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双重花园(1)
人类的朋友——狗
一
前几天,我失去了一条小哈巴狗。它只有六个月的短暂生命,涉世尚浅。它睁着双聪慧的眼睛看着周遭的世界,看着亲切的人类,之后因为残忍的死亡宿命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有一位朋友将这只小狗送给了我,这位朋友给小狗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佩雷阿斯——也许他用的是反语。为什么如此矫情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呢?一条可怜的、有爱心的、忠诚可靠的小狗,怎么配得上这样一个想象中英雄的名字呢?
佩雷阿斯长着突起有力的大额头,这一点酷似苏格拉底或魏尔伦苏格拉底,古希腊著名哲学家。魏尔伦,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在黑色的小鼻子下面有两个下垂而对称的大下巴——这样直接的评价可能有点粗俗不雅了。倔强忧郁的大脑袋呈三角形,颇具威慑力。这种美丽自然的怪兽举止,严格遵守了狗的物种法则,从这种角度来说,它是完美的。它的笑容和蔼可掬、天真无邪而又亲切谦逊,充满着无限感激,带着点只为博得爱抚完全舍弃了自尊的态度——这张可爱面具足以掩盖丑陋的外表。这种笑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来自那双单纯而让冰雪消融的眼睛吗?来自那两只竖起来捕捉人类言谈的耳朵吗?来自面对任何的赏识和爱戴都不会有皱纹的额头吗?抑或来自它的小尾巴吗——它的尾巴常摆到一边来显示着小小生命中的亲密和狂喜,当它一碰到它所膜拜的神正伸出的手或赋予一瞥的目光时,就会摆着尾巴表达出无限的喜悦与满足。
佩雷阿斯生在巴黎,是我把它带到了乡下。它健美胖胖的爪子,还没有定型,也算不上强壮,懒散地承载着它那长着扁平鼻子认真严肃的大脑袋,一步步走过它新生命尚未探索过的路程。它的那个大脑袋,似乎也因为承载了思想而显得沉重。
它的头带着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无奈和伤感,它像一个过度劳累的孩子,在生命的起初就负担了过重的生活压力。它要在不到五六周的时间之内,就要在脑中对宇宙形成一个富有想象而又令人满意的概念。假如是一个人,受到长辈和兄弟的帮助,也需要三四十年的时间,才能对宇宙有个概念的轮廓。而对于这只卑微的狗,居然在几天之内就要得到答案,在知晓万物的上帝眼中,这只小狗难道不应该和人同样重要吗?
有一个问题就是:这只小狗还要研究一下泥土,它在上面抓呀抓、刨呀刨,有时也会发现奇怪的东西;有时小狗也会看看天空,觉得天空很乏味,因为天空上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东西,看一眼就够了;小狗也很喜欢草地——富有弹性、感觉凉爽,草地是它运动的场地,也是一张无边柔软的床,草地对小狗来说就是健康温柔的安乐窝。这也是个问题,需要几千次随机地进行急切好奇的观察才能解决。这也是必要的。例如,在没有人提供指导的前提下,用亲身体验的痛苦去测量物体从顶部跳下去的高度,你必须说服自己:追逐飞鸟是徒劳的。如果猫欺负了你,你也无法爬到树上去教训它。你要知道阳光明媚的地方和阴暗的角落是不同的,因为前者会让你睡得香甜,而后者就会让你冻得打哆嗦。你必须也要懵懵懂懂地学到:雨点不会落在屋子里。水是冷的,不能长期待在里面,有时甚至很危险。火在远处有好处,靠得太近就很可怕。你必须留意草地和农场。长着角的大牲畜具有威胁性,它们常走的道路要小心留意。也许有些牲畜生性温存,无论怎样都沉默不语,还有些牲畜不会因你好奇的冒犯而发怒,但它们心中的想法却深藏不露。它还需要学会的是,经历过种种痛苦与耻辱的经验以后,你在“神”的居所里要无条件地服从所有他们的戒律。你要认识到,厨房是“神”的家中最具有圣洁特权但又最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做饭的大婶从来不让你进厨房,她的角色相当关键,嫉妒心也很强。你需要知道,每一扇门都很重要,里面藏着一切变幻莫测的奇迹,有时那是一扇通往幸福的大门,但多半这样的门会关得紧紧的,摆出一副苛刻冷漠、傲慢无情的嘴脸,它对所有的恳求都充耳不闻。你也需要承认,生活中至善至美的东西,比如说香喷喷的赏赐,通常都装在水壶和炖锅里,那些东西让你望眼欲穿,却无法消受。你一定要学会,要去用一种故意冷漠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也要反复对自己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神圣的,你只要用舌头尊敬地舔一下,就会引起“众神”的震怒。
