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乔拉恩加德(2)
女主人伊斯利德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现在我知道传言一点不假了,你的小女儿真的有一头漂亮无比的秀发。她是一朵百合,看起来就像是骑士的女儿。她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她像你,不太像格杰斯林。哦,愿上帝让她给你带来快乐,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看看你是怎么骑加尔德斯韦恩的吧,身子坐得笔直,就像是国王的近臣一样。”她一边打趣,一边在克里斯汀喝牛奶的时候替她托着盆。
克里斯汀高兴得红了脸,因为她知道父亲被认为是方圆百里最英俊的男人,和随从站在一起时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骑士,即使他的穿着打扮更像是一个农民,这也是他在家的习惯。拉夫拉恩斯穿着一件绿色手织布做的短束腰外衣,很宽松的样子,外衣脖子处有个开口,看得见里面的汗衫。下身则是穿着一条紧身裤,脚蹬一双没有上色的皮革鞋,头上戴着一个老式的宽檐羊毛帽子。他身上仅有的配饰就是皮带上的一个抛光银扣,还有汗衫脖颈处别着的一个金银丝胸针。另外,还看得见金项链的一部分,项链下面挂着的是一个十字架,配着一颗大水晶。十字架可以打开,里面是一小块寿衣布和斯科夫德圣伏露·艾林的一缕头发,因为拉格蒙德的儿子们有一点她的血脉。无论拉夫拉恩斯是在森林里还是在工作,他都会把十字架放在汗衫的里面紧贴着胸膛,以免遗失。
即便拉夫拉恩斯身上穿着的是粗糙的手工织布衣服,但他还是比许多穿金戴银的王公贵族或骑士看起来更高贵。拉夫拉恩斯长相英俊,身材高大,有着宽阔的胸膛和窄窄的臀部(当时以窄臀为美)。他那小小的头和脖子相得益彰,另外,拉夫拉恩斯还有着小而窄的脸部特征,让人看着格外喜欢——饱满的脸颊增一分太胖减一分太瘦,圆圆的下巴线条甚是优美,嘴巴亦是好看的形状。拉夫拉恩斯白皙的肤色配上灰色的眼睛以及厚而直且丝绸一般顺滑的金色头发简直是完美。
拉夫拉恩斯站在那儿和伊斯利德讲她的事情,还问了下托蒂斯的事情,托蒂斯是伊斯利德的亲戚,那个夏天刚好在帮拉夫拉恩斯照料乔拉恩加德的山地牧场。托蒂斯刚生了孩子不久,伊斯利德正等机会找一条穿过森林的安全的路,这样她就能把托蒂斯的孩子从山上抱下来受洗。拉夫拉恩斯说伊斯利德可以跟他们一起走;他计划第二天早上返回,有这么多大男人陪着她和那个受洗的小孩会比较安全,也更让人放心。
伊斯利德对他表示了感谢。“说老实话,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们都知道,无论您什么时候过来,都会帮我们这些住在山上的穷人一个忙。”说完,她便走开去收拾衣服和一件披风。
事实上,拉夫拉恩斯喜欢和这些谦卑的人在一起,虽然他们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住在租来的村子边缘的高地房子里。和这些人在一起时,他总是很高兴,而且喜欢开些善意的玩笑。拉夫拉恩斯同他们聊森林动物的奔跑移动,聊高原上的驯鹿,还有这些地方发生的所有离奇事情。他给予这些人言语和行动上的帮助,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他帮忙救治生病的牛,帮他们打铁、做木工活。有时拉夫拉恩斯甚至会在他们必须敲烂一块巨石或者拔出一个大树根时施展他的拳脚。这也是这些人如此热忱欢迎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和加尔德斯韦恩——拉夫拉恩斯的坐骑,一匹身形巨大的红色种马——的原因。加尔德斯韦恩是一匹漂亮的马,皮毛光滑,有着白色的鬃毛和尾巴,还有闪亮的眼睛——以力量大和桀骜不驯闻名全村。但对拉夫拉恩斯,它却乖得像只羊。而拉夫拉恩斯经常说,他就像喜欢一个小兄弟一样地喜欢这匹马。
拉夫拉恩斯首先想料理的就是赫姆哈根的灯塔。在一百年前或更早时候的艰难岁月,山谷附近的地主们在山里面竖了几个灯塔,类似于海港上用来警示来往船舶的篝火。但这些村庄里的灯塔并不受军方组织管;农民工会负责灯塔的维修,而农民们轮流照看它们。
