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中国近世史前编(16)
至于政治,则天国诸人都起下层社会中。大凡下层社会中人,都抱有均贫富及平等的思想。起事之后,乃表现于其宗教及政治制度中。拜上帝会规制,入会的男称兄弟,女称姊妹,一律平等。天京建后,创立田制,分田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上上田一亩等于下下田三亩),各地方有无相通(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又此处荒,则移彼丰处,以振此荒处,彼处荒亦然。此即所谓移粟移民),民年十六则受田。自食有余,概归公库。二十五家立一库,婚丧等事,均用库中款项。军士有得财货的,则概归天朝圣库。又立女馆,凡处女、寡妇及从征军士眷属,均居于其中。禁烟、禁酒、禁赌。又禁女子缠足。禁妾媵及娼妓。并禁卖买奴婢。其思想不可谓不正。案当隆古部族时代,人民生活,本有一定规则。此时内部安和,而对外亦能讲信修睦,即孔子所谓大同。其后各部族接触日多,渐以兵力相争夺。战败的,固夷为农奴及奴隶。战胜的,亦因其生活日流于淫侈,并且专以争斗为事(读《礼记·文王世子》篇可知。这一篇是述古代公族,即国君的同族的生活的),而其风纪日趋于败坏。此即所谓封建时代。然部族时代良好的规则,仍有存留。民间生活,仍有其合理的轨范。即贵族亦不能不俯就其范围,此即古人所谓礼(古代的所谓礼,并非指应对进退等,此乃所谓仪。知仪的,古人亦谓其不能冒称知礼。《左传》议论鲁昭公的话,即其一例。所谓礼,实指大众生活的轨范。如凶荒札丧之岁,贵人的生活亦不能不贬损;丰登之年,大众的生活仍不能奢侈等便是。所以《礼记·礼器》说:“年虽大杀,众不恇惧,则上之制礼也节矣。”)。所以此时的生活,尚非全不合理。封建制度完整之世,孔子亦称为小康。封建时代之后,再加以资本的侵蚀,生活的轨范,无人留意及之。即有觉其不安,欲去其太甚的,其所欲建立者,让步已至极点,然仍不能实行。此实为社会不安的根本原因。此等病根,上中流社会中人,因其处于压迫地位,生活较为优裕,往往不能觉得。只有下层社会中人身受切肤之痛,会有矫正的思想。历代借宗教以煽惑人民的,除迷信的成分外,总尚略能改正经济制度,示人民以生活的轨范,即由于此(如汉末的张鲁便是。可看《三国志》本传《注》引《典略》)。这个并非迂阔,实可说是社会真正而且迫切的要求,但其事经纬万端,断非径行直遂的手段所能有济。起于草泽的英雄,思想虽纯,而学识不足,运用其简单的思想、直率的手段,想达到目的,无怪其不能有成了。天国诸人,宗教思想颇为浓厚,凡事皆欲称天以济之。故其国称天国,京称天京,军称天军,法律亦称为天条。军行所至,辄设高台讲演,谓之讲道理,又印行讲道的书颇多。那更陷入极端的观念论了。尝开科以取士,所命题目,亦极可笑(其命的题目,有《贬妖穴为罪隶论》等。案天王尝有诏,贬直隶省为罪隶省)。其官制,则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又有丞相、军师、录尚书事等名目。外官有州牧、郡守、县令,又有行省。军制以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又有监军、总制、将军、指挥、点检等名目。今古杂糅,一望而知为乡曲学究所定。此等制度,亦多未能实行。实际的政治,则因天王入天京后,百事不管,朝内又无能主持之人,以致紊乱。