然后,你又想起了那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你却无法猜透桌上放的都是些什么。你也要留意那些带着嘲弄意味的椅子,人们也不允许你跑到上面睡觉。你想起了那些盘子碟子,当你有机会接近它们时都已经空了。你想起那盏灯了吗?它可以驱逐黑暗……有多少的命令、危险、禁令、问题和未解之谜,专横而急促,在你身体里,在你的本能中,压得你不堪重负。这一切从深邃的时间与物种当中发出,每时每刻都在蔓延,侵入血液、渗入到肌肉与神经的机理中,出乎意料地爆发,比疼痛、比主人的话本身、比对死亡的恐惧都更加势不可当,更加力量强大。
举个例子来说,当人们睡觉的时候,你就要退到自己的窝里,被黑暗、沉寂和夜晚那可怕的孤独所包围笼罩。而此时在你主人的房间里已万籁俱寂。面对众多谜团,你觉得自己渺小而薄弱。你知道在黑暗中埋伏着伺机而动的敌人,草木皆兵。你想要蜷着身体屏住呼吸不被人发现。但是你还要警醒守望,对于任何轻微的动静,你都要从暗处冲上去,打破万物的沉寂。你要孤军奋战,冒险去消除那正在蠢蠢欲动的邪恶犯罪隐患。无论敌人是谁,就是说,即使他是人、是主人的兄弟也要冲向他的喉咙,没头没脑地攻击他。你也不惜亵渎神圣的牙齿,去咬他,不要去顾惜那只与你的主人颇为相似的手,不要为之迷惑。不可以保持沉默,也不能企图逃跑,绝不允许自己被敌人引诱贿赂。在苍茫的夜色中,要坚持你英雄的气节,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发出警报。
这种伟大而基本的遗传责任,比死亡更为顽强,人的意志和愤怒也无法扑灭。在我们谦卑的历史记载中,一旦涉及狗与其他活物的争斗,作者都对狗难以释怀,记忆深刻。在现今较为安全的居所里,我们碰巧会因为它不合时宜的热情而惩罚了它。它会对我们抛出惊讶埋怨的目光,仿佛在说,我们是错的。我们的祖先们生活在洞穴、森林和沼泽地中的时候,它与我们的祖先签订了联盟条约,即使我们现在已经废除了这些条约中的主要部分,它也不离不弃,仍然在充满敌对势力的环境中忠于自己生命本能的永恒真理。
可是,要成功地履行这个职责,那得克服多少困难、付出多少努力啊!自从我们走出寂静的大山洞和荒漠以来,这个职责已变得多么难以应付啊!从前这个职责是那样简单、容易和明确啊!山洞在山坡上,那么任何在平原或丛林中走动的或能接近山洞的活物,一定都是敌人。但今天你就很难辨别了,你必须服从自己不赞成的那种文化,你必须去理解成千上万的不能理解的情况,还要佯装全然理解的样子……全世界已不再属于你的主人。他的私有财产也要受到莫名其妙的限制。因此,就必须首先弄清楚,主人的神圣领地在什么地方开始什么地方结束。你应当在什么情况下保持克制?你需要阻止哪些人?比如说,有一条路是人人都可以走的,甚至是乞丐也能在上面走。这是为什么呢?你也不知道。这一事实让你深感遗憾,你却必须要逆来顺受。幸而在另一侧,还有一条主人家专用的小路,任何外人都无权涉足。这条路忠实于一贯美好的传统,你一定要坚守岗位。一些麻烦也因为这条小路而进入了你的正常生活。
你想要听我举个例子吗?你正安稳地在阳光下睡觉,阳光也洒满了装饰着珍珠的厨房门口。那些摆放在剪纸图案的碗架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铜锅也在互相嬉戏,在光滑的白墙上反射出斑驳的光点。那温馨的火炉一边呢喃,一边摇晃着三个罐子,让它们忘情地跳着舞。火炉的小孔里不停地向那条无法走近的小狗喷吐火舌,充满了对它的轻蔑。时钟被放在橡木盒子中,坐立不安的样子,等到了时候,它就发出预示用餐时刻的庄严声响,前后晃荡着它那镀金的大肚皮,几只讨厌的苍蝇总萦绕在你耳边骚扰你。在那擦洗得发亮的桌上,放着鸡肉,兔子肉,三只鹌鹑,还有其他一些被称为水果的东西:桃、西瓜、葡萄。水果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大婶从一条银色的大鱼肚子里掏出内脏,她没有把内脏扔给你,而是扔进了垃圾箱。啊,垃圾箱!取之不尽的宝藏,意外之财的居所,令家中蓬荜生辉的珍宝盒!你应该拥有你的一份,丰盛的一份,用欺骗的手段去获取的一份,可是你要装作你不知道垃圾箱在哪儿的样子。因为,主人严格禁止你到那里面乱翻的。如果人们真的禁止了许多愉快的事情,生活的确很沉闷;如果你必须服从配餐室、地下室和餐厅里的各种规条,你也会感到日子过得很空虚混沌。
