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中国近世文化史补编(1)
第一章 商业篇
市舶司之设,元明二代亦皆有之。元设于上海、澉浦、杭州、庆元、温州、泉州、广州,凡七处,时有省置。明洪武初设于太仓黄渡,寻罢,复设于宁波以通日本,泉州以通琉球,广州以通占城、暹罗及西洋诸国,诸国皆听时至,惟日本限其期为10年,人数为200,舟为2艘,以金叶勘合表文为验,以防作伪,以其时正值倭寇为患也。嘉靖初给事中夏言言,倭患起于市舶,遂罢之。嘉靖三十九年(1560)凤阳巡抚唐顺之议复三市舶司,部议从之。四十四年(1565)浙江以巡抚刘畿言仍罢,福建开而复禁,万历中悉复。永乐中又尝设交阯云南市舶提举司。明之设司,意不在于收税,而在以此抚治诸夷,消弥衅隙,以其时倭寇方张也。在当时未尝不收制驭之效,然习之久,而畏恶外人之心日增,欧人之传教,又颇与华人习俗相违。清嘉庆时,又有西北教匪、东南艇盗之祸,遂并攘夷排教御寇为一谈,中西之交涉,生出无穷纠葛焉。原因虽多,而倭寇滋扰,致中国之视海客咸有畏恶之心,亦其中之一也(《明史·食货志》曰:“明初东有马市,西有茶市,皆以驭边省戍守费,海外诸国入贡,许附载方物,与中国贸易,因设市舶司,置提举官以领之。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生禁有所施,因以消其衅隙也。”明之与外国通市,其意皆非以为利,故永乐初西洋刺泥国、回回哈只马哈没奇等来朝,附载胡椒,与民互市,有司请征其税,成祖不许。武宗时提举市舶太监毕真言:“旧制,泛海诸船,皆市舶司专理,近领于镇巡及三司官,乞如旧便。”礼部议“市舶职司进贡方物,其客商及风泊番船,非敕旨所载,例不当预也”。夫许外国互市而曰入贡,许附载方物贸易,而市舶司且若以接待贡使为职,永乐三年〈1405〉又置驿于三市舶司,以待诸番贡使,岂真以其来,为入贡而不为贸易哉?夫亦曰入贡而后许贸易,则不致与沿海之民私相市,而官司无所稽考,以是为制驭之一策云尔。此办法似乎多事,而亦不能尽谓为不然。盖客强主弱,乃清中叶以后之情形,前此则适相反。故嘉靖倭变,朱纨访知“由舶主皆贵官大姓,市番货皆以虚值,转鬻牟利,而值不时给”。而史且谓“市舶既罢,日本海贾往来自如,海上奸豪与之交通,法禁益无所施”也。盖市舶官吏原来未尝不有赃私之行,然视土豪势家,则终有间矣)。
北方游牧民,虽时与中国以兵戎相见,然通市亦恒不绝,史所载虽不详,亦可考见其盛者,则如汉设马邑之权,匈奴单于觉之而去,自是绝和亲,攻当路塞,然“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关市不绝以中之”,又如唐杀突董,九姓胡死者千人,突董回纥毗伽可汗叔父也,而毗伽谓唐使,“国人皆欲尔死,我独不然。突董等已亡,今又杀尔,犹以血濯血,徒益污。吾以水濯血,不亦善乎!为我言有司,所负马值百八十万,可速偿我。”若宽仁能以德报怨者,实贪马值不能绝耳。明初设马市三,一在开原南关,以待海西。一在开原城东,一在广宁,以待朵颜三卫。正统三年(1438)始设马市于大同以待也先,其后王振裁其马价,遂有土木之变,也先桀骜终必反。然非裁马价,有以激之,其叛或不至于是其速也。其后北抚俺答,东驭女直,亦藉大同马市,辽东义州木市。努尔哈赤之攻尼堪外兰,明人不能讨,顾开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关,许其互市。论者谓满洲之致富厚,习华事实于此有关焉。盖中国与外夷通商,不徒资其困乏,亦足牖其文明矣。蠢彼建夷,不思木桃之报,而为封豕长蛇,荐食上国,其罪可胜诛乎!
