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纸草篇(2)
有一天,一个供奉于神坛的银盆,在酒店里忽然不见了。酒店的主人和本国的神灵憎恶阿美斯,虽然没有一点证据,却告发说那银盆是他偷的。阿美斯也极力否认盗窃的行为。然而审判官认为即便阿美斯不犯盗窃之罪,也至少是个不良奴隶,所以,竟判决他死刑。审判员对他说道:
“你的双手,没干过什么好事,那就钉在刑架上吧。”
阿美斯平静地听着判决,恭敬地向审判官致谢。在狱中三天,他总是向囚徒们传送福音,据说从此那牢狱的犯人,甚至监狱的警卒,都为阿美斯的言语所感动,信仰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阿美斯被押送到十字架街头。就是这十字街头,两年前的一个夜里,他用白衣裳抱着他灵魂的女儿,最爱的鲜花苔依丝,轻快地从这里走过。此时此刻,被钉在十字架的阿美斯却没喊一声疼,他只是叹息了几次,说:“我口渴呀!”
他被钉在十字架上整整三天三夜。简直无法想象,人的肉体能经得住这样长久的折磨,苍蝇已经吃着他的眼屎,但是他会突然睁开充血的眼睛。到第四天的早上,他唱起歌来,那歌声比小孩子的声音还要清灵:
“玛利亚,请告诉我们,在你来的地方,你看见了什么呢?”
接着,他微笑着说道:
“看呀,这儿是良善的天主身边的天使!他们给我拿来了葡萄酒和果子。他们的羽翼振动得多么好听呀!”
他死了。
他在死后依然保持着陶醉于幸福的表情。守护着刑架的兵士们也不禁感叹了。维旺狄斯几个基督教的弟兄,要求取回他的尸体,和殉道者的遗骨放在一处,安葬在圣约翰·巴普蒂斯特教堂的地下室里。基督教教会对神圣的努比亚人泰奥道尔保持着崇高的敬意。
三年之后,马克尚司的征服者君士坦丁颁布一道上谕,保证基督徒的安宁,此后,基督徒除了为异教徒所受苦恼以外,不受任何迫害了。
当阿美斯遭受折磨而死的时候,苔依丝单纯的童年时代便宣告了终结。阿美斯的死让她感到一种忧伤,一种不可克制的恐怖。她的灵魂还不够纯洁,还不能了解奴隶阿美斯是个幸福的人。她幼小的心灵萌发出一种观念,以为要在世上做良善的事情,一定要以可怕的痛苦为代价。她惧怕为善,害怕娇嫩的肉体遭受折磨。
她成年之前,就委身于海港里的少年,晚上跟随着城区流浪的老人。从那些男人身上赚到钱,就去买蜜糕和首饰。
因为她赚到的钱一分也不拿回家,她的母亲便用种种方法去虐待她。为了不挨打,她甚至赤脚逃到城墙上去,和蜥蜴一起藏在石缝里。城墙之上,她看见坐着轿子被抬过的妇女们,装饰得非常奢华,轿子的四周还守护着一群奴隶,她便心生羡慕。
有一天,在挨过一阵分外严厉的毒打后,她吓得蹲在门口边,一个老婆子停下,站在她面前,静静地望了她几分钟,接着便叫道:
“呀,真是一朵鲜花,美丽的小姑娘!把你生下的父母真是幸福呢!”
苔依丝一响也不响,眼光死盯在地上。她的眼眶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她哭过。
“我的可爱的白莲花!”那老婆子又开口了,“有你这样一个仙女般的女儿,你的妈妈竟不觉得幸福吗?你的爸爸,看见了你,他的心里竟感觉不到欢乐吗?”
