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乔拉恩加德(5)
“哦,在我完成教堂的工作之前,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埃德温修士说,“到时你的儿子就会来接你的。”他从火炉上取下一壶热水并让克里斯汀拿着,然后过去料理斯特纳尔夫。老人变得越来越温顺,过了一会儿一个修士走了进来,给他们拿来了吃的喝的。
埃德温修士对着食物做祈祷,然后在床尾处挨着斯特纳尔夫坐下,这样他就能帮着老人进食。克里斯汀则坐在女人身旁,给那个小男孩喂东西吃,因为他太小了都够不着粥碗,每次他想蘸进装麦芽酒的碗都会弄得到处都是。女人来自哈德兰德,她和丈夫孩子一同过来看望她在教堂当修士的兄弟。但她的兄弟当时在各个村庄间云游,所以她总是抱怨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埃德温修士轻声和女人说话。他说,留在大主教所在的哈玛,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这儿到处都是宏伟的教堂,整天都有修士做弥撒唱圣歌。而且城里那么漂亮,甚至比奥斯陆还要惹人喜爱,虽然比奥斯陆小一点儿。但在这里,几乎每个农户家都有一个园子。“等到春天,你就知道了,”埃德温修士说,“整座城都开满了白花。那时候,野蔷薇也会开花了……”
“可是,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女人语带怒气地说,“在我看来,这儿的圣地比神圣多。”
埃德温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他在自己的草垫子下摸索,从下面拿出了一堆苹果和梨子,他将这些苹果梨子分给了孩子们。克里斯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甘美的水果。每一口,都是甘汁四溢。
埃德温修士起身前往教堂,他说克里斯汀也可以跟着一起去。他们穿过修道院的院子,经过一条小偏门进到教堂的唱诗班中。
这个教堂也在施工建设中,中殿和教堂十字形翼部的交合处架着脚手架。埃德温修士告诉克里斯汀,大主教伊恩加德正翻新和装潢唱诗班。主教十分富有,他用自己所有的财富来装饰城中的教堂。他是一个很好的主教,待人和蔼。奥莱福修道院的修士也是好人:独身禁欲、博学、谦虚。虽然是一个不怎么有钱的修道院,但他们待埃德温修士很好。埃德温的家位于奥斯陆的米罗利特修道院,但他得到允许前来哈玛主教教区化缘。
“过来这儿。”埃德温说着将克里斯汀领到脚手架的下面。他爬上梯子,重新摆放了高处的几块木板。然后他又爬下梯子扶克里斯汀上去。
克里斯汀看见上面的灰色石墙上有奇怪的闪烁的光点,有的像血一样红,有的像麦芽酒一样黄,还有蓝色的、棕色的和绿色的。她想看看身后,但埃德温小声对她说:“不要回头。”等他们爬到高高的木板上时,埃德温才轻轻地扳转克里斯汀的身子,然后克里斯汀看到了一幕美得让她屏息的辉煌景象。
在克里斯汀的正对面,也就是中殿的南墙上挂着一幅闪闪发亮的画,那画仿佛是由宝石做成的。墙上的斑斓光点便是这画反射出去的;她和埃德温静静地站在那光辉中。她的手变成了红色,如同浸在酒中一样;埃德温的脸也似乎镀了一层金,身上的黑色斗篷反射着图画的光彩。克里斯汀询问式地看了埃德温一眼,但埃德温只是点头微笑。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注视天堂一样。在一片黑格子的后面,克里斯汀一点点地认出了耶稣自己,他穿着最贵重的红色披风;圣母玛利亚则是一袭天蓝色的长袍;还有那些圣男圣女也都身着黄色、绿色和紫色的闪亮服饰。通明房子的周围缠绕着许多长着闪亮叶子的树枝条干,而他们便是站在那房子的门拱和房柱下。
埃德温拉着克里斯汀靠近脚手架边缘一点。
“站在这儿,”他轻声说,“这样上帝披风上的光芒便能落在你的身上。”