当他们到达第一个山地牧场时,拉夫拉恩斯将除驮马在外的所有马匹都放到带栅栏的草场上,然后他们继续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上走。走不久,便走到一块荒凉的地方。只有巨大的松树定定地站在那儿,通体白色,仿佛一具尸骸,旁边就是一片沼泽地——现在克里斯汀看到了那映衬着天空的光秃秃的灰色山顶。他们爬过一段绵延的碎石坡,有时前进的路会被一条小溪阻断,所以拉夫拉恩斯必须抱着克里斯汀过去。山上的风格外清新,荒地上满缀着黑色的浆果,但拉夫拉恩斯说他们没有时间停下去采摘浆果。阿恩则是这儿蹦一下,那儿跑一下,为克里斯汀摘浆果,还告诉她在森林的下面能看到哪些牧场——因为当时的豪弗利恩斯旺到处都是森林。
现在他们刚好走到最后一个光秃秃的圆顶山峰下面,所以能看到直指苍穹的成片大树,还有险峻悬崖隐蔽处的房子,那是给照看山林的人住的。
翻过山岭时,风迎面吹来,猛烈地灌进衣服里——在克里斯汀看来,似乎是有人住在那儿,正跟他们打招呼。克里斯汀和阿恩穿过泥沼地时,山林的大风仍在呼啸。孩子们坐在壁架的最里面,克里斯汀睁着大大的眼睛——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可以这么无垠,这么广阔。
四周都是大树覆盖的茂林大山;而克里斯汀的村庄只是大山之间的一个小洞,相邻的村庄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个小窟窿;村庄的数目不在少数,但和大山一比,村庄就显得少了。金黄火焰一般的地衣铺在灰色山顶的四周,在森林地毯的上面若隐若现;远处的地平线上,屹立着蓝色的山峰,峰顶的白雪闪着微光,似乎要与那炫白而略带灰蓝的夏天白云融为一体。但在东北方向不远处——就是牧场森林的上面——屹立着一座座雄伟的石头蓝大山,而山顶还有新雪的痕迹。克里斯汀猜想它们应该属于拉恩坎普,也就是她以前听说过的野猪山脉,因为它们确实很像是一群背对着村庄的朝远方走去的野猪。不过阿恩说,只需要半天的骑行便可抵达野猪山脉。
克里斯汀之前以为只要到达家乡的峰顶,她就能够像俯视自己的村庄一样俯视另一个有农场、有房舍的村庄;当她看到人们住的地方相距这么远时,她的内心便涌出了这样一种奇异的感觉。克里斯汀看到山谷底部有黄色和绿色的小点,高山森林的小片沼泽空地上坐落着星星点点的房舍;她一个一个地数房舍,但还没数到三打,就数不下去了。而那些星星点点的房舍在无垠的原野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克里斯汀知道统治森林的是狼和熊,而且每块岩石的下面都住着食人妖、地精和小精灵。她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岩石的下面究竟住着多少妖怪精灵,但肯定比基督信徒要多得多。于是克里斯汀大声呼唤父亲,但呼啸的风声吞没了她的声音,拉夫拉恩斯没能听到女儿的呼唤——他正和随从们一同推动巨石,巨石打算用来支撑做灯塔的木材。
但伊斯利德走到孩子们身边,告诉克里斯汀瓦吉·瓦斯特菲尔德的位置。阿恩则指格拉菲尔德给克里斯汀看,那儿的人挖沟捕捉驯鹿,而且为国王捕捉老鹰的猎人都住在石头房子里。阿恩也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做这样的事情——但他也想学习训练猎鸟——他把手高举过头顶,好似一只飞向高空的展翅雄鹰。
伊斯利德摇了摇头。
“那种生活可没什么好的,阿恩·哥德森。如果你成为一个猎鹰人,你的母亲一定会很伤心,我的孩子。除非是与更差劲的人混在一起,否则没有人能靠做那种事生活下去。”
拉夫拉恩斯也朝他们走了过来,他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是的,”他说,“很可能一家人都在做那个,但既不需要纳税也不需要上缴什一税。”
“我想你肯定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吗,拉夫拉恩斯?”伊斯利德说,“你曾到过大山深处。”
“啊,怎么说呢,”拉夫拉恩斯有些勉强地答道,“那可能是——可我觉得自己并不应该跟你讲这个。在我看来,无论在大山里面找到的是哪种安宁,我们也一定不能嫉妒那些在村庄里为安宁而孜孜以求的人。我也曾见过黄色的牧场和漂亮的干草场,而那儿的人鲜少知道山谷的存在。我也见过成群的牛羊,但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属于人类或者另有所属。”
“说得对,”伊斯利德说,“人们总是责怪熊和狼捉走了山地牧场的牛,但山坡那边还有更坏的强盗。”
