛来与其属毛里孩等雄视部中,鞑靼复振。盖终景泰之世,也先亦以强梁而自亡。帝之对敌,无所谓启衅,若以薄敌为薄上皇,此即无聊之情感矣。
三年十二月,也先遣使来贺正旦,王直等请遣使答之,诏兵部议,于谦言:“臣职司马,知战而已,行人事非所闻。”帝从谦言。既而洗马刘定之言:“北庭遣使,宜敕群臣公议,不当但委兵部,盖和战皆所以待敌,而兵部必不以和为请,犹巫医皆所以治病,而巫者必不以药为言,各护其所短,而欲见其所长也。”诏下群臣更议,给事中路璧以遣使有五不可。帝以璧议为是,使卒不遣。
景帝即位,久欲以己子见济代太子,而难于发言,迟回久之。太监王诚、舒良为帝谋,先赐陈循、高谷白金各百两,江渊、王一宁、萧镃、商辂半之,用以缄其口,然犹未发也。会广西土酋黄囗 以私怨戕其弟思明土知府囗 ,并灭其家,巡抚李棠以闻,下有司治其事,捕囗 父子入狱。囗 急,使其党千户袁洪至京师行赂,有教其迎合帝意者,乃上疏请易太子,其疏曰:“太祖百战以取天下,期传之万世。往年上皇轻身御寇,驾陷北庭,寇至都门,几丧社稷,不有皇上,臣民何归?今且逾三年,皇储未建。臣惟人心易摇,多言难定,争夺一萌,祸乱不息。皇上即循逊让之美,欲全天叙之伦,恐事机叵测,反复靡常,万一羽翼长养,权势转移,委爱子于他人,寄空名于大宝,阶除之下,变为寇仇,肘腋之间,自相残蹙,此时悔之晚矣。乞与亲信文武大臣密定大计,以一中外之心,绝觊觎之望。”疏入,帝曰:“万里之外,乃有此忠臣。”即下廷臣议,且令释囗 罪。
景泰三年五月甲午(初二),更封太子为沂王,立见济为太子。帝既下廷议,礼部尚书胡囗 集群臣会议,相顾莫敢发言,唯都给事中李侃、林聪、御史陈英以为不可,尚书王直亦有难色。太监兴安厉声曰:“此事不容已,即以为不可者勿署名,毋得首鼠持两端。”群臣皆唯唯署议。于是囗 等上言:“陛下膺天明命,中兴邦家,统绪之传,宜归圣子,黄囗 奏是。”制曰:“可。”礼部具仪择日以闻,遂简置东宫官。至是日,立太子,诏曰:“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斯固本于万年。”(此一联据吏部侍郎何文渊自夸所作,而阁臣草诏即用其语。后英宗复辟,传将逮捕,遂自经死。文渊始与况钟等俱奉特敕为知府,以吏治称。既由侍郎擢尚书,以附和时局,至不得其死)大赦天下。命百官朔望朝天子。赏诸亲王公主及边镇文武内外群臣有差,又加赐循等诸阁臣黄金各五十两,东宫公孤官皆兼支二俸。而囗 罪竟得释,且赦其子。
是日,并废皇后汪氏,立妃杭氏为皇后。帝以汪后不赞同易太子,后以见济杭氏所生,遂让位。又封上皇子二人为王,见清荣王,见淳许王。明年二月,以土酋黄囗 为前军都督府同知(复辟后囗 自杀,发棺戮其尸,诛其子震),十一月辛未(十三日),皇太子见济卒,谥怀献,复辟后降称怀献世子(宪宗于正统十四年立为太子,时止三岁。至景泰三年,废为沂王,止六岁。《怀献太子传》,景泰四年二月乙未,太子冠,十一月薨。其年固较英宗之太子为长也)。
怀献太子既卒,礼部郎中章纶与御史钟同偕朝,语及沂王,皆泣下,因与约疏请复储。会定州获北谍,言也先使侦京师,将以秋初大举深入,同闻之,上疏抗论时政,遂及复储事,中言:“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窃以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资厚重,足令宗社有托(沂王是时甫七岁,称颂固亦是套语)。伏望廓天地之量,敦友于之仁,蠲吉具仪,建复储位,实祖宗无疆之休。”疏入,帝不怿。下所司议,宁阳侯陈懋、吏部尚书王直等请帝纳其言,因引罪求罢,帝慰留之。越数日,章纶亦疏言复储,并陈修德弭灾事,其大者谓:“内官不可干外政,佞臣不可假事权,后宫不可盛声色。”