总而言之,天王之为人似只长于宗教,而短于政治及军事。天王手下,亦无此等人才。只有一个李秀成,而用之太晚,且不能专。实为太平天国失败最大的原因。且如天王的宗教思想,在当时,绝不能得多数人的赞同。民族革命之义,如能始终标举,是可以引起一部分人的归向的。太平军出湖南时,亦曾发布讨胡之檄,后竟未曾再提,而仍欲推行其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政教,即此就可见得不认识环境,难于有成了。然事虽失败,毕竟替民族革命播下了种子。到孙中山革命时,其余党还有存留海外的。
第三节 捻党始末
当太平天国和清军在江域相持时,直、鲁、豫、苏、皖间,又有捻党。捻党的起源:有的说是乡民逐疫,“裹纸然膏”,后来因而行劫,故称为捻。有的说皖北人称一聚为一捻,因称为捻。二说未知孰是。其起源颇早,清仁宗嘉庆年间,河南巡抚,已经奏定“结捻”三人以上,加等治罪了。然此时所谓捻党,人多势盛之时,偶出攻打州县,官军到又回原居,和平民无异。并不正式和官军对敌。到天国兴起后而其势乃渐盛。其渠魁张乐行,居雉河集(涡阳县,捻平后设县),李兆受居霍邱。清官令人民筑寨自保。诸寨既无力抵抗捻党,而官军又残暴,乃依违于两者之间。又有本系土匪,亦借团练为名的,局势复杂。寿州苗沛霖,本系诸生,后为练总,反侧于太平天国和清军之间,曾受天国之封为奏王,尤为跋扈。
捻党虽据数省,其最大的根据地,则犹在安徽。清朝迭派大员进攻,都无效(清朝初命周天爵驻徐、宿,旋代以袁甲三,驻颍、亳,又命牛鉴驻陈州,而以河南巡抚英桂总其成。太平天国五年〈1855〉,即清咸丰五年,罢袁甲三,命英桂进攻安徽。明年,又起甲三助英桂。至七年〈1857〉,胜保督安徽军务后,仍命袁甲三管苏、鲁、豫三省事。均无功)。太平天国七年(清咸丰七年,1857),命胜保总督安徽军务。张乐行走依李兆受。兆受伪降,苗沛霖亦阳受抚。然其盘踞恣肆如故。胜保所带马队,且有降于捻党的。捻党行动益敏捷。天国九年(1859),出击山东。还道河南,攻周家口。十年(1860),陷清江。清漕督等皆遁走。是年,英、法和议成。清命僧格林沁移兵而南。初战亦不利,后乃从鲁南入苏北,进至亳州。天国十二年(清同治元年,1862),苗沛霖合太平军攻颍州,为湘军所败。陈玉成走依沛霖,沛霖将其执送清军,被杀。安徽局势稍定。而陈得才合捻众入陕西,攻商、华。胜保及多隆阿奔命。胜保旋遭逮治。降捻宋景诗,因之叛于郃阳,声称为胜保诉冤,自山西入直隶。附从者甚多。清调刘长佑督直。到明年,才把他打平。是年,僧格林沁亦陷雉河集,杀张乐行。又杀苗沛霖。乐行从子宗禹入鄂豫。又明年,陈得才回援天京。至英、霍间,闻天京已陷,自杀。遵王赖文光、鲁王任柱(柱本名化邦,亳州人,最勇猛善战。据《太平天国战纪》:僧格林沁伏诛后,宗禹等共矫天国幼主诏,封宗禹为沃王,柱为鲁王),均与宗禹合。于是捻党得天国之名将以指挥之,而其用兵的方略一变。
遵鲁二王和张宗禹既合,再道湖北入河南。天京陷之明年(清同治四年,1865)入山东。时清倚僧格林沁为主力,而僧无将略,专恃蒙古马队,和捻党相驰逐。步不及马,驽马不及良马,其队伍遂参差不齐。军行不赍粮秣,专责成州县供应,州县因兵荒不能具,则剽掠于民间,因行淫杀。人民控诉的,僧格林沁概置不理。人民恨之切骨。捻党知其如此,专引之东奔西走,以疲敝其兵力,而僧格林沁不悟。是年,两军相遇于曹州。宗禹弟小黑,年19,与任柱猛攻之。僧军发炮,弹如雨下。小黑及任柱不顾,令马队脱衔猛冲。僧兵大败,僧格林沁伏诛。