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乔拉恩加德(4)
“嗯,我想也是。”拉格恩弗里德叹息着说道。然后,她吻了吻克里斯汀,还用手摸了摸她身上新做的衣裳。
最后,拉夫拉恩斯和克里斯汀都踏上了马鞍,所有随行的人也都整装待发。克里斯汀骑得是莫维恩,那曾经是她父亲的马。莫维恩是一匹老马,聪明而平稳。拉格恩弗里德将装有告别酒的银高脚杯递给丈夫,一只手搭在女儿的膝上,并要克里斯汀牢记她交代的所有事情。
一行人穿过庭院,踏入灰蒙蒙的晨曦中。牛乳似的白雾盘旋在村庄的上空。不过白雾很快便消散了,阳光洒满大地。露珠滑落,绿色的干草已到了第二季的收割期,而牧场在白色的雾霭中闪着微光,映衬着苍白的留梗地,还有那黄色的树以及长着红色闪亮果实的花楸。蓝色的群峰依稀可见,它们也渐渐从晨雾和蒸汽中钻了出来。行至草坡时,大雾已开始退散,在草坡上空飘移;一行人便迎着最灿烂的阳光穿过了村庄——克里斯汀和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一个阴暗且下着雨的黄昏,他们抵达了哈玛。克里斯汀坐在父亲的马鞍前头,因为她已经非常疲倦,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右边是闪着白光的湖泊,而下行时那深色的树正不停地滴水,路旁湿湿的地里有一爿阴森的黑色房子。
克里斯汀不再一天一天地数日子。她觉得自己的这段旅程可能永远都结束不了了。他们拜访沿途的亲戚朋友。她认识了一些住在大庄园里的孩子,在陌生的房子、谷仓和庭院里嬉戏玩耍,那条带丝袖的红色裙子她穿了很多次。天气好的时候,白天他们会在路旁休息。阿恩为克里斯汀弄了一些坚果,吃完饭后,克里斯汀还被允许在装衣服的皮革包裹上面睡觉。有一户人家还给了他们全丝的枕头,用来枕着睡觉。还有一个晚上,他们歇宿在路旁的一家旅馆,而无论克里斯汀什么时间醒来,她总是能够听到另一张床上传来一个女人轻微而绝望的哭声。不过每晚,克里斯汀总是能靠着父亲宽厚温暖的背舒服地睡觉。
克里斯汀猛然惊醒。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梦里听到的奇怪铃声和嗡嗡声仍在继续。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炉。
克里斯汀呼唤父亲,拉夫拉恩斯听到后从他坐的火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而他的身旁则坐着一个体格魁梧的女人。
“我们在哪里?”克里斯汀问。
拉夫拉恩斯笑了笑说:“我们现在到哈玛了,这是玛格丽特,是鞋匠法提恩的妻子。你可得好好和人家打个招呼,因为我们一到这儿你就睡着了。不过现在玛格丽特会帮你穿衣。”
“已经早上了吗?”克里斯汀问道,“我以为你们现在正要上床睡觉呢。你不能帮我穿衣吗,父亲?”她请求,但拉夫拉恩斯相当严厉地说,她必须要谢谢玛格丽特愿意帮忙。
“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礼物!”
是一双红色鞋子,鞋带是丝绸做的。女人微笑地看着克里斯汀喜悦的脸庞,然后帮她换上新鞋和放在床上的长筒袜,这样她就不用光脚踩上脏兮兮的地板了。
“那是什么声音?”克里斯汀问道,“就像教堂的钟声,但钟声此起彼伏。”
“那是我们的铃铛,”玛格丽特笑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们这儿的大教堂呢?你马上就要去那儿了。钟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回廊里会敲钟,教堂的十字架旁也会敲响钟声。”
玛格丽特在克里斯汀的面包上抹了厚厚的一层黄油,又在她的牛奶中添了蜂蜜,这样吃起来就会更饱一些——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吃东西。
屋子外面仍然是黑乎乎的,且打了霜。雾气甚是冷人,一点点侵入克里斯汀的身体。来往人群和牛马的脚步好似铸铁一样敲击着地面,克里斯汀的新鞋子有些小了,卡得她脚疼。在一个地方,克里斯汀踩进了一条狭窄街道中间车辙的冰霜中,这让她的双腿又湿又冷。后面是拉夫拉恩斯将她背回了家。
克里斯汀望向黑暗,但她只能看见一点城镇的影子——她瞧见了房子的黑色回廊以及映衬着灰色天空的树的轮廓。之后,他们到了一块结着白霜的草地上,克里斯汀认出草地的另一边有一幢山一样大的灰白色建筑。周围有高大的石头建筑环绕着它,灯光从墙上的观测孔射出来,到处都是。钟声停了一阵,很快又重新响了起来。那钟声是如此地有力量,她感觉脊柱一阵冰凉的颤抖。