又言:“孝弟者,百行之本。愿陛下退朝后,朝谒两宫皇太后,修问安视膳之仪。上皇君临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传位陛下,是以天下让也,陛下奉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也。陛下与上皇,虽殊形体,实同一人。伏读奉迎还宫之诏曰:‘礼唯加而无替,义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节旦,一幸南宫,率群臣朝见,以展友于之情,极尊崇之道。更请复汪后于中宫,正天下之母仪,还沂王于储位,定天下之大本。”帝得疏,遂大怒,时日已暝,宫门闭,传旨自门隙中出,立执纶及同下诏狱,榜[搒]掠惨酷,逼引主使及交通南宫状,濒死无一语,会大风扬沙,天地昼晦,狱得稍缓,令锢之。
方同下狱,礼部郎孟玘者亦疏言复储事,帝不罪。而进士杨集上书于谦曰:“奸人黄囗 献议易储,不过逃死计,公等遽成之。今同等又下狱,脱诸人死杖下,而公等坐享崇高,如清议何?”谦以书示王文,文曰:“书生不知忌讳,要为有胆,当进一官处之。”乃以集知安州。按章纶之疏,于帝兄弟父子夫妇之间无所不涉,帝固恒流,无超人之度,其激而发怒,有以也。观他人亦言之而不尽得罪,则纶之以激致祸,不畏违以疏间亲之义,亦固以得罪为甘心矣。狱中逼引主使及交通南宫状,则明与上皇以难堪,尤为帝之显失(三年七月,杀内使王瑶。以御用监阮浪侍上皇于南宫,上皇赐浪镀金绣袋及镀盒刀,浪以与瑶,锦衣指挥卢忠见之,醉瑶酒,窃以上变,言浪传上皇命,以袋刀结瑶图复位。帝震怒下浪、瑶诏狱穷治。术者仝寅为忠筮,言“此大凶兆,死不足赎”。忠惧,佯狂以冀免。商辂及中官王诚言于帝曰:“忠病风,无足信,不宜听妄言伤天伦。”帝意少[稍]解,乃并下忠狱,坐以他罪,谪广西立功,锢浪于狱,磔瑶死。浪寻亦死。复辟后追赠浪,命儒臣立碑记之。所谓交通南宫,前此固已成狱矣)。
五年七月,南京大理少卿廖庄疏言:“臣曩见上皇遣使册封陛下,每遇庆节,必令群臣朝谒东庑。今上皇在南宫,愿陛下时时朝见,或讲论家法,或商榷治道,岁时令节,命群臣朝见,以慰上皇之心。”又言:“太子者,天下之本。上皇诸子,陛下之犹子也,宜令亲儒臣,督书策,以待皇嗣之生。使天下臣民,晓然知陛下有公天下之意。”疏入不报。六年八月,庄以事至京,诣东角门朝见,帝忆前疏,大怒,命杖八十,谪定羌驿丞(天顺初召还。成化初,官刑部左侍郎,卒赠尚书。谥恭敏)。左右言:“事皆由钟同倡,实罪魁。”帝乃封巨梃就狱中杖同及章纶各百,同竟死,纶死而复苏,系如故。
《明史·廖庄传》:“英宗在南宫,左右为离间。及怀献太子薨,群小恐沂王复立,谗构愈甚。故钟同、章纶与庄相继力言,皆得罪。然帝颇感悟,六年七月辛巳,刑科给事中徐正请间言事,亟召入,乃言:‘上皇临御岁久,沂王尝位储副,天下臣民仰戴,宜迁置所封之地以绝人望,别选亲王子育之宫中。’帝惊愕,大怒,立叱出之,欲正其罪,虑骇众,乃命谪远任,而帝怒未解,已复得其淫秽事,谪戍铁岭卫。盖帝虽怒同等所言过激,而小人之言亦未遽听也。迨英宗复辟,于谦、王文以谋立外藩诛死,其事遂不白云。”谦等谋立外藩之诬,事见后,此云不白,则谓景帝之迁置沂王,选育亲王子,明为帝所怒谴,而反与谦等同受诬也。景帝城府不深,私其子则有之,铲除旧储以绝人望,则绝无其意。英宗受群小之间,报怨已甚,其罪岂薄于景帝?《御批》恒责景帝之不臣,此则君主之偏见也。
廖庄言厚待上皇诸子,以待皇嗣之生,是可知怀献卒后,景帝原无他子,故未别立。皇后杭氏亦于七年二月崩。明年正月,帝不豫。壬午(十七日),英宗夺门复辟。丙戌(二十一日),改元天顺。《明史》于纪年,多以景泰为七年,八年即以天顺纪元矣。
