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评石头记(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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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3)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昔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鸾带,穿摺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剃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然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唤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本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园中人也有唤他作“阿荳”的,也有唤他作“炒荳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别致,唤作“荳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榆荫中者,余荫也,兹既感灵,今故怀亲,所谓不失忠孝之大纲也。]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者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作‘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换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儿先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尤氏、李纨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戏,故写不及探春等人也。]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玩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老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囗、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原为放心而来,终是放心而去,妙甚!]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礼部因贾珍并贾蓉是有职之员,而且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归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钦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囗、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囗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囗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子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得不得一声,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妙极之“玩”,天下有是之玩亦有趣甚。此语余亦亲闻者,非编有也。]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如今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嵬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淫荡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被人不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二人之行景天渊而终归于邪,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