小姑娘开口了,自述道:
“我的爸爸是一个酒鬼,我的母亲是贪财的吸血的蚂蝗。”
那个老婆子东张西望,看四周有没有人,接着她柔声和气地说道:
“温柔的鲜花,漂亮的姑娘,你和我住在一起吧。你只要跳舞微笑,我就给你吃蜜糕,而且我的亲生儿子,会爱你如同自己的眼睛。我的儿子,年轻英俊,他的下巴上只有薄薄的胡须,皮肤又很细软,正如人家说的,像一头亚夏尔奈的小猪呢。”
苔依丝便答道:
“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走。”
她站起身来,跟着老婆子走到城外去了。
这个老婆子名叫莫洛埃,她训练一班男孩子小姑娘,教他们跳舞,出租给商人,在宴会上演出。
眼看着苔依丝不久就要长成最美丽的姑娘,老婆子就用鞭子抽打着,教她音乐和唱歌。每当苔依丝那修长的腿不能和竖琴的声音合拍时,便惨遭毒打。莫洛埃的儿子,身体还没有发育,却已老态龙钟,是个看不清年纪,分不清性别的东西。他把对女性全部的憎恶,完全发泄到苔依丝一个人的身上。他要与舞妓们匹敌,就装出舞妓们的风姿,教苔依丝演哑剧,用面部表情,动作姿势,来表达人类的一切情感,特别是情欲。他怀着厌恶的心情对她加以精心指导,但是他又非常嫉妒,因为知道她生来便是供男人享乐的,就像恶毒的女人一样抓她的脸颊,掐她的胳膊,用钢锥刺向苔依丝的后背。多亏他的指导,苔依丝不久后就成为出色的音乐家、哑剧演员和舞蹈家。
主人的恶毒根本不会令她惊恐,反而她觉得是理所当然,对于那个懂得音乐,喝着希腊酒的老婆子,并且有点钦敬了。周游各地的莫洛埃在安达卡停下,便把苔依丝当做舞妓,当做吹笛手,出租给当地的大开筵席的富商们。苔依丝的跳舞大受欢迎。宴会过后,富有的金融巨头们便领着苔依丝到奥龙特河的森林里去。她一点也不了解爱情的珍贵,便委身于所有的人。有天夜里,她正在当地最富贵的少爷公子面前跳舞的时候,有个年轻富丽的男人走近她的身边。原来这青年是总督的儿子。他柔情蜜语地对她说道:
“苔依丝,我为什么做不了扎紧在你头上的花冠,做不了包着你娇爱身体的衣衫,做不了穿在你美丽脚上的鞋子呢!我愿像鞋子一般,踏在你的脚下;我愿我的抚爱变成你的衣衫,你的花冠。来吧,美丽的小姑娘,到我家里去吧,让我们忘了一切!”
苔依丝望着他,发现他很英俊。猛然觉得额上渗出冷汗,她的面色发青,青得像青草一般,她的身体摇摇欲坠:眼皮上像罩住了一片云雾。她不顾他的哀求,拒绝跟他走,热烈的语言和火一般的热情根本不起作用,当他将她抱在臂怀里,强迫她跟他走的时候,她猛烈地推开。他再次哀求哭泣,但是,一种新的、陌生的、不可征服的力量促使她拒绝了。
“真是傻子!”宾客们都说,“洛里尤斯是个贵族,他英俊潇洒,有的是钱,这儿一个吹笛的女人倒看不起他!”
洛里尤斯一个人回到家里,那个夜间,恋爱的热情竟把他整个的身心都包裹起来。第二天早上,他面孔发青,眼睛红肿,将鲜花挂在苔依丝的门上。苔依丝昏乱惊恐着,避不见面,然而在她心里却时时看见洛里尤斯。她觉得很痛苦,但不知道痛苦的根源。她扪心自问反复思考着自己的变化,自己的忧伤究竟从何而来。她厌恶所有的情人,通通把他们赶走,她终日横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中痛苦着。洛里尤斯已多次来破门而入,恳求她,诅咒她。但在他面前,她恐惧得像个处女,连连说道: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十五天后,她委身于他,才知道自己是爱他的;她住在他家里,再不肯离开他。这真是一种美妙的生活。他们俩整天关在房间里生活。四目凝望,互诉衷肠。晚上,他们到静悄悄的洼龙德河岸边去散步,到月桂树的树林中去。有时,一等到天亮,他俩就起身,到西尔辟居的斜坡上去采风信子。
两人在一个杯子里喝酒。苔依丝把一粒葡萄送到嘴边,洛里尤斯便将他自己的嘴唇凑近去,从苔依丝的嘴里,用他的牙齿咬出那粒葡萄来。
莫洛埃到洛里尤斯家里来讨还苔依丝,大声呼喊道:
“这是我的女儿,人家抢去了我的女儿。我的鲜花,我的小心肝……”
洛里尤斯给她一笔巨款,把她打发走。但是,老婆子不久又回来,想再要几个金币。洛里尤斯愤怒了,把她关进了监狱。审判官们之后发现老婆子有过前科,于是判决她死刑,将她的尸体丢给野兽吃。苔依丝以她所能想象的热情和真挚爱着洛里尤斯,她真挚地对他说:
