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对他的小房间也投入了更大的关心,热心的照料属于他的每一件物品,尤其是看到她以为是为结婚准备的衣橱里添置了新东西的时候,就像这事关系到她自身的幸福一样。她在那些细麻布衣服、手帕和丝绸袜子上绣上标签,给衣柜最底部未上锁的抽屉里铺上干净垫纸,把衣服都放在里面。舞会之夜到来,也是她为彼尔打好白领结,扣好手套,告诉他新衣服非常合身,理过的头发看上去也相称。到了八点三十分,定好的出租马车却还没来,也是她抱怨着迟到的蠢货,然后不顾正下着雨夹雪,没戴帽子也没披披肩就跑到黑暗的阿德尔加德街上,另叫了一辆车来。
等彼尔走进宴会厅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十二对舞伴跳着华尔兹优雅地旋过大厅,还有同等数目的人在墙边或站或坐。他在人群中迅速地发现了恩格尔哈特夫人,她穿着火红的丝绸衣裙,摇着一把大大的羽毛边的扇子。一位头顶秃得发亮的绅士坐在她旁边,晃着放在膝头的高顶礼帽——是尼尔高。
看到此人给彼尔的心绪涂上了一层灰色,尤其是他嫉妒地想到此人的出现也是因为受到恩格尔哈特夫人的喜欢。一开始的一刻钟,他没有跳舞,而是待在邻室看一些长者玩牌。第一支华尔兹舞曲快结束时,他才到他年轻的夫人面前僵硬地鞠了一躬,对她身边的人则看也没看上一眼。看到是他,恩格尔哈特夫人显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终于还是拢拢裙裾站起来,露出一个母亲般的微笑,把丰满的身子靠着他的胳膊。
“你真是个不知感恩的人啊。”他们绕着房间跳了几圈之后,恩格尔哈特夫人用她的哥本哈根腔说。还没等彼尔回应一个字,她又说:“我为你弄到请柬,你一次都没谢我啊。弄到请柬可不简单啊,我可告诉你。”
“我深受触动,恩格尔哈特夫人。”“太打官腔了吧!碰上什么烦恼事了吗?”“是的,有点儿。”“出什么事了,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女伴的话。”
“尼尔高怎么也在这儿?我受不了他。你如果能不和他跳舞的话,那就是帮我大忙了。”
“我不得不说,这个要求也太蛮横了。”她笑着,却把身体又靠在彼尔的胳膊上。彼尔也笑了。她秘密表达的信赖信号,她秀发的芳香,还有她靠在他胸膛的半露酥胸,这些都让彼尔激动无比。他们连着跳了四轮,等彼尔把她送回座位时,尼尔高已经不见了。稍晚时刻,彼尔看见他在房间另一头,正向一位背上垂着长长的黄色发辫的少女大献殷勤。
这时,舞会还在慢慢进行之中,但除了时不时被准许进入房间看上一看的仆人之外,大家对跳舞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只有邻室男人们看到新上了茶点时,气氛才变得活跃一些。这场舞会有点混杂,人们的言辞也相当随便。就和一般没有成年儿子的上等家庭的情况一样,男舞伴都是通过熟人或熟人的朋友介绍而来,除了名录上有个地址之外,并没有其他保证。宾客们觉得对主人没有任何义务,举止也就随便了起来,他们打着呵欠,挑剔着,提出各种要求,就像置身公共场所一样。
舞会的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小个子,他甚至连这些客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好在屋子里焦心憧憧地走来走去,觉得比所有人都更格格不入。他挂着勉强的社交场合的微笑,认真履行着妻女交给他的任务,让舞伴们跳起来。只要看到有男士在画室墙壁上挂着的画作前空闲无事,或是在茶点旁逗留过久,他就会走到他们旁边和他们交谈。一开始先是相当无关的谈些对艺术、剧院或滑雪的看法,但结局总是客人们在他的督促下回到舞蹈大厅,在那里他们被介绍给家里这个或那个老朋友,他们的舞伴卡上可是还有很多空白栏。
恩格尔哈特夫人答应彼尔一起跳四对舞,但茶点时间结束,舞会再次开始的时候,他找遍舞厅和邻近房间也遍寻不着她。最后,他在客厅对面一间又小又暗的六角塔楼间里找到她。她独身一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只有走进去才能看见。
她跟他打招呼,温柔的声音中带着种疲倦的悲伤。她说她有权对他生气,但她不想再跳了,也知道他会觉得这是在要求他也离开舞厅陪伴她。她不能接受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他没必要觉得自己有义务留下。
