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志铭
柳宗元是唐代杰出的散文家和诗人。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因参加王叔文等人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失败而被贬为永州司马。宪宗元和十年改贬永州刺史,元和十四年(819年)卒于柳州。尽管韩愈和柳宗元的政治见解和哲学思想并不一致,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深厚友谊,而且他们共同倡导古文运动,使古文创作出现了可喜的局面。本文是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铭。文章叙述其生平,称颂了他被贬后关心人民疾苦、真心为人民办事的政绩,对朋友重义气的美德,赞扬他的杰出的才华,刻苦自励的治学精神;对他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全文字字发自内心,笔端饱含情感,体现了作者与死者的君子之交,读来感人肺腑。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原文】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顺,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译文】
柳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叫柳庆,担任过北魏的侍中,受封为济阴公。曾伯祖父叫柳,担任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都因为得罪了武后,在唐高宗时被害。父亲叫柳镇,因为要侍奉母亲,便辞掉太常博士之职,要求到江南去做县官。以后,又因为不肯阿谀当权大臣,丢掉了御史之职。当权大臣死后,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是个出名的刚直之人。同他交往的,都是些当代的知名人士。
子厚年轻时就精明敏慧,没有什么事不明白通晓。当他父亲还在世时,他虽然年轻,但已经像个大人,一举便考中进士,崭露头角,大家都称赞柳家出了个好儿子。以后又因为考取博学宏词科,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他才能出众,有骨气,很勇敢,发表议论时引古证今,熟练运用经史和诸子百家的学说,见识高超,气宇轩昂,常常能够使在座的人心悦诚服,因此名声大震,当时人们都仰慕他,愿意同他交往。许多显要人物抢着想叫他做自己的门生,众口一词地推荐他,赞扬他。
贞元十九年,他从蓝田县尉升任监察御史。顺宗继承帝位后,改任礼部员外郎。碰上当权的人获罪,因此按旧例被贬谪出去做刺史。还不曾到任,又转贬为永州司马。他在闲暇的时候,治学更加刻苦,努力记诵和阅览书籍,所写的诗文像水一样,有时汪洋恣肆,有时停止积聚,使人感到既深又广,无边无际,而他自己则任意地游山玩水。
元和年间,曾经按规定被召回到京城,接着又同其他的人一道出去做刺史,子厚被派到柳州。到任以后,他慨叹说:“这里难道不能推行政治教化吗?”他依据当地的风俗,替他们规定了教化禁令,全柳州人民都顺从、信赖他。那里有个风俗习惯,若拿儿女作抵押向人借钱,如果到约定日期不按时赎回,只要利息和本钱相等,就把人质没收充当奴仆或者婢女。子厚给他们想尽办法,使他们都能赎回去。其中那些特别穷苦,财力达不到的,就命令债主记下他们应得的工资,等到工资和借款相抵,就责令债主归还那个人质。观察使把子厚的办法推广到别的州,等到满一年,释放回家的人质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那些打算考进士的举子,都拜子厚做老师。其中经过子厚亲自讲授指点的,写的文章都中规中矩,有观赏价值。
他被召回到京城又出去做刺史时,中山刘禹锡(字梦得)也在被遣出去的人当中,该去播州。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是人住的地方,而且梦得的老母亲还健在,我不忍心看到梦得这样窘迫,弄到没有话语去宽慰他的母亲。再说,也万万没有母子一道往边远地方去的道理。”准备向朝廷请求,呈递奏章,情愿拿柳州换播州,纵使再次得罪,送了命也不悔恨。刚巧碰上有人把刘梦得的困难情况奏明朝廷,刘梦得因此改任连州刺史。唉!人在危难之时才能真正显得出节操和道义。今天,有些人平时居住在里巷的时候,彼此仰慕交好,吃喝玩乐互相邀请往来,融洽地聚在一起,假惺惺地有说有笑,互相表示谦逊,握手言欢时像要掏出心肝给对方看,指着天上的太阳,涕泪俱下地发誓:不管死活都不做对不起对方的事,真像可以信得过一样。一旦碰着极小的利害,不过像毛发那样,就翻脸像不认识似的。别人掉下陷阱,不但不肯伸一伸手去援救,反倒推他下去,再丢下石头,这种人,到处都是啊。这些坏事是连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做的,而那些人却以为做得很对。他们若听到了子厚的风格,也会因此稍微有一点惭愧吧!
子厚以前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自己不晓得保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业可以立刻成就,所以累遭贬斥。贬斥以后,又没有一个知己、有权力、有地位的人推荐提拔他,所以终于死在荒凉的边远地方,才能不被当世所用,理想也不能在当时实现。倘使子厚在当御史、员外郎的时候,自己约束自己,能像做司马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斥。倘使被贬斥时有个有权势的人能够保举他,也一定会被重新起用,不至于穷困终身。然而,假使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穷困不到极点,虽然才能比别人高,但是他的文学辞章,也一定不能自己刻苦努力以至于必然像今天这样传到后代,这是毫无疑义的。即使让子厚得到了自己所希望的,在一个时期内做了大官,拿那种想象的情况来换取这种现实的情况,哪一种合算,哪一种失算,必定有能分清它的。
子厚于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逝世,终年四十七岁。元和十五年七月初十,其灵柩被安葬在万年县祖坟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周六,刚四岁;小的名叫周七,子厚逝世后才出生。两个女儿,都还幼小。他的灵柩能够运回万年县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君出的。裴行立有气节,重信用,同子厚结交,子厚也为他尽过心力,死后终于得到了他的帮助。安葬子厚在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舅表弟卢遵。卢遵,涿州人,性格谨慎,研究学问不知疲倦。从子厚被贬斥之日起,卢遵就跟随着他并且把家安在他那里,直到他死去也不离开。安葬好了子厚后,又打算安排料理好他的家事,也算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墓穴,既坚固,又安静,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