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静馆情生(1)
一
龙奕狂奔出了西城,这些年,他一直在查一件事,今天又有新消息传来。
汀湖码头,自五湖四海赶来祈福的人流,不断的往这里涌动着,行人马车络绎不绝。
龙奕一跃下马,将马缰扔给玄影,往码头后的赌坊疾步走去。
一个秀才模样的男子坐在廊前眯眼晒太阳。
龙奕走去一把扣住了那人的肩。秀才倏的睁开眼,使足了劲儿,都没将人甩掉,不由得叫出声:
“哎哟喂,少主大人,您轻点,白某人最近穷没吃肉,骨头松的很,很容易捏断的……若就这么趴下了,还怎么给您去调查煞龙盟余党的事。”
“滚,百晓生,没银子了,才记得给爷我来办事,平常时候你死哪去了?我他妈真想把你给废了……”
龙奕毫不客气,一使劲儿,就把人往地上撂下。
“哎哟喂,疼死我了……”
此人叫百晓生,顾名思义,就是通晓天下大事,以买卖消息为生,至于消息是如何来的,那就不是别人能知道的事了。
龙奕找他只为了探查煞龙盟三个当家人的下落。
据他所知,当年,火烧红船一事为煞龙盟所为,十年前,龙奕曾一夜之间铲除了藏匿于西秦国洼山的煞龙盟,七个当家人,逃了三个,这几年间,百晓生陆续替他找到了两个。那二人皆在他抵达前断气,且被剖心,死相惨烈。
“死不了你的。快说,有什么消息?”
百晓生揉了揉摔疼的骨头跃起,自衣兜里掏出一幅画,龙奕接过来看,上面画的是一个人。
“百变龙的真正模样就是这样子的?”
“嗯!”
画上是一个极为俊逸的男子,一身白衣,发绾青带,风姿飘然。
龙奕皱眉:
“不对啊,我记得,当年我和他交过手,那功力混厚。如今又隔了十几年,眼下应是一个胡须一大把的老头子……”
“放心,错不了的。百变龙习的是返老回童之术,常年采阴补阳,所以能生成这模样不足为奇!本来嘛,江湖这塘水,深着,什么样的人都有。”
百晓生取下别在腰际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龙奕眯眼思量了一下,回过神时抢来他手上的酒囊闻了闻,不觉咕哝了一句:“还说没钱,这种酒,就算你有钱都买不到。说啊,最近接了什么好了买卖……”
“江湖规矩,不可说也!”
他一边抢酒,一边陪笑。
各行有各行的法则,龙奕也不多为难,立即转了话题:“那人现下住何处?”
“城外百里,有秦庄,是他一个重要巢穴。但他通常住在福街的静馆,另有化名叫晏之——身侧有煞龙七宿作随从,少主武功虽高,但还是一定要小心应对,以免吃亏。”
离开码头,龙奕直奔城外秦庄。
秦庄隐于一处梨林中,那林子是按着奇门遁甲之术来布置的,怪不得附近村民说此处很容易迷路。
这自然难不到龙奕,他让玄影在外把风,独自潜入,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座红墙绿瓦的秦庄出现在他面前。
龙奕翻墙而入,发现里面侍从云立,戒备森严。
白天行动诸多不便,他决定晚上再来探看,正要退出,藏身的矮紫桐丛后有几个青衣男子走近,他急忙蹲下,看到他们进了一间议事厅,接着,有说话声传出:
“……一切按计划行事,樊二,你去福楼待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主子会让人传话过来;程九,你带人到玉锦楼住下,牢牢盯住里面那两个大人物;阿顺,行宫那边那几位,也要看仔细些;还有,晋王那头……”
声音若隐若现,龙奕听的甚为惊诧:秦庄里的人是什么来头,他们如此精心策划,这是想干什么大事?
没多久,那些人自厅内出来,往外庄而去。
待折回梨林外,把风的玄影刚想问点什么,龙奕翻上马背一夹马肚,早已就射了出去。
回城时已近傍晚,玄影见天色不早,忍不住上前去问:“爷,两位公主还在城外,您真不打算出去接她们进城?”
“不接,我和她俩又不熟……爱进不进,不进拉倒!”
龙奕扬鞭抽了一记马股,雪龙驹嘶叫一声,往前方冲了出去,路人纷纷让道。才走过一道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但见赤影赶着赤马正往这里疾飞过来,满脸凝重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主子,慕小姐出事了……”
走近,赤影急报了一句。
“我不是让你守着吗?怎会出事?”