捻党之诛僧格林沁,事见罗惇曧《太平天国战纪》。此书系将韦昌辉嫡子以成所著《天国志》删润而成。于天国亡后所记事极疏略。盖由无记注,专恃传闻记忆而然。然僧格林沁的伏诛,系两军争斗中的一大事,所记捻党一方面的军情,该不会有误。况且《战纪》说僧格林沁系堕马为乱兵所杀,宗禹兄弟至,又刃碎其尸;而清薛福成所撰僧格林沁《死事略》,亦说其死在麦塍之中,身受数伤。二说符合,可见《战纪》之不诬。僧格林沁是科尔沁郡王,因攻捻晋爵为亲王的。科尔沁是蒙古诸部中最早投降清朝的,清人与之世通婚姻。清朝的宗旨是要封锁东三省及蒙古地方,合满蒙二族之力,以制汉族的。僧格林沁一军,尤为当时清朝所倚恃的劲旅。任柱、张小黑,功虽不成,然能歼此渠魁,亦足以寒猾夏者之胆了。
僧格林沁死后,清朝命曾国藩督直隶、河南、山东军务。曾国藩说:捻党已成流寇,与之驰逐非计。主张“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乃以徐州、临淮关、济宁、周家口为四锁。自沙河、贾鲁河,北抵汴梁,南接运河,筑成长墙一道(自周家口下至正阳关守沙河,上至朱仙镇守贾鲁河。朱仙镇经开封抵黄河,掘濠而守),实行其所谓“圈制”之法,而捻党的厄运乃渐至。捻党将其汴梁一段防线突破,进攻运墙,不克,乃分为二:任柱、赖文光东行,张宗禹西上。天国亡后二年(清同治五年,1866),曾国藩回两江总督本任,李鸿章继其任,左宗棠督办陕西军务。明年,东捻突破运防。清军反守运河西岸。旋又扼之胶莱河及潍河之东。其潍河一段,仍为捻党所突破。然卒不能越运河而西,乃自鲁南入苏北。清军云集,任柱死于赣榆,赖文光在扬州被执,东捻亡。西捻入陕西后,渡渭而北,入延、绥,自宜川渡河。下河东,入豫北。天国亡后四年(清同治七年,1868)入直隶。左宗棠随之而东,李鸿章亦北上会攻,令直隶人民筑寨自保,实行坚壁清野之法。又沿黄、运二河,自天津至茬平,筑长墙以蹙之。西捻乃被困于黄河、徒骇河之间而灭。案《太平天国战纪》说:僧格林沁死后,捻党议仍入汉中。左宗棠扼河筑长墙拒之,乃仍入汴。文光等聚谋,言“敌军甚众,江南我兵绝迹,不如渡黄河,直捣燕京,成则取其国都,不成死耳”。乃履冰而过,清兵逐之,一战大败。任柱、小黑皆死,宗禹不知所终。此其记事自极疏略,然赖文光等当日有直捣燕京之志,事当不诬。不过有志未遂耳。赖文光逃扬州被获,《战纪》并不讳饰,则其谓张宗禹不知所终,事或得实,而清朝一方面的记载,谓其赴水而死,恐实不足信了。
综观捻党,自太平天国灭亡以前,和天国灭亡以后,其用兵的方略绝不相同,即可知其纵横驰骤于直、鲁、山、陕、豫、鄂、苏、皖八省,使清朝的君臣为之旰食者数年,实由天国的名将指挥驾驭而然。当天京沦陷,幼主殉国之后,而天国的余威犹如此,可见天国初起时,不能悉众北上,及其后天王不从李秀成之言,出征赣鄂的可惜了。清朝攻击捻党时,其残暴仍与其攻天国时无异。曾国藩奏疏说:“官兵骚扰异常,几有贼过如篦,兵过如洗之惨。民圩仇视官兵,于贼匪反有恕辞。”西捻再入直隶时,左宗棠写给他儿子的信说:“大名、顺德、广平一带,和山东、河南接壤各处,民团专与兵勇为仇,见则必杀,杀则必毒。”清人所自言如此,倘使其敌国方面,有人执笔记载,未知又当如何?太平天国和捻党,不免有残暴的行为,我们诚不能为讳,然至少并不甚于清兵,则是事实。而从前论史的人,都把这一个时期的破坏,专归罪于天国及捻党方面,真可谓清朝的忠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