虽然在社交方面欠缺经验,但彼尔也并没有天真到听不懂她的意思。
他挪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舞会的音乐和嘈杂要穿过两三个大房间才能到达他们耳畔,所以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彼尔突然握住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而她也任他握着,彼尔于是就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想和她约会。她看上去并没有不乐意的样子,彼尔折过她雪白的手臂,一下、两下、三下直吻到她的肘部。他原以为她会阻止他,她确实说了如果他再这样她就真生气了的话,但她含泪的双目和起伏的胸脯却背叛了她的话语。
屋外传来脚步声,彼尔刚坐回椅子,尼尔高高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他礼貌地一鞠躬,道声抱歉,双手背在身后迟疑着没动。
“进来吧。”恩格尔哈特夫人说。“您想要人陪吗?”尼尔高挑衅的语气令彼尔很不愉快。“并不太想。不过您要是有什么乐事讲讲,我们也很高兴听听。”
“啊,是啊……您和工程师希德纽斯先生两个人沉寂地坐在这儿……像是被世界完全抛弃了。”
“说的是啊。”她叹口气,轻轻扇着风躺回沙发角落。“真是扫兴啊,我太累了……完全跳不动了,人又这么多。倒是你,你怎么没跳舞呢?今天晚上,你看起来相当投入嘛。”
“哪里,我亲爱的女士,”他说着最终还是决定走进屋子,“这会儿,我也觉得很没劲,也想练习练习完全抛弃这个世界,您允许吗?”他拉过一把椅子,这样彼尔就和他面对面坐着,两人甚至还没有互相打过招呼。恩格尔哈特夫人的舌头又忙得停不下来了。她点评着那些女人的着装,挑剔着这个社交舞会,但相反的,对这里的食物大加赞赏。彼尔看着尼尔高,一语不发。尼尔高也一样。他身体前倾,这样就看不清脸。他把手肘抵在膝盖上,长长的手轻轻摇着放在膝头的手套。“你现在变得真没意思,尼尔高,”她脱口而出,“你以前是多么会逗人开心啊。你到底是怎么了?肯定是因为女人。”
“或许真如此。”
“对了,是霍尔姆小姐。自然是她!……她正好就是你喜欢的类型。我告诉你啊,希德纽斯先生,尼尔高先生以前总是很谦恭地告诉我他喜欢金发碧眼的女人。要是出身乡村就更好了。”她把头转向尼尔高一下,“三叶草纯净的芬芳,夏日骄阳,甜蜜的牛奶……一个真正的挤奶女工,我一直在为你祈求呢……那婚礼是在什么时候?”
尼尔高先生抬起了头,靠回椅子上,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的高顶礼帽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岁数,最明智的就是把自己看作死物。那时你就会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
恩格尔哈特太太笑了:“您对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缺乏热情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还能说些什么?看看那边的老骑兵上尉弗里奇,他已经六十二岁了,却还能像个年轻中尉一样领舞呢。我不得不信他仍是个女性杀手呢……啊,可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这个年纪的男人们可还有很多乐趣的。”
尼尔高朝她鞠了一躬:“谢谢您,亲爱的夫人,谢谢您这番墓前的告慰演讲。我非常清楚,现在的人们,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懂得如何在上了年纪之后仍然保存真正引人注目的年轻活力的艺术,就像我们学着储存豌豆、芦笋和其他夏季蔬菜的方法一样。但对我来说,那个经过保鲜处理的骑兵上尉令人生厌。不,我们应该顺应自己的年纪,把年轻人的东西交给年轻人,也给我们自己省些磨难。在我这个年纪,一个男人可能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磨难了。风湿病、消化不良、胆结石,然后是手术台,相反,这些才是四十岁所拥有的实际东西。”
“哦,那记忆呢?”恩格尔哈特夫人柔声说道,“那些美好的记忆,尼尔高,你都忘了吗?”
