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桂枝香，词牌名。此调六体，本词属正体，双调一百零一字。据《填词名解》，唐裴思状元及第后赋诗，有“夜来新惹桂枝香”句；又，袁皓及第后赋诗，有“桂枝香惹蕊珠香”句，词名略出于此。又名“疏帘淡月”。这首词属于登高怀古之作，大笔挥洒，气象宏阔。对于词的写作背景历来说法不一，多数人认为是王安石罢相后，闲居金陵时所作，也有认为是其变法前担任江宁知府时所作。词的上阕写景状物，对“古帝王之都”金陵进行了描写，风格壮丽苍茫。下阕则写登临所感，抒发了吊古伤今的情结。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故国：故都，指代金陵（今江苏南京市）。登上金陵城楼极目远眺，正值晚秋时节，天气已初步显露出一丝肃杀的气息。词人起调高昂，“登临送目”总启全篇的意境。初肃：天气已开始有了肃杀之气。“晚秋”、“初肃”开门见山点明了时令。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练：白绢。簇：聚集，簇拥。千里澄明的江水有如一条洁白的绢，翠峰簇拥，怀抱着古老的金陵城。“澄江似练”化用谢“澄江静如练”的意境。此句写远景，大笔勾勒，勾画金陵城虎踞龙盘的气势。“千里”极言长江浩荡之势，“澄”字极写江水之清。“似练”既是写江面之明洁如练，又烘托出词人登临之处的虎踞之势。这几个画面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派阔大清远的境界，给人以荡胸生云之感。

“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此二句一写江面，一写江岸，境界同样雄浑。句意：归来的航船沐浴在斜阳的余晖里，江岸上，酒家的幌子随风飘扬。此二句色彩凝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感受。正因为有“斜阳”，归帆才愈见醒目；正因为有“西风”，才有酒旗飘舞。词人炼字之精准，于此可见一斑。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星河：银河。此处借指长江。鹭起：南京西南的长江中有白鹭洲，故曰“鹭起”。句意：淡淡的云霭中，长江像一条天河，彩船翩翩过往，如在云端游弋，清如素绢的江面上几只白鹭在翻飞起舞。这样的美景，纵然是高明的画家也难以将之绘出啊。词人铺叙勾勒有条不紊，景致穿差错落有致，终以“画图难足”收束上文，场面雄浑，境界苍凉。江山壮美如画，却蕴涵了几分“意态由来画不成”的诗家感慨。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门外楼头，语出陈后主亡国的典故。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杨坚派大将韩擒虎南下灭陈，兵临城下时，陈后主还在宫中绮阁楼上与宠妃张丽华寻欢作乐，演唱靡靡之音《玉树后庭花》，结果亡国被俘。唐杜牧《台城曲》讽之为“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用语颇深。追念往昔，这里车水马龙何等繁华，然一朝兵临城下竟酿成了千古的悲哀。这六朝的兴亡历史是多么的相似，如出一辙，虽是一朝延续着上一朝的悲恨，却没有人从中警醒。“门外楼头”浓缩了杜诗的内涵，简明凝练，笔力千钧。词人行文至此，触景生情，引发了内心的感慨。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仁人志士登临此地，但他们也只能空叹兴亡荣辱而已。

“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六朝：指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因其均建都金陵，故称。六朝的往事如流水般逝去了，只有当年的寒烟碧草依旧连延着天际。时至今日，那酒肆茶楼的歌女还在经常演唱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末句催人警醒，寓意深邃，真可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的收束有如重锤敲山震虎，亡国之音，犹时时可闻，亡国的前车之鉴，又岂可不慎。

王安石不是一个普通的文人墨客，他是以一个政治家、改革家的立场来论兴亡的。上阕纵观江山如画，于热爱无限中流露出了几分凄凉；下阕则站在历史的高度感叹六朝皆以覆亡而告终，旁敲侧击地警示当代，含蓄地指出：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是最终导致一个个朝代纷纷土崩瓦解、悲恨相续的根本原因。

全词一气呵成，沉郁悲壮，宋人杨云：“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唯王介甫为绝唱，东坡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古今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