龙奕勒马沉下了脸。
天色渐暗,渐冷,赤影跪地,满头大汗的回报道:
“福寺人太多,属下……属下跟着马车结果跟丢了人。之后,属下跟着那阿大进了桃林,发现那边有打斗过的痕迹。慕小姐的面纱落在地上,没了踪影。守园的小沙弥说,今日出入马车甚多,就是没瞧见属下提的那几个姑娘出来……之后,属下折回又寻了一番,在一处僻静的角落瞧见了一些化尸粉的粉末,地上尚有尸水未干,另外,还掉着几块没有化掉的黑色衣料,那是几个嬷嬷身上穿的衣裳,属下还在附近找到了两个嬷嬷惯用的宝剑,由此可以肯定,被化掉的必是公主身边陪侍而来的杜嬷嬷和荣嬷嬷她们几个。这些人曾暗中跟踪过慕小姐。至于慕小姐,属下不敢确定她是否安好……”
二
静馆,水边小筑,一直是九无擎最最喜欢过来小住的地方,这里环境清幽,又掩人耳目,可以容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静的度日,或者筹谋。
今夜的小楼,分外暖,他沉溺在此,不能自拔,因为有她。
中午时分,他看到了她英姿飒飒的一面,她的功夫练的极好,剑法之精妙,步法之轻巧,功力之混厚,出乎他的意料,曾经只会耍花枪的小丫头,如今已练成了一身非凡的本事。
带她回静馆,已超出了他原定的计划。
可他乐意!
睽别一十二年,他们终于再度重逢,他心欣喜若狂。
十二年的苦楚,十二年的忍辱负重,十二年的苟且偷生,压的他快喘不过气。于是更多时候,他选择深藏,将七情六欲埋到无人可及的深处。将相思摒弃,只余满身的冷静,来应对越来越艰难的处境。
相思越重,心便越痛,只有做到冷漠,他才不会受到药性的折磨,渐渐的,他便不知道要如何去表达喜怒哀乐,每天的日子,就这样不悲不喜。
活着,总还有希望。
在与死亡作抗争的时候,他一次次的告诉自己:他要活着回去,不为了想得到更多,只为了那里有他的家,有他发誓要守护的人。
现在,这个人就在眼前,沉沉睡着,一直没转有醒。
他给她看过脉,内因余毒未清,外因迷魂咒侵扰,加上睡眠不好,故迟迟未醒。
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而他就守在边上,痴痴看她。
身子是根本,这丫头,明知毒素未清,却还在那里胡闹!
他莫名生怒,而后见她睡的甜美,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怒,那气,那火,无声无息,灭了……
小时候,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去。
记忆中的小脸,是何等的眩眼迷人,记忆中的笑容,是何等的璀璨夺目,记忆中的叫声,又何等的娇甜动人……
他爱极了她儿时那脆脆的嗓音,比百灵鸟还要甘甜,也爱极了那张漂亮绝美的小脸,比含苞欲放的春花还要美上三分。
对的,他很想看她的脸,很想很想知道她的模样会与小时候有什么不同。
九无擎知道她脸上贴着一层薄薄的癣皮,只要撕下那层皮,他就可以看到他的小凌子倾国倾城的容颜。
几乎就这么做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怕惊醒了她。
不曾吃了中膳,整整个下午,他就这么坐在床上,以一种惬意的身姿倚靠着,竟不觉时间飞逝,直到天色暗了,暖炉里的碳石冷下了,门房上传来了敲门声,他才发现自己竟痴痴坐了那么久。
“公子,您今儿回去吗?”
东罗敲门在门外问。
九无擎摸了摸发酸的腿,坐的太久,有点麻,捏了一小会儿,才去开门。
东罗侍在门口,眼神惊怪,只因为他的举动,已经破了他的惯例。
“不回!”
九无擎低低的回答,声音依旧冰冷,不,有点不太一样,冰冷中带着几丝柔软。
夜已拉开帷幕,习惯了房里的暖意,重新临立到冷风里,感觉不胜寒意。
有些人或事,若一辈子无缘得到,那就只能狠下心掐断那种念想。人生最悲痛的事是:得而复失。
白衣飘飘,寒风猎猎,他站在风里,无端打了一个寒颤,回过头时,目光瞟了几眼烛光明灿、暖若春阳的房间,若对这份温暖生了依赖之心,他朝,他要如何习惯生命里没有她的冰冷。
“爷,她是……”
“别问!”
九无擎打断,扶着镂花雕叶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的心跟着冷静下来。
守着一个女人荒废了一个下午,这令手下们无所适从。他知道的。
现在不能儿女情长,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有太多的人的身当性命都压在他身上,他不能掉以轻心——东罗一直留在静馆,说明他有事要禀告。
必须处理正事了。
“皇宫内有什么消息传来?”
他恢复冷静,转头问。
东罗松了一口气,立即禀道:“傍晚时分,暗哨来报,说荻国的凤烈公子上了国书,欲娶慕倾城为妻,结两国百年之好!”
“哦!”
