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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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难论上

这是一篇论述君王用人之术的文章,分上下两论,做于仁宗庆历二年。时值权相夏竦当政,仁宋对其信赖有加,欧公因作此文为讽谏。

文章开篇即亮明观点,提出“为君之难,难于用人”的看法,为什么这么说呢?作者在文章的中间部分对此进行了阐述,指出用人之难,难在只有“任专”、“信笃”、才能、“尽其材”,但“专信一人”又易导致“拒绝群议”,并举出两个事例加以证实。至此作者的观点似乎已经很明确,即反对“专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作者在结尾部分又举出两例因“专信”而获“大治”的史事。那么,“专信”到底好也不好,要也不要?对此,作者很快就给出答案,“专信”须”令出”、“事行”是否使“民从”、“民便”为准。这也是作者真正的观点和本文论述的主旨。

这篇文章从结构来讲,构思精巧细致,论述层层深入,有“老笋褪皮”之妙。全文以三分之二的篇幅讲述“专信”的危害,而将真正的观点以数语带出,让人有乾坤倒悬之感。

但此文以内容而言,所举事例不够严谨,缺乏说服力。因为从史实而言,慕容垂乃前燕归降之人,符坚对他何曾至“专信”程度!而石敬瑭之叛变更是早有蓄谋,岂会因一言而废之。因此,所举之例实不足当作者高论。

此外,因作者的构思过于精致,使得文章斧凿之痕甚重,行文过于刻板,体现不出论述文应有的纵横开合的气势。这一点尤可与苏东坡之文参看。

【原文】

语曰为君难者,孰难哉?盖莫难于用人。

夫用人之术,任之必专,信之必笃,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专,则不复谋于人而拒绝群议,是欲尽一人之用,而先失众人之心也。信之欲笃,则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审事之可否,不计功之成败也。夫违众举事,又不审计而轻发,其百举百失而及于祸败,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败非,则又从而赞之,以其违众为独见之明,以其拒谏为不惑群论,以其偏信而轻发为决于能断,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祸败,则虽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叹也!

前世为人君者,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祸败者多矣,不可以遍举,请试举其一二。

昔秦苻坚地大兵强,有众九十六万,号称百万,蔑视东晋,指为一隅,谓可直以气吞之耳。然而举国之人,皆言晋不可伐,更进互说者,不可胜数。其所陈天时人事,坚随以强辨折之。忠言谠论,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听;太子宏、少子诜至亲之言也,不听;沙门道安,坚平生所信重者也,数为之言,不听。惟听信一将军慕容垂者。垂之言曰:“陛下内断神谋足矣,不烦广访朝臣,以乱圣虑。”坚大喜曰:“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尔!”于是决意不疑,遂大举南伐。兵至寿春,晋以数千人击之,大败而归。比至洛阳,九十六万兵,亡其八十六万。坚自此兵威沮丧,不复能振,遂至于乱亡。

近五代时,后唐清泰帝患晋祖之镇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议欲徙之于郓州。举朝之士皆谏,以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与谋枢密直学士薛文遇,问之以决可否。文遇对曰:“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成。此事断在陛下,何必更问群臣。”帝大喜曰:“术者言我今年当得一贤佐,助我中兴,卿其是乎?”即时命学士草制,徙晋祖于郓州。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日而晋祖反书至,清泰帝忧惧,不知所为,谓李崧曰:“我适见薛文遇,为之肉颤,欲自抽刀刺之。”崧对曰:“事已至此,悔无及矣。”但君臣相顾,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是以致祸败乱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坚欲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为贤佐,助我中兴,可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也。

或有诘予曰:“然则用人者,不可专信乎?”应之曰:“齐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诸葛亮,可谓专而信矣,不闻举齐、蜀之臣民非之也。盖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专任而不贰也。使令出而两国之人不从,事行而两国之人不便,则彼二君者,其肯专任而信之,以失众心而敛国怨乎?”