幸好主人是个心不在焉的人,他也不会长时间地记住那些自己随意下达的命令。他是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只要你耐心等待时机,就会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随心所欲。对于狗来说,主人就是神,但你仍然有自己独自的、严格的、冷静的道德观——这种道德观可以大声地宣告,如果自己做的事不为主人所知,不当的行为也变得具有合法性了。因此,让我们闭上那只已经看见真相的警惕之眼吧,让我们佯装进入梦乡,梦见月亮吧……
听!在可以看到花园的蓝色窗户上传来轻微的敲打声!那是什么声音?没什么特别的,那是山楂树枝在过来看看我们正在凉爽的厨房里面做什么,树木都有好奇心而且常爱激动,你对它们是没有什么可谈,它们也不承担任何责任,它们只服从于那没有任何规定的风……可是又是什么声?你听见了脚步声……赶快站起来,竖起耳朵,用鼻子警觉地东嗅西嗅……是面包师正朝栅栏走去,而邮差正在打开用欧椴树枝栅起的篱笆门。他们都是熟人,一切正常,他们送来了东西:你可以轻轻地摇摆两三下尾巴,向他们打招呼,脸上还要挂出一副恭敬的神态……
你又一次警醒起来!这次是什么情况呢?一辆马车停在台阶前,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第一反应是对那些高傲的马匹大骂一通,但这些大块头的动物丝毫没有反应。你用余光审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他们都穿得衣冠楚楚,个个信心满满神气十足。他们可能将要坐到你的“神”的桌旁。为了显示自己尽职尽责,你带有几分敬意地轻轻叫了几声,应该说这是得体的做法,也是明智之举。尽管如此,你还抱有隐隐的怀疑,偷偷地躲在客人背后,不断地嗅着周围的空气,希望能察觉到任何暗藏的企图。
厨房外面又响起瘸子走路的声音,这次是那个背着口袋的乞丐。这是个万无一失的敌人。他是那个堆满骨头的山洞外面徘徊的人的后裔,他突然又出现在你的种族记忆中。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开始声嘶力竭地狂叫起来,牙齿由于仇恨和愤怒一下多了几倍,你刚要扑过去咬那个不共戴天的敌人的裤子,突然,那个大婶拿着她的扫帚(那是她认为神圣而又险恶的权杖)过来保护那个叛徒!你就不得不回到你的窝里,眼中闪现着无奈而又愤怒的火焰,咆哮威吓全都无济于事,你暗自心想:这就是全部的结局,人类的思想已经丧失了正义和不公的概念……
一切都结束了吗?不是,因为渺小的动物也是由无数的责任构成的。如果想在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这样两种差异悬殊的世界的交会点上挣扎求存,营造出幸福的生活,就得付出千辛万苦。我们该如何完成这个责任呢?必须侍奉好自己的神,这个神不是空想出来的,不是我们凭空臆造的产物,而是真实可见的生命体,大大超越了我们,就像我们超越了狗一样。
现在,回过头来谈佩雷阿斯吧。在主人家该如何行动如何表现,这一切我们全都清楚,但是这世界并没有止于大门口,而且,在这墙壁和栅栏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在那里不需要我们提供保护,那里不是我们的家,那里的景象不断改变。在街上,在田野里,在市场上,在商店里,我们该怎么办呢?通过长期艰难而细致的观察,我们明白了除了主人之外,谁的呼唤都不能听从,对于那些对我们表示好感的陌生人,应当彬彬有礼也要无动于衷。此外,对于我们的兄弟——其他的狗,我们必须自觉地遵循某些神秘的礼仪,要尊敬鸡和鸭,不要表现出你发现了甜点,即使甜点就在你的舌头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对于那些在门口扮鬼脸挑逗你的猫,要表现出沉静的蔑视来回应它,但是你不应该忘记,要去追杀家鼠、田鼠和野兔。总之,追杀所有那些尚未与人类和平相处的动物(我们通过秘密的标志可以辨认出它们),这不仅是容许的,而且还会受到表扬。
可是,除了这些,还有多少费心的事啊!……因为有了那些数不清的问题,佩雷阿斯经常显得心事重重,它那谦和的表情,由于谨小慎微和满心的挂虑,而经常呈现出忧郁和严肃的样子。对此人们会觉得惊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