从下面传来一阵淡淡的教堂焚香,冷石的气味也飘着涌向他们。虽然教堂最下面光线较为昏暗,但透过窗户的太阳光却是直洒在中殿的南墙上。克里斯汀渐渐明白,刚才那幅天堂景象一定是某种窗玻璃绘画,因为它刚好填补了墙上的那种开口。其他的窗户都是空白或者关紧的,木制窗框镶嵌着格子图案玻璃。一只鸟飞了过来,落在窗台上,啁啾了几声然后飞走了。唱诗房墙的外面能听见金属撞击石板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静;只有风吹拂的声响,在教堂的墙间小声唏嘘,然后消失不见。
“哦,哦,”埃德温修士叹息道,“挪威没有人能做到这样。他们或许会涂出尼达罗斯的玻璃,但也不是这样的。可在南方,克里斯汀,在南方的大教堂里,那儿的窗棂有这个教堂的大门那么大。”
克里斯汀回想了下家乡教堂悬挂的画。圣奥莱福和坎特伯雷圣托马斯的圣坛的前窗格上有画,神龛的后面也有。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画很是无趣,而且也不会闪出耀眼的光芒。
埃德温和克里斯汀爬下梯子,继续朝唱诗班走去。那儿有一个光光的圣坛,石顶上头堆放着金属、木头和陶制的小盒子和杯子;还有奇怪的小刀,一些铁块,旁边放着笔和画刷。埃德温告诉克里斯汀这些都是他的工具。他擅长雕刻绘画和神龛,唱诗房里的椅子上的精美画作也是他的作品。那是为修士教堂圣坛的前窗准备的。
埃德温将色粉混合并放到一个小陶瓷杯子里搅拌,克里斯汀便在一旁看着,然后帮他将东西抬到墙边的一张凳子旁。埃德温从一张画转到另一张画,他为圣男圣女的白色头发涂抹出优美的红色线条,头发的钩卷和波浪都清晰可见。克里斯汀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一边看一边问问题。埃德温则跟她讲解正在画的东西。
有一幅画画的是基督耶稣坐在一把金色的椅子上,而圣尼古拉斯和圣克莱门特则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华盖下。画的两边描绘的是圣尼古拉斯的生活。有一处画的是婴儿时的他坐在母亲的膝盖上;他别过脸不去吃母亲凑上来的乳房,他是如此圣洁,即便还在摇篮中,星期五的时候也只接受一次哺乳。旁边的一幅画画的是他将钱袋放在房子的门前,那儿站着三个穷得没有人愿意娶的少女。克里斯汀看到罗马骑士的孩子那蜷曲的头发,还看到骑士扬帆起航,手里握着一个假冒的圣餐杯。骑士许诺给圣主教一个金子做的圣餐杯,那个圣餐杯在他的家族已有千余年历史,以此作为他的孩子重新获得健康给上帝的回报。但此后他却想方设法欺骗圣尼古拉斯,想用一个假冒的金圣餐杯来蒙混过关。这也是那个男孩手拿着真正的圣餐杯沉入海中的原因。圣尼古拉斯把骑士无恙的孩子放入了水中,当骑士到达圣尼古拉斯教堂里的时候,圣尼古拉斯也上了岸,骑士将假的圣餐杯呈给圣尼古拉斯。这一切都用金色和其他各种最光彩夺目的色彩在图画中表现了出来。
在另一幅画中,圣母玛利亚抱着圣婴耶稣坐在她的膝头。耶稣一只手伸到圣母的下巴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苹果。旁边站着的是圣萨尼瓦和圣克里斯提娜。他们优雅地倚在一旁,白里透红的脸分外惹人喜爱,头发是金色的,上面还戴着一个金色的头冠。
埃德温修士画头冠上的玫瑰和叶子时,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腕。
“我觉得,那条龙画得太小了,”克里斯汀看着那个和她同名的圣人形象说,“感觉它不可能吃得下一个少女。”
“确实,它吃不下,”埃德温修士说,“它就是这么大点。只有在我们心怀恐惧的时候,龙或其他属于魔鬼的生物才会看起来很大。但要是一个人用这样的热诚和渴望去寻找上帝,他就能找到上帝的力量;而魔鬼的力量便会因此而大受其损,他所有的武器也会变得小而无用。恶龙和邪恶思想会不断缩小,直到比圣餐杯或一只猫或一只乌鸦大不了多少。正如所见,困住圣萨尼瓦的整座山其实很小,都可以给她当裙子穿。”
“但他们不是应该在山洞里吗?”克里斯汀问道,“圣萨尼瓦和塞尔耶一众人?难道那不是真的吗?”