“你说他们更坏?”拉夫拉恩斯一边若有所思地问道,一边抚摸了下女儿的帽子。“在拉恩坎普以南的山中,我曾遇到过三个小男孩,其中最大的差不多和克里斯汀同龄,他们都有着金黄的头发,身上穿着兽皮做的上衣。看到我时,他们就像小狼一样龇牙咧嘴,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要说他们的穷主人受不住诱惑偷走一两只奶牛,这也是不足为奇的。”
“那,狼和熊也都有自己的小家伙,”伊斯利德气恼地说,“而你选择不饶恕它们,拉夫拉恩斯。无论是成年的狼和熊,还是年幼的小狼小熊,你都不原谅。但它们从来都没有学过法律或基督教义,就和那些你希望他们过得好的干坏事的人一样。”
“你认为我希望他们过得好,是因为我希望他们比最坏更好一点点?”拉夫拉恩斯轻扯嘴角,说道,“跟我来,我们去看看今天拉格恩弗里德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吃的。”说完他拉着克里斯汀的手,转身走了。拉夫拉恩斯俯向克里斯汀,轻轻地说:“我想起了你那三个小弟弟,小克里斯汀。”
他们往守山人的房子里张望,房子里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股霉菌的味道。克里斯汀快速打量了一圈屋子,屋子里只有靠墙处摆着一张土制凳子,地板中间有一个灶台,还有几桶沥青,几捆松树棒和桦树枝条。拉夫拉恩斯觉着他们应当到户外用餐,在桦树坡过去不远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个美丽的小草原。
他们把驮马身上的东西都解下来,摊开在草地上。拉格恩弗里德的包裹里装了许多的好东西——酥软的面包和lefse(挪威的土豆烤饼),黄油、奶酪、猪肉以及风干的驯鹿肉、猪油、水煮牛胸,两大罐德国麦芽酒和一小罐蜂蜜酒。大家麻利地把肉切开,互相传着吃,只有年龄最大的哈尔夫丹生起了一堆火,在森林里有火还是比没有火要好。
伊斯利德和阿恩拉来一些石南属植物和桦树树枝,把它们都投入火中;大火把桦树枝条上的叶子一把吞噬,噼噼啪啪地直响,而溅起的小小的白色火炭落向熊熊燃烧的主火焰。黑色的浓烟袅袅飘向干净高远的天空。克里斯汀坐在那儿,看着这一切;大火似乎很高兴能在户外自由地燃烧。这和家里面火炉里的火可不一样,在家烧饭的时候,还需要人在一旁打光呢。
克里斯汀倚着父亲坐在那儿,一只手放在父亲的膝盖上。她想吃什么,拉夫拉恩斯就给她夹什么,而且是夹最好的部分;麦芽酒也是随意她喝,偶尔还让她啜饮几口蜂蜜酒。
“她一定会醉得走不成道。”哈尔夫丹大笑着说,但拉夫拉恩斯只是用手轻轻掐了掐克里斯汀肉肉的小脸蛋。
“我们这儿背她的人可有的是。这对她而言还好一些。你也喝,阿恩。对于你们这些还在长的小家伙,上帝赋予你们的才能一定会给你们带来好处,而不是伤害。麦芽酒能让你有甜甜的红色血液,它会让你睡得香。它可不会引得你生气或犯傻。”
随行的大男人们个个喝得很猛。伊斯利德也没有节制自己,很快他们讲话的声音、咆哮还有那大火燃烧的咝咝声在克里斯汀听来都变得远了;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重。她也注意到所有人都试图引拉夫拉恩斯给他们讲打猎途中遇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拉夫拉恩斯只讲了一点点,克里斯汀觉得如此舒服和心安。除此之外,她还吃了很多的东西。
父亲正拿着一块酥软的大麦面包。他用手指把面包小块捏成马的形状,然后又扯了一小块肉放在面包马上,仿佛是一个人骑着马。然后父亲让面包马骑过他的大腿,一直骑到克里斯汀的嘴里。没过多久,克里斯汀已是累得不行,她甚至连打哈欠或咀嚼的力气都没有——然后她翻身躺到地上,进入了梦乡。
克里斯汀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父亲温暖且没有光线的怀抱中——他用帽子盖着两个手。克里斯汀坐起身来,她抹去脸上的汗珠,取下帽子,这样汗湿的头发就能被风吹干。
当时天色肯定已经晚了,因为原本白晃晃的阳光已经转成了闪烁的黄光,影子也被拉长且朝向东南方。山林里再没有一丝风,各种蚊子蝇虫也绕着睡着的人嗡嗡地飞。克里斯汀笔直地坐着,一边抓挠着手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一边往周围张望。高处的山顶闪烁着白光,间或看得见绿色青苔和阳光下金色的地衣;而那经过风吹雨打的灯塔木料则直直地指向天空,好似某种怪兽的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