第五节 夺门
景泰八年(即天顺元年)正月丙寅,元旦,罢朝贺。帝先以七年十二月癸亥(二十八日)有疾,故罢朝贺。丁丑(十二日),帝舆疾宿南郊斋宫,召石亨至榻前,命摄行祀事。亨见帝疾甚,退与都督张囗 、左都御史杨善及太监曹吉祥谋,立太子不如复上皇,可邀功赏(《本纪》:“己卯十四日,群臣请建太子,不听。”时兴安因百官问疾示意,乃议请立东宫。王文欲窥上意,萧维祯乃改请建元良之建字为择。疏进,诏:“偶有寒疾,十七日当早朝。所请不允。”),囗 、吉祥等然之,以告太常卿许彬,彬曰:“此不世功也。徐元玉善奇策,盍与图之。”元玉,徐有贞字(有贞原名珵,字元玉。土木败信闻时,倡议南迁,为众所非,既而求用,景帝见其名辄弃之,乃改名有贞。复得以治河自效,时官副都御史)。亨、囗 遂夜至有贞家,有贞大喜曰:“须令南城知此意,且必得审报乃可。”亨、囗 去。十六日夜,亨、囗 与吉祥复会有贞所,囗 曰:“报得矣,计安出?”有贞乃升屋步乾象,亟下曰:“时在今夕不可失。”时有边吏报警,有贞言:“以备非常为名,纳兵入大内。”计定,仓皇出(是日王直、胡濙、于谦会诸大臣台谏,请复立沂王,推商辂主草,略谓:“陛下宣宗章皇帝之子,当立章皇帝子孙。”疏成,以日暮未奏,而夺门之变起。见《王直传》)。会明日帝将视朝,门早启,有贞以三鼓即至朝房,亨、囗 等率群从子弟家兵,混同守御官军入,天色晦冥,囗 等惶惑,有贞趣行,囗 顾曰:“事济否?’,有贞大言曰:“必济。”进薄南宫城,毁垣坏门而入(《纪事本末》:“南宫门锢不可启,扣之不应,俄闻城中隐隐开门声,有贞命众取巨木悬之,数十人举之撞门,又令勇士逾垣入,与外兵合毁垣,垣坏门启,囗 、亨等入。”),见上皇于烛下,上皇问故,众俯伏合声请登位,乃麾兵士进辇,皆惊战莫能举,有贞率诸人助挽以行。忽天色明霁,星月开朗,上皇顾问,各以职官姓名对。至东华门,门者拒弗纳,上皇曰:“我太上皇也。”遂入。众掖升奉天殿,黼座尚在殿隅,众推之使中,遂升座鸣钟鼓,启诸门,时百官咸待漏阙下,忽闻殿上呼噪,方惊愕,须臾,有贞出号于众曰:“太上皇帝复位矣。”趣入贺,百官震骇入谒,上皇曰:“卿等以景泰皇帝有疾,迎朕复位,其各任事如故。”以有贞入内阁,预机务。下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及大学士王文于狱。改元大赦,以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是日为正月十七日壬午。至二十二日丁亥,杀于谦、王文,籍其家。其罪名为意欲迎外藩入继大统。先是,有贞、亨等既定议迎复,有贞恐中变,乃诡辞激亨,言:“于谦、王文已遣人迎襄世子矣。”又曰:“帝已知君等谋,将于十七日早朝执君。”亨大惧,谋遂决。及是谦、文已下狱,有贞与亨等嗾言官劾之,即以所诡言之罪,命鞫于廷,文抗辩曰:“召亲王须用金牌相符,遣人必有马牌,内府兵部可验也。”辞气俱壮,谦笑曰:“亨等意耳,辩得生耶?”都御史萧维祯遂以意欲二字附会成狱,坐谋逆律,当寘极刑。奏上,帝犹豫未忍,曰:“于谦实有功。”有贞曰:“不杀谦,此举为无名。”帝意遂决。薛瑄力言于帝,乃减一等改斩,弃谦等于市,籍其家,家属戍边。有教谕吾豫言:“谦罪当族,所荐举文武大臣并应诛。”部议持之而止。千户白琦又请榜于谦等罪示天下。一时希旨取宠者,率以谦为口实云。谦性忠孝,才略开敏,自遭寇变,忘身忧国,敌先后入犯,皆不得逞,保全社稷,皆谦功也,为有贞及亨辈所嫉,遂及于难,朝野冤之。其籍也,家无余资,唯正室囗 钥甚固,启视,则皆上所赐蟒衣剑器诸物也。皇太后初不知谦死,比闻,嗟悼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