“我永远只属于你。”
洛里尤斯回答道:
“你独一无二。”
六个月的欢乐生活后的某天,两人的爱情关系竟破裂了。突然间,苔依丝觉得空虚且孤独。她认不出洛里尤斯了。她想道:
“什么人把我的洛里尤斯在一瞬间变到这个样子的呢?此后他和其他的男人一样,全然不像从前的他了。这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苔依丝既然已找不到洛里尤斯了,就想到别的男人身上去找洛里尤斯,于是,她便离开了洛里尤斯。她又想,与其和一个不再爱的男人一起生活,还不如和一个永远不会爱上的男人一起生活,至少可以减少一点忧愁。每逢佳节来临,总有裸体的处女们载歌载舞,妓女们成群结队地在洼龙德河里游泳,苔依丝也总是陪同纨绔子弟抛头露面。总之,凡是这个怪诞奢华的城市所有的娱乐,苔依丝无不参加;她尤其喜欢戏剧,常常到剧场里去,来自各地的高明的哑剧演员,在此受到戏迷的追捧。
她十分细心地观察哑剧演员、男舞蹈家、喜剧演员,特别是扮演悲剧妇女的女演员,她们在悲剧中扮演青年们所恋爱的女神以及天神所爱的子女,等到她懂得了使观众入迷的诀窍时,她自信会表演好,因为她长得美丽,她便去找领班的,请求允许她也加入戏班里。多亏她的美丽和老婆子莫洛埃的教导,后来她就扮了狄尔塞的角色,登台表演了。
刚开始登台,她缺少经验,没多少人捧场。但是默默无闻地过了几个月,她美丽的威力终究在舞台上大放光芒,全市的人都为之感动。整个安达卡的市民把剧场挤得水泄不通。帝国的司法官以及高等的市民们也被舆论的威力驱使着,朝剧场走去。海港里的脚夫、扫街夫、职工们都省下了韭菜面包的铜钱去买票看戏。诗人们作了很多诗来歌颂她。胡须一把的哲学家们在浴室和竞技场上对她大肆诽谤。基督徒们看见她的轿子经过时,都转过身不去看她。她的屋子的门上堆满了鲜花,洒遍了鲜血。她从情人身边拿来的钱币数不胜数,简直是车载斗量的了。节俭的老头儿们将所积的财宝,流水般地花在她的身上。她的灵魂畅快明朗,受着公众这样的宠爱,受着老天爷这样的恩惠,她的灵魂得到安宁,感到一种快意。她为许多人所喜爱,她也爱自己。
她表演多年,备受安达卡市民的赏赞和爱护,后来,她忽然想回到亚历山大城去了,想在那里显示自身的荣耀。就在那座城市,她的童年遭受着太多的困难与耻辱,饥饿瘦弱得像一只停在尘土飞扬中的蝗虫。如今,这个黄金之都的亚历山大却欢乐地来迎接她了。无数情人、崇拜者蜂拥而至。对于找出一个洛里尤斯这件事,她已深感绝望,因此对所有的男人,她都毫无差别地一律欢迎。
哲学家尼西亚斯便是苔依丝身边许多男人中的一个。他虽宣言过自己的信条是无欲望的生活,但他现在对苔依丝竟有了欲望,来到了苔依丝的门前。他有钱、聪明且温和,然而,他的细心以及优雅的情趣却丝毫打动不了苔依丝的芳心。她不仅不爱他,甚至有时讨厌他的戏谑,而他那事事怀疑者的态度再次伤了她的心。他什么都不相信,她却什么都要相信。她相信天命,相信妖魔的全能,相信命运,相信诅咒,相信永远的审判。她一面相信耶稣基督,一面又相信叙利亚良善的女神,她又相信当阴森的月神赫加特走过十字街头时,鸡狗便会狂叫。她相信女人往用流血的羊皮包裹着的杯子里倒入春药,便能催起男人的情欲。她渴望了解陌生的东西,生活在永久的期待之中。“未来”使她惊惧,但她希望认识“未来”。爱西丝神的神甫、迦勒底的魔法师、药剂师和女巫们都围绕在周围欺骗她,却从不让她厌倦。她怕死,但是她却处处看见死。当她陶醉在恋爱的中间时,她会突然觉得像有一双冰冷的手在触着自己裸露的肩,她面色发青,在那拥抱着她的臂怀里,惊惧地呼喊着。
尼西亚斯对她说道:
“我们的命运或许是白发苍苍,面颊凹陷着沉入永劫的夜晚。此刻,海在茫茫的天空中微笑,或许就是我们的末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啊!我的苔依丝呀!及时行乐吧,我们感受愈多,我们的生活便愈丰富。我们不知道的就不存在!所谓‘爱’就是理解。我们所不知道的都不存在。我们何必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而苦恼呢?”
她带着愤怒,回答他道:
“我最看不起像你这样既无希望,也无所忌惮的人。我就是想知道!就是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