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此诗作于贞元十六年(800年)或十七年(801年)。诗虽以“山石”为题却并非为咏“山石”而作,只是取首句首二字为诗题而已。此诗全用“单行”,为七古散文化的典范。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荦确”,奇高险峻的样子。“微”,窄小。“支子”,即栀子,属茜草科的常绿灌木,夏天开白花,有浓烈的香味,是我国人民历来所喜爱的观赏植物。句意为,山石奇高险峻,小路狭窄不平,来到寺中时已是黄昏时分,蝙蝠在空中飞舞。步出厅堂,坐在台阶上,观看寺内草木雨后景象,只见芭蕉叶子宽大,栀子花叶厚肥。这四句用平直浅白、简括凝练的语言把因山石奇险高峻、道路窄小难行而黄昏才至寺中看到的景象描绘得清清楚楚,让观诗者也禁不住想随诗人去此寺中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四句写得极有情趣。“僧言古壁佛画好”,寺中僧人告诉我寺中古壁上的佛画画得很好。下句似乎该是把这壁画来赞美一通了,不料却是“以火照来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铺开大床展开卷席添置羹饭。似乎该是精美的素馔了,结果却是“疏粝亦足饱我饥”。接连两联,都是下一句直接否定了上一句。这种“无有”之美,“否定式”之美,是韩诗的独创。就是这些被艺术的强力纳入诗内的世界中的“反美”之美、“不美”之美,构成了韩诗“狠重奇险”的境界。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夜已经深了,静卧在床上聆听昆虫的鸣叫声,直至其消失。冷冷的清月洒下的月光,照入了门扉。诗人在夜寺的静谧安逸中缓缓入睡。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转眼第二天到了,诗人见到了另一番景象:天明以后独行在烟云迷茫的深山中,辨不清道路,走出了这个山谷,又进入了那个山谷,一上一下,时高时低。山上的树叶一片红色,鲜艳夺目;涧中的流水清澈碧绿。松栎粗大繁茂。赤脚走在涧水中,踏着涧水中的石子,听着潺潺的水流声,看着衣服被风拂动。这几句把诗人怡然自得的闲情逸志描述得淋漓尽致,体现了诗人闲适的心情,也把诗人对山林幽雅的隐居生活的向往引到了正题上来,于是有了“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的结尾。“局束”,犹言拘束,局促。“为人,为别人所控制,不得自由。套在马口上的缰绳。句意为,人生如能像这般怡然自乐,又何必去受他人的束缚呢,我们几个人,怎样才能在这里待到老也不复归去呢?至此诗人把心中对山林生活的向往之情全部倾泻而出,而那种不能脱于尘世、隐居避世的惆怅也深蕴在其中了。
全诗波澜起伏、神采飞动,“短幅中有龙跳虎卧之观”(汪婉《批韩诗》)。元好问有名的《论诗绝句》中曾提到“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渠(他)指宋诗人秦观,说秦观的诗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之类,是一种婀娜作态的美,终不及韩愈的诗如“山石荦确”的刚健美,男性的美。查晚晴以为此诗“写景无意不刻,无语不僻;取径无处不断,无意不转。”语虽夸饰,确也说出了韩愈诗创作方法上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