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泺水新曲第一唱(1)
登上历山之巅,几千年的风云荡胸扑面,浩浩而来。
济南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初的一块砖石起于何时、何人之手,自然是一个永恒的谜底。舜耕历山的传说,龙山文化遗址——城子崖那已有四千年历史的城基,和薄如蛋壳、致密紧硬、敲之可作金属声、至今使专家们叹为观止的蛋壳陶杯,却向世界昭示了这片土地昔日的悠长辉煌。黄河(古时是济水)滔滔枕于城北,泰岱莽莽环托于南,鲁中平原葱茂广阔的森林田园横贯东西,连起千里中原和无边的海洋;而地下绵延舒展的石灰岩迤逦北行,骤然间与挡马拦关、冥顽坚硬的火成岩狭路相逢,形成了市区内群泉奔涌的奇观。于是圣灵的造物主,无私慷慨地把一片融汇了山、泉、湖、林、河的至甘、至丰、至美的土地,献给了过去和现在的济南人民。
济南的风光名胜多得似乎已无人能够承受笔墨之累。趵突泉、大明湖、五龙潭驰名华宇,千佛山、灵隐寺、四门塔名播东西;更有名士如云佳话如林:扁鹊的神手,曹氏父子的诗章,杜甫李白的吟唱,张养浩赵孟的古调秋色……北宋时,太学博士李格非之女、太学生赵明诚之妻易安女士,正是面对趵突泉、大明湖的柳绿荷红,吟出了许多使人千古倾倒的华章绝句。南宋初年济南沦陷,被迫降金的下层官吏辛赞,领着幼年的孙儿辛弃疾踏遍了济南的高山大河,终而使辛弃疾高唱“金戈铁马”,成为一代爱国名将、词坛百代豪风主帅。而当历史进入二十世纪初叶,年青的共产党人王尽美、邓恩铭登高一呼,济南便堂而皇之地成为中国革命仅有的几个策源地之一。济南的名山秀水,是足以让世人为之自豪、折腰、引吭高歌的皇天后土。
然而济南又仿佛一位不幸的少女。诗经《大东》中留下了她悲愤的呼号,华山和齐长城下洒下了她殷红的血迹。从汉初的历下之战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四百年的大动乱,从蒙古军高举马刀的大掠夺到日本侵略者炮制的震惊世界的大血案,悠悠几千年兵连祸结、几枯几伤,何曾有过几天安宁繁华时节!居山川之利,却非京都或豪富聚居之所,而是兵家必争之地;享景色之美,却只受过外敌侵略凌辱之苦,没有得到殖民主义兴邦建业之惠。南京、西安、洛阳固不可比,青岛、大连、广州亦是望尘莫及。半封建、半殖民地,半封闭、半开化,州府驻地与京都非近,地处内陆离海洋不远;这些构成了济南的不幸,也构成了济南的有幸:当代美国一位名叫博克的学者,据此而出版了一本名叫《中国城市的变化——1890—1949山东济南的政治和发展》的书,把济南作为中国灿若群星的众多城市的代表。代表固然是一种荣耀,却并不能改变城市既有的落后。又加之解放三十多年里阶级斗争为纲,工农业产值为纲,把城市建设划入“非生产性”另册,古城越发古老破旧,新城也日益失去了新意所在。济南已成了一位面色灰苍、衣衫失色、步履蹒跚的落伍者。
古城呼唤新生,改革呼唤崛起!济南面对着机遇,也面对着挑战和考验。
选将不如激将
谭庆琏走进姜春云办公室。这位现任国家建设部副部长,其时刚刚辞去山东省建委副主任,接过济南市分管城市建设和管理的副市长的任命。他是来向市委书记报到的。
姜春云从宽大的写字台前站起,向前迈过几步,紧紧握住谭庆琏的手,眼睛同时在谭庆琏身上掠了一遍。这位新市长是他点名要来的,人却是第一次见面。
“怎么样,调你来不觉得委屈吧?”落座,姜春云问。省建委副主任调任副市长,自然很难说得上重用或提拔。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是老问题了。几天前省委组织部的同志就向他转达了姜春云的意思:到市里来提拔重用没有,责任和压力很大,搞好了可能成就点事业,搞不好要跌跤子栽跟头,来不来完全听凭本人意愿。谭庆琏正是从那“意思”中感受到了一种信任和激励。他只有四十三四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机关工作,他多么期望能有一个实际施展才能和抱负的机会啊!在这样的机会面前,他是不计名利不惜冒险的。
“不,我很高兴能到实际岗位上锻炼锻炼。”谭庆琏说。
“你这次来可不光是个锻炼的问题,我们期望的是打开局面,揭开济南城市建设的新的一页!”市委书记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
谭庆琏完全理解姜春云的感情。面对改革开放的新形势,面对方兴未艾的全国性的城市建设高潮,面对兄弟省会城市和省内兄弟城市日新月异地变化发展,面对省委领导和几百万泉城人民焦虑期待的目光,姜春云和市委的领导人怎么能不忧心如焚、气血飞扬呢?