第二章 财产篇
吾国虽久行私产之制,然贫富之相去实不可谓之悬殊。(一)因封建久废,有广土者甚少。(二)则财产久由各子均分。大家族在后世既已罕见,即有巨富之家,一再传后,财产亦以分而日薄。(三)则恤贫抑富,久为政治家所信奉。人民亦能互相救恤。(四)则地处大陆,人事之变迁甚剧。每一二百年,辄有大战乱。贫富之变易较易。此吾国民所以久有均贫富之思想,而数千年来,卒能相安无事者也。然今后之情形则非复曩昔矣。
今日生计之情形,所以大异于昔者,在舍器械(有口曰器,无口曰械,合二字,为凡用具之总名),而用机器。器械仅能少助人力。且其为物单简,一人能用之,则人人皆能用之;一家能有之,则家家皆能有之。故众人生利之具,无大不同。其所生之利,亦略相等。至于机器,则非复人人所能制,亦非复家家所能有。于是购机器,设工厂,不得不望诸资本家。其物必合众力而后可用,则其业必集多人而后可营。而管理指挥,遂不得不有企业者。资本家安坐而奉养甚厚,劳动者胼胝而饱暖犹艰,则易致人心之不平,企业者之利害,恒与资本家同,其于工人,督责既严,犹或肆行朘削,则易为工人所怨恨。旧日商工之家,师徒如父子之亲,主佣有友朋之谊,至此则皆无之矣。况手工造物,皆略有乐趣。机器既用,所事益简,终日反复,不出一两种动作,则易生厌倦之情。于是劳资相疾如仇矣。吾国之用机器,盖启于同、光之朝。初办者为军事(如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后渐进于交通(如汽车、汽船),又渐进于开矿纺织等业(如汉冶萍煤铁矿厂公司,李鸿章所设上海机械织布局,张之洞所设广东缫丝、汉口织布、制麻等局)。其初多由官办,或官督商办,其后民业渐起。而外人亦投资中国,经营一切。中日战后,又许外人设厂于通商口岸。于是新式事业,日增月盛。劳资相轧,遂日甚一日矣。今之论者,每谓中国人只有大贫小贫,而无所谓富。人民只患失业,不患业之不善。此诚然。然此特今日内乱不息,百业凋敝之时为然耳。一旦战事息而国内安,人民率其勤俭之习,以从事于实业,将见财富之增,一日千里。美利坚自赤贫以至富厚,不过50年,况于吾国,人口本庶,国土久辟者乎?《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日之劳资,虽若未成阶级,然其成为阶级甚易,固不容不早为之计也。
社会主义派别甚多。约其大旨,不越两端:一主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人之尽其能否,固无督责之人。其取其所需,不致损及他人,或暴殄天物与否,亦复无人管理,一凭其良心而已。此非民德大进,至“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之时,未易几及。程度不及,而欲强行之,将有后灾,岂徒说食不能获饱而已。一则主按劳力之多少,智识技艺之高下,以定其酬报之厚薄。其主张急进者,欲以国家之力,管理一切。主张渐进者,并只欲徐徐改良而已。此则于现在情形为近。马克思曰:新社会之所须者,必于旧社会中养成之。今欲行社会主义,所须者何物乎?以人言:一曰德,一曰才。以物言:一曰大规模之生产器具,一曰交通通信机关。必有大规模之生产事业,而后生产可以集中;而后可由公意加以管理。否则东村一小农,西市一小工,固无从合全国而统筹并计也。大规模之生产器具,交通通信机关,既非一时所能有,人之经营擘画之才能,又非既有此等事,无从练习。其公德心,亦不能凭空增长。则人我不分之理想,断非今日所能行,无俟再计矣。故今日者,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合全世界而统筹并计,以定生产之法,分配之方;而人之生产,仍无一不为公,其消费则无一不仰给于公,与部落共产时代无以异,为最终之蕲向。而且前则暂于较小之范围内,求生产之渐趋于协力,分配之渐进于平均,随生产之渐次集中,徐图管理擘画之才能之增长;日培养公德心使发达,而徐图尽去其利己之私”,则进行之正规也。
无政府主义,我国无之。近人或以许行之说相附会。案许行之说,乃欲取法于极简陋之国家耳,非无政府也。说见《政治史·政体篇》,至于凭借国家权力,大之则制民之产,谋贫富之均平;小之则扶弱抑强,去弊害之大甚。则我国之人,夙有此思想。以政治放任既久,幅员辽远,政府之威权,不易下逮,奉行之官吏,难得其人,故迄未能行耳。然其思想,则未尝消灭也。试引王安石、龚自珍两家之言以明之。
王安石《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曰:“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犹不得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此为安石变法,首重理财之故。盖国不能贫富予夺人,则贫富予夺之权,操于豪强,国家欲有所为,其事恒不得遂。然国家所行,多为公义。豪强所行,多为私利。国家所欲不能遂,而豪强则所为必成,则公义不伸,正道灭绝,社会将永无太平之日矣。安石之言,自有至理,后人或訾其挟忿戾之心,以与豪暴争,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