九无擎轻轻应了一声:“皇上是什么态度,镇南王又是什么反应?还有拓跋弘和墨景天。”
一个丑女,引来无数人的争相追棒,秦帝拓跋躍必心生好奇。这不是好事。
“镇南王说此事交由慕小姐自己决定。拓跋弘什么也没有说,至于墨景天,则再次表示了缔结姻亲之好的诚意。皇上听了后,决定把这事压后,等祈福大会后再作决定。”
九无擎听着,怔怔出神。
凤烈这个人曾在九华的旃凤做过幼帝,后来,他的帝位被金凌的娘亲,也就是他的爹爹夺了去。后来,小凌子生辰,爹爹好心将他接到身边来小聚,他却趁机害得爹爹早产,最后血崩而亡。最可恨的是,那日,凤烈自牢中逃脱,竟跑去偷走甫出生才一天的金博,致令爹爹不能亲眼瞧见自己的亲儿一眼就撒手人寰。
想不到多年以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荻国中重权在握的凤王。
“嗯!我知道了。你回吧!”
东罗行礼,离开后,天枢飞身上了楼,跪地不起。
煞龙七宿,皆年过近四十,一个个武艺非凡,自恃甚高,平常时候,很少行如此大礼。
九无擎看向他:“怎么,事情办砸了?”
“有人先我们一步,将龙域那几个婆娘灭了,而且还让人用了化尸粉——桃林里有几滩化尸水的痕迹。属下刚刚得到消息,八个人独廖水娘活着回了去,但目前那女人仍在昏迷中,暂时不清楚知道是谁干的!龙域那边的人已将这事报官。”
有人想趁机嫁祸,否则不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可,会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件事?
“龙奕有什么反应?”
沉思罢,他问。
“龙奕闻报,去行宫看过那个昏迷的水娘,离开后一直在桃林附近,带着他的灵虎似想找慕倾城!”
先前,他已让人在那片桃林里撒了藏香粉,那灵虎再如何了得,也没办法立即找到他们的行踪——如此这般的大费周张,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来破坏了他与小凌子的小聚。
“之前出他城去干什么了?”
“他去了汀湖码头见百晓生,而后骑马出城,具体去了哪,暂时没查到!”
“百晓生?他不是七天前死在淮庄了吗?”
九无擎拧起眉。
“是,而且还是属下亲自替百晓生收的尸。问题是,百晓生身后的那个消息网仍在正常运作。”
也就是说有人在假冒百晓生做着某些不可告人的事。
九无擎一直在查十二年前的事,也一直知道有人关注着这件事,而且还不止一路人马,龙奕只是其中之一。
十二年前,大船失火漏水,是有人蓄意谋杀,那些人自不会是拓跋躍派的。
既然不是他,他们这一拨自九华远道而来的异族人,又不曾在龙苍地面上与人结仇,为什么会有人一而再的想将他们致于死地?
他追查了多年以后,才知道想害他们的人出自煞龙盟。
可是,这所谓的煞龙盟,后来,却被龙奕一夜剿平,七个当家,死了四个,侥幸不死的三人,也在这几年神秘死了两个,如今,就连替龙奕查消息的百晓生也死了,那么,到底是谁在背地里试图隐藏真相?
龙奕又是为了什么,十年如一日的和煞龙盟过不去?
难道,这当中有什么是被他所忽略的?
“密切注意他们的行踪!下去吧!”
天枢恭身离开。
九无擎独自又站了一会儿,思不出所以然,转身回房,继续享受这样一份宁静的独处。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偷来的幸福,守着,看着,就是一种福……
他不打算翻出自己的身份跟她表明什么。
现在的他,太脏!
他的手上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多少有罪的无罪的人,因他而死,他造了很多孽,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
所以,老天要夺他性命,折他阳寿,他认了。如今,他是废人,不配再拥有她。
他不会说,就这么在暗中看着就好。
可他总觉看不够。
哪怕,他已经看了她足足一个下午,依旧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她,便是心里的那个娃娃。
那个令他梦牵梦萦的娃娃啊,就这么鲜活的出现在他跟前,带着几丝只属于她的调皮,再次成为他生命里的风景。
曾经,她是他的小尾巴,他到哪里,她就跟到他里——
他读书,她说她要描红;他写字,她说她要磨墨;他练武,她说她要学轻功;他去骑马,她说她要游江湖;他说他要睡觉,她笑眯眯的钻进他的怀里,说是给他当暖炉,明明是她贪他身上的暖,却非得反过来说……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就赖上了他!
初见,她三岁,他六岁,他们都被掳为了人质,那些想分彊裂土的枭雄,想借用他们,逼迫义父和爹爹妥协,是他带着她偷偷逃亡,用手中的暴雨梨花筒一路自敌人军帐里逃了出去。
后来,她是他的影子,在义父恼她绊住了爹爹后,她就缠上了他,与他同吃同睡在一个屋檐下。
她睡着的时候,脸蛋就像红苹果,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如此想着,钢铁似的心,便化作了绕指柔。
九无擎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素手,小时候,她的小手胖乎乎,娇嫩的就像初绽的花苞,现在呢,十指纤纤,如葱如玉,骨节秀美,泛着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