【译文】

人们都说当一个国君很难,难在什么地方呢?大概最难莫过于用人了。

用人的方法在于,任用必须专一,信任必须深厚,这样才能充分发挥他的才干,进而与他共同成就一番事业。而过于信任可能带来的问题是,想专一地任用某个人,便不再同其他人商量问题,拒绝接受群臣的建议,这是要发挥一个人的作用,却先失去众人的拥护。对某个人信任深厚,便一切事情都毫不怀疑,而且非这样做不可,这是不仔细研究事情能否行得通,不考虑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违背众人的意愿行事,又不仔细研究便轻率地采取行动,每一举动都失误,最后导致祸乱败亡,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也有侥幸成功的,人之常情总是认为成功的就对,失败的就错,这样往往会顺从侥幸成功的人并且赞扬他,把他违背众人意愿当做有独见之明,把他拒绝接受别人的意见当做不因不同的见解而动摇,把他偏听偏信轻举妄动当做敢于决断。假使后代的国君羡慕以上三种情况,希望自己也能如此,一旦因为这样用人而招致国破家亡,那么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是很可悲又可叹的事啊!

前代国君,由于竭力排斥群臣的议论,专门信用一人,而不能及早醒悟,最后导致祸乱败亡的事例很多。不可能一一列举,试举出其中一两件。

前秦君主苻坚,所占地盘广大,兵马强壮,拥有九十六万人的军队,号称百万,蔑视南方的东晋政权,将其视为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认为简直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吞下。然而前秦全国的人都说不能攻打东晋,多次进言劝阻的人数不胜数。大家所陈述的天时人事等理由,都被苻坚一一以滔滔不绝的雄辩之词驳斥,使得持忠诚正直言论的下属都沮丧委屈地离去。如王猛、苻融等老成持重的话,他不听;太子苻宏、少子苻诜等至亲骨肉的话,也不听;佛门高僧道安,是苻坚平生信任看重的人,数次向他进言,也不听。只听信一位叫慕容垂的将军的话。慕容垂说:“陛下拥有超凡的智慧,自己就能决断,用不着广泛访求朝臣的意见,来扰乱你的思路。”苻坚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说:“与我共同平定天下的,只有你了。”于是打定主意不再犹豫,开始大举进攻南方的东晋。军队到了寿春,东晋仅以数千人的军队迎击,便令苻坚大败而归,等回到洛阳的时候,九十六万兵将已经损失了八十六万。苻坚从此军威丧失,再也不能重振旗鼓,最终导致国家祸乱败亡。

近世五代时期,后唐清泰帝担心晋高祖石敬瑭镇守太原,所处之地靠近契丹,会倚仗其强大的兵力而专横跋扈,商议要把他调到郓州。朝廷的士大夫纷纷进谏,认为不能这样做。清泰帝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他调走,连夜召见经常与他商议事情的枢密直学士薛文遇,问他的意见,以便作出最后的决定。文遇回答说:“我听说过,在路边盖房子,三年也盖不成。这件事是由您来决断,何必再问群臣?”清泰帝大为高兴,说:“算命的人说我今年该得到一位贤良的辅佐,帮助我重振帝业,你是这个人吧?”于是马上命令学士起草诏书,将晋高祖调到郓州。第二天早晨宣读诏书时,满朝文武大臣都惊慌失色。六天后晋高祖反叛的文书到了,清泰帝忧愁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李崧说:“刚才我碰见薛文遇,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拔刀杀死他。”李崧回答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后悔也来不及了。”君臣两人只有相对流泪罢了。

由此说来,能够极力排斥群臣议论,专门宠幸某一个人,没有像这两位国君这样果断的了,而因此导致的祸乱败亡,也没有人比得上这两位国君的惨状。但在苻坚希望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把薛文遇当做协助他中兴的贤良辅佐的时候,可以说面临祸乱的国君,都认为自己专宠的人是贤臣。

也许有人会责问我:既然这样,那么用人的人就不应该专诚信任某一个人了吗?我的回答是:当年齐桓公任用管仲,蜀先主任用诸葛亮,可以说得上是专心一意而深信不疑了,但没听说齐、蜀两国有臣民非议。这是因为他们颁布的法令,全国臣民都乐于遵守;施行的政事,全国臣民都便于执行,因此桓公、先主能专一任用而没有二心。假如他们颁布的法令,两国的人都不愿意服从,施行的政事,两国的人都不执行,那么这两国的君主又怎么愿意专一任用,深信不疑,以至于失去众人的拥护,招来对国家的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