走进教堂的前厅时,克里斯汀觉得好似进了一座大山;周遭是一片黑暗和寒冷。他们穿过门廊,传来古老熏香和香烛那令人心生凉意的香气。克里斯汀站在一个有着高高天花板的大房子里,里面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无法看透那黑暗,头顶四周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是远远地看到前面圣坛处有一点光。圣坛旁站着一个神父,他说话的回声在屋子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回荡,就像空气在膨胀然后有人在耳旁说悄悄话一样。拉夫拉恩斯手蘸圣水为自己和克里斯汀画十字,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虽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但他的脚步踏在石头地板上仍是十分响亮。他们经过巨大的石柱,往石柱中间望时仿佛是看进一个黑洞。
走到靠近圣坛的地方,拉夫拉恩斯跪下身来,克里斯汀也在他的身旁跪下。她的眼睛还在适应那黑暗。石柱之间的圣坛交替闪着金色和银色的微光,但面前的圣坛则是只有镀金烛台中的烛光在闪耀,圣船亦在闪着光芒,而后头的宏伟画作同样在闪光。克里斯汀再一次想起了大山——教堂里面的情景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辉煌宏伟,只不过想象中会有更多的亮光。突然,克里斯汀的面前出现了那个矮小精灵少女的面孔。但当她抬眼看去时,看到的只是头顶耶稣的画像,那么大、那么严肃,被高高地钉在十字架上。克里斯汀感到害怕。头顶的耶稣看起来并不温柔,也不悲伤;在家乡那温暖的棕色木制的教堂中,耶稣的双手张开悬挂,双手和双脚都被钉子刺穿,溅血的头低垂在刺冠的下面。面前的这个耶稣站在一个阶梯上,他的双手死板地张开,头挺得笔直;他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芒,头顶有金色的头冠装饰;而他的脸朝向上方,脸上是严厉的表情。
神父做祈祷和唱诗的时候,克里斯汀试图跟着他做,但他的话又快又听不清楚。在家的时候,克里斯汀听得清每一个字,因为西拉·埃里克有着最清晰的嗓音,而且他还教过克里斯汀那些圣辞在挪威语里的意思,这样在教堂里的时候就能更好地理解上帝的思想。
但在这儿克里斯汀却做不到这样,因为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黑暗中的东西。墙上高高地开着窗户,渐渐地也有日光透了进来。在他们跪倒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奇怪的绞刑架一样的东西;上面放着成堆的淡色石头,水槽和工具也放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汀听到人们到来的声音,周围都是脚步声。她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墙上那严肃的耶稣画像上,她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做祷告上。但石头地板冰冷刺骨,从腿部往上一直到臀部的部分已经变得僵硬,膝盖也跪得生疼。到后来,克里斯汀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
然后,拉夫拉恩斯站了起来。仪式结束了。神父走过来和拉夫拉恩斯打招呼。他们说话的时候,克里斯汀在一级阶梯上坐下,因为她看到一个圣坛男孩也坐在阶梯上。那个男孩打着哈欠,这让克里斯汀也跟着打起了哈欠。当那个男孩注意到克里斯汀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用舌头顶起脸颊并对着克里斯汀做斗鸡眼。接着他又从衣服里面抽出一个小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石头地面上:鱼钩、铅块、小块皮革和一对骰子;这期间他一直对克里斯汀做着鬼脸。这让克里斯汀很吃惊。
后来,神父和拉夫拉恩斯也注意到他们了。神父笑着告诉那个男孩,他应当上学去,但拉夫拉恩斯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走过去牵起克里斯汀的手。
教堂里面也渐渐变得亮堂了。拉夫拉恩斯和神父走在木制绞刑架下面聊伊恩加德大主教的建设工作时,克里斯汀则是睡眼惺忪地紧紧拉着父亲的手。
他们在教堂里面四处穿梭,最后走进了大厅。那儿有一个石头阶梯通到西塔。克里斯汀疲惫地拖着步子爬上阶梯。神父打开一扇门,门后面是一个漂亮的小偏教堂;不过当时拉夫拉恩斯说他进去做忏悔的时候,要克里斯汀在门外的阶梯上坐着等他。后来,她也进去亲吻了圣托马斯的神龛。
就在那时,一个穿着土棕色修士服的老修士从教堂里面出来。他停了一会儿,微笑的看着克里斯汀,然后从墙上的小洞里拉出几个麻布袋和一些家织破布。老修士把这些都摊在地上。
“坐到这里来,这样就不会冷着了。”他说完,便继续光脚往阶梯下面走去。
当神父说的马提恩神父出来的时候,克里斯汀已经睡着了。教堂里传来悠扬动听的歌声,而小教堂里面的圣坛也点着蜡烛。神父让克里斯汀在父亲身旁跪下,然后他拿起圣坛上的一个小金圣物箱。他悄悄告诉克里斯汀,里面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圣托马斯的一小块沾血的衣物布料,然后他用手指向那神圣的画像,于是克里斯汀便要亲吻他的双脚。