修士斜眼看了看克里斯汀,脸上再次露出微笑。
“这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不是真的。对于那些找到圣体的人而言,这就是真的。而在圣萨尼瓦和塞尔耶一众人看来,这就是真的,因为他们心怀谦卑而且相信世界比所有罪过的人更强大。他们从没想象过自己或许比这个世界更强大,因为他们不喜欢这样。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可以征服所有的山峰,并可以像扔小石子一样将那些山峰扔进大海。孩子,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们,除了我们心中的爱和惧。”
“但要是有一个人不怕也不爱上帝呢?”克里斯汀惴惴地问道。
修士的手抚上克里斯汀的金黄头发,轻轻地让她的头后仰,然后盯着她的脸看。埃德温的眼睛很蓝,睁得大大的。
“没有这样的人,克里斯汀,没有不爱又不怕上帝的人。只是因为我们的心有一半是对上帝的爱,而有一半是对魔鬼的怕,还有对这个世界和自己血肉之躯的爱,所以我们面对生死的时候会特别地痛苦。要是有人对上帝和上帝的存在不怀任何渴望,那么他定会在地狱过活,而我们自然也不会理解他找到了内心的欲望。只要他不渴望寒冷,那团火就不会烧灼他;只要他不渴望平和,他也就不会感受到那罪恶之蛇的咬啮。”
克里斯汀仰头看埃德温的脸,她完全不懂他说的话。
埃德温修士继续说:“这是因为上帝对我们的仁慈,他知道我们的心如何分裂,所以他下到人世间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为的就是以血肉之躯去感受魔鬼的权力和光荣对我们的诱惑,以及魔鬼鞭打、嘲笑、用尖锐的钉子钉进我们手脚时这个世界的残忍。通过这种方式,他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并允许我们感受到上帝的爱。”
修士低下头看着克里斯汀那紧张而忧郁的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然后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你知道第一个意识到我们的上帝允许他自己降生人世的人是谁吗?是公鸡。公鸡看见天上的星星,然后说——那时所有的动物都能讲拉丁语——它大声叫道,‘Christus natus est!’”
埃德温修士的最后一句话是啼出来的,像极了公鸡的啼叫,这惹得克里斯汀哈哈大笑。大笑让她感觉好了很多,因为埃德温之前讲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就像一个严肃的负担一样压在她的身上。
修士也笑了起来。
“真的是这样,公牛听到时也跟着吼叫起来,‘Ubi,ubi,ubi!’”
“山羊也咩咩叫着,‘Betlem,Betlem,Betlem!’”
“而绵羊也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我们的圣母和圣婴,所以它立刻也叫了起来,‘Eamus,eamus!’”
“躺在麦秆上的新生小牛仔也腾地站起来,单脚独立。‘Volo,volo,volo!’”它叫着。
“难道你以前没有听过这个?是的,我早应该知道的。我这才想起他是一个聪明的牧师,你那儿的牧师是西拉·埃里克,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很有可能不知道这个,因为除非去过巴黎,不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那么,你曾去过巴黎吗?”克里斯汀问。
“上帝保佑你,小克里斯汀,我去过巴黎,也去过世界其他的地方,但你也不会因此而对我有更好的看法,因为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害怕魔鬼且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和渴望。但我还是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想抓住这十字架——十字架将要掉入海中时,人必须像挂在木板上的水壶一样紧紧抓着它。”
“那么你呢,克里斯汀?你想怎样献出自己那漂亮的卷发,就像我在这儿画的鸟儿一样为我们的圣母服务?”
“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小孩子,”克里斯汀答道,“所以我很可能结婚,我想。母亲已经用嫁妆充实了我的柜子和行李箱。”
“是的,我看到了,”埃德温修士抚摸着她的额头说,“这就是现在人们派遣孩子的方式。他们将又跛又瞎、又丑、又不坚定的女儿献给上帝;或者觉得上帝给了自己太多孩子时,就让他带一些走。但他们还是会猜想住在修道院中的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并不都是圣灵之人……”
埃德温修士将克里斯汀带进圣器安置所,并将放在架子上的修士们看的书指给她看。那些书里面有最漂亮的画。但当一个修士走进来时,埃德温修士说他只是来找一头驴的画想拿去复制。
然后他又对自己摇头:“你看见我的恐惧了吧,克里斯汀。但他们对这个屋子里的书如此紧张。如果我有真的信仰和爱,我就不会跟阿苏尔福兄弟撒谎了。但那样子我就只能取这些老旧的皮革手套,然后把它们挂到那边的阳光中。”
克里斯汀与埃德温修士一道去到客房,找了些东西吃;不然,克里斯汀便是一整天坐在教堂中,看着埃德温工作同他说话。拉夫拉恩斯回来接克里斯汀之前,克里斯汀和埃德温都忘了还要带信给鞋匠。
在哈玛度过的日子是这段长长的旅行中让克里斯汀印象最为深刻的。奥斯陆无疑比哈玛要大,但她已经见识过一个城市,所以奥斯陆对她也就不那么特别了。她也并不觉得斯科格有乔拉恩加德那么漂亮,虽然斯科格的建筑物更好一些。她很高兴自己不用生活在这儿。庄园依山而建,下面就是伯特恩·弗角德,那灰黑色显得郁郁的森林,而房子对面的天空则一直延伸到森林的顶端。斯科格没有家乡那种陡峭的塔一样直入云霄的山峰,也没有能够让视野柔和或让人觉得世界既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的山。
回家的旅途寒冷逼人,当时已近基督降临节,刚进入村庄不远,天便下起了大雪。他们只得用借来的雪橇滑过绝大部分的路程。
最后庄园的交换是这样子决定的,拉夫拉恩斯将斯科格的庄园交给亚斯蒙德兄弟,但保留自身及后代回购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