“记忆——嗯!那难道不就是一种保鲜处理的物品吗,在严寒的冬季安慰失去夏日的痛苦?不过是多一件烦恼罢了,这样,随着我们年岁渐增,它们让我们觉得生活中的事都不过是往事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疲倦的重复。”
“啊,你今晚真是难以理喻。不过我体谅你。你病了,尼尔高……你过着毫无规律的生活。你真该好好和医生聊聊。我敢说他肯定会让你去卡尔斯巴德疗养。”
“也许吧……或者,不用尝试这些,荷枪实弹的左轮手枪射出的真正的铁丸才最有效。作为止痛片,它们才是最棒的。”
“哎,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你就没一刻正经的。”两人交锋之时,彼尔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移来移去。他们亲密的口吻让彼尔又一次疑惑起他们的关系,但他回想着恩格尔哈特狂欢节那晚说的话又放下心来,恩格尔哈特夫人说他们从小就认识了。除了诙谐地推荐他待到遥远的卡尔斯巴德之外,彼尔认为恩格尔哈特太太对尼尔高的强硬一直很烦恼。
舞会几近结束了,灰尘弥漫的舞厅里只剩三四对夫妇了,他们沉醉在爱河中,仍在旋着,乐曲一遍遍重复着,只是节奏越来越快。屋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一对对累得喘不过气的舞伴们围在总是摆置着大量茶点的桌子边。
马车开始离开了。恩格尔哈特太太挽着丈夫的胳膊在屋内绕了一圈同大家告别。她丈夫是个又高又壮,好脾气的批发商,一晚上都在打牌。他们经过彼尔身边,彼尔非常慌张,恩格尔哈特夫人停了下来,向丈夫介绍了彼尔。她丈夫握着彼尔的手,说了些客套话,彼尔却窘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彼尔猜测着,有点儿困惑,但同时他又听见她在门口的人流中大声对丈夫说话,显然是想让他听见她的话:“你不是周二要去伦敦吗,亲爱的?”批发商称是。彼尔脸一红笑了,接着脸色变得苍白,笑了很久,他双眼追随着那红绸衣裙之上的白色肩膀。对的,现在他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快到凌晨三点了,尼尔高和彼尔一起在月光下往家走。彼尔并没有要求尼尔高作陪,但是尼尔高离开时却问他住在哪儿,然后问既然同路,能不能和他一起走,他没办法拒绝。彼尔认为他的邀请是最终承认恩格尔哈特夫人争夺战中彼尔获胜的标志,是和解的表示。另外,彼尔也发现自己很难拒绝这个惯于社交的人对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尽管他们年纪差距很大。
尼尔高说起这场聚会和整晚上的消遣,但彼尔正专注于自己的感情世界,回忆着晚上的事,而没有听进他所说的话。尽管霜很重,他们走得很慢——尼尔高的腿脚有点不稳——彼尔还是解开了外套的纽扣。胜利的感觉温暖着他,他笑着,往明亮的夜色中吐出一口烟草浓烟。
他们在运河的霍尔门桥位置向左拐,继续往孔根斯耐托夫广场走。他们经过了国家银行,那笨重的方形建筑矗立在星空下,就像一个巨大的石棺。一个穿红斗篷的卫兵守卫在入口处。
少顷之后,尼尔高在几栋矮小破旧,并不引人注目却被允许留在宽阔道路旁边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那么,这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了。工程师先生,难道不赏光进来喝杯酒吗?还不算晚呢。”
彼尔想了想,同意了。他想放松放松,也确实不想回家。自从把图纸锁在书桌抽屉以后,每次在房间里走,感觉就像地板下埋着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