他们下阶梯时,美妙的歌声仍然在教堂里回荡。马提恩神父告诉他们,学校的孩子唱歌时会有风琴演奏。但他们没有时间去听,因为拉夫拉恩斯饿了;他在忏悔前实施了斋戒。于是,他们便朝修士的宾客室走去,想到那儿吃点东西。
外面,早晨的阳光在远处米乔莎湖的陡峭湖岸上洒下一片金光,那褪了色的小树林看起来就像金色的尘埃飘在深蓝色的森林之上。湖面上卷起涟漪,白色的水沫仿佛在跳舞。风带来一阵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意,也让那色彩斑斓的树叶飘向了冰霜覆盖的山丘。
主教城堡和圣十字兄弟居所中间的地方出现了一群骑马的男人。拉夫拉恩斯退到一旁,双手抚胸低头鞠躬,他的帽子几乎要扫到地面;克里斯汀意识到这个戴皮帽子坐在马上的男人肯定就是主教本人,于是她也连忙毕恭毕敬地鞠起躬来,头也差不多要触到地面。
主教放慢马步并向他们回以致意,他招手要拉夫拉恩斯过去,并和拉夫拉恩斯说了一会儿话。
拉夫拉恩斯回来后对神父和克里斯汀说:“主教邀请我去他的城堡共进晚餐。马提恩神父,你能否派个修士陪同我的女儿到鞋匠法提恩家中去,并告诉我的随从们午后祈祷时分要哈尔夫丹带着加尔德斯韦恩在这儿等我?”
神父说这很容易安排。于是那个在阶梯上和克里斯汀说过话的赤脚修士走上前来,和他们打招呼。
“我们的招待所有一个男人跟鞋匠有生意来往,他能够帮你带话,拉夫拉恩斯·比杰加尔弗森。至于你的女儿,她可以和那个男人一同回去,也可以留在这儿直到你回来。我会照料她的。”
拉夫拉恩斯对他表示感谢并说:“要麻烦你帮我照顾这个孩子,真是不好意思,埃德温兄弟。”
“埃德温修士最喜欢把小孩子拢到一起了,”马提恩神父大笑着说,“这样就有人听他说教讲道了。”
“是的,我没有勇气给哈玛这些博学的绅士们布道,”埃德温修士微笑着说,并无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比较擅长和孩子们还有农民打交道,但这也不能成为给摔跤的公牛带上口络的理由。”
克里斯汀恳求地看了父亲一眼,她只想跟埃德温修士一起走。所以拉夫拉恩斯谢过他,父亲和神父跟着主教随从离开的时候,她把手放进赤脚修士的手中,然后一起朝修道院走去。修道院由一爿木房子和一个淡色石头教堂组成,沿水而设。
埃德温修士轻轻地握了握克里斯汀的手,两个人不由相视而笑。埃德温高而且瘦,但肩膀相当佝偻。克里斯汀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老鹤,因为他的头很小,小小的闪光而平滑的脑袋上顶着一丛茂密的白发,脖子细长且布满皱纹。他的鼻子也像鹰钩鼻子那么大、那么尖。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克里斯汀只要看到他那长长的满是皱纹的脸,便觉得心安和高兴。埃德温水蓝色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红红的,他的眼睑就像是许多薄薄的棕色膜片组成,从中长出千百道皱纹。还有他那凹陷的脸颊,看得清红红的脉络,这些脉络与延伸至小薄嘴唇的皱纹彼此交叉延伸。但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只是因为对人始终微笑的缘故。克里斯汀觉得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看起来这样愉悦或者说这么善良的人。埃德温的内心似乎有一种能照亮世界的秘密的欢乐,只要他一说话,克里斯汀便能分享到这欢乐。
他们沿着苹果园的栅栏走,还有几个黄红的苹果挂在树梢。两个穿黑白长袍的修士正在园子里钩那些枯干的豆茎。
修道院和普通的农舍并无两样,安置克里斯汀的宾客房屋很像一个简陋的农房,虽然里面摆着许多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火炉旁坐着一个女人,她的手中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两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站在克里斯汀的近旁。
男人和女人都在抱怨,因为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不想再给我们东西吃,所以你在城中奔忙的时候,我们只能坐在这儿挨饿,埃德温修士。”
“别生气,斯特纳尔夫,”埃德温修士说,“过来这里,克里斯汀,和大家打下招呼。今儿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要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用餐。”
埃德温告诉克里斯汀,斯特纳尔夫是在一次会面回家的途中生了病,他之所以能待在修道院的招待所而不是收容所,是因为他有一个女性亲戚住在收容所,而那个亲戚相当尖酸刻薄,他实在是忍受不了。
“但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耐烦我待在这儿了,”那个老人说,“你不在的时候,埃德温修士,没有人照顾我,他们很有可能会让我回收容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