“请市委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的!”谭庆琏回答。
“那好,有什么条件提一提吧。”姜春云露出宽厚的笑容。
“济南的城市建设要打翻身仗,必须打破老一套,必须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我希望市委能给予支持。”
“这不成问题。”
“我希望市委市府能把城市规划定点权和城市建设资金使用权交给我。大事我请示,小事我决定;市里的钱我一分不要,我的钱和我搞来的钱市里也不要干涉。另外,城建口干部的使用,希望能听听我的意见。”
“这几条我负责向常委汇报,我看都没有问题。”
谈话简短利落,从市委大楼出来,谭庆琏已经开始谋划起建设商业街的工程来。
作为百万群众聚居的大都会,济南的商业气息却很弱,要发展商品经济,必须首先解决经商的场所问题。根据市委的提议,谭庆琏把主要精力放到抓商业街建设上。规划很快出来了,顺河街、舜井街、天成路、十二马路;顺河街又被排列为第一号工程。
现场勘察,各有关部门、施工单位和市中区的领导汇聚一处。
“老吴,顺河街是你们市中区的地盘,就由你们挑起头来干怎么样?”谭庆琏把市中区区长吴乃田叫到面前。
吴乃田一怔:这是市里的工程,怎么……
谭庆琏说:“这可是好买卖,工程算你们的,挣了钱是你们的,活我们帮你干。”
吴乃田可不是马大哈,脑子里随即打起了旋转:工程既然是区里的,投资自然得由区里出,区里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就算贷款借债建起来了,就保险能挣钱吗?那要是赔了……
谭庆琏说:“老吴你放心,跟着我干保准有你的钱挣!”
吴乃田说:“这我相信。我们回去再研究研究行不行?”
谭庆琏显然并不满意:“那好,你们如果不干,我找别的区来干。明天上午我在历下建委,你去表个态。”
揣着一肚子小兔吴乃田回到区里,当晚他与区委书记王丕俊等人一直嘀咕到星月满天。第二天一早,吴乃田坐着区里当时唯一的一辆北京吉普找到谭庆琏:“顺河街我们干了!市中区的地盘让别人来干,我们丢不起那个人!”
市中区这边敲定,谭庆琏那边又找来了几家建筑公司的经理书记。
“顺河街工程我给三个月时间,四月一号开工,七月一号以前必须交付使用。你们哪家敢接报名,有什么具体要求我来解决。”
一条三百二十八米长、七幢三至五层建筑物、总建筑面积一万二千五百多平方米的商业街工程,要求三个月建完并且交付使用,这跟神话实在没有多少区别。那时改革的口号虽然喊得震天价响,济南建筑队伍的面貌并没有多大改观。承包工程多多益善,而干起来则老牛拉破车,当年开工当年竣工的工程即属十二分之罕见。谭庆琏的要求一出口,立即引起了一片哗然。
谭庆琏要的就是这个哗然,要的就是要在一团平静沉闷的空气中投掷一颗炸弹。
“你们可以回去议一议,两天后没人报名,我就登报公开招标!”作为多年从事建设工作的领导人,这些公司头头们的脉搏,他是摸得很准的。
果然,第二天下午,市第四建筑公司经理高子美、党委书记赵崇贵便找到面前:“顺河商业街的任务我们接了。”
“七一必须交付使用,这一点可没有通融的余地。”
“没有金刚钻我们也不敢揽你这瓷器活儿。”
谭庆琏不知道,昨晚与今天头午,四建的“诸葛亮”们已经绞尽了脑汁,从现代化的网络计划到队伍、场地的组织安排,都进行了详细周密的测算论证。
“有什么条件说吧。”
“第一,这属于抢工,抢工费……”
“这不成问题。”
“第二,要干我们一家干,别的公司……”
谭庆琏眨了眨眼睛。这样大、这样急的工程,原本他是准备挑选几家队伍一起干的,别的不说,互相竞争这一条就占了主动。
“施工现场太窄太小,几家一起干很难组织协调。”高子美做着解释。这位颇有儒雅之风的建筑公司经理,还有一条更加重要的理由没讲出来:顺河商业街是市里多年不曾有过的重点工程,干好了,企业的知名度会一下子上来,他们可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这样的机遇。
“好,这一条也可以同意。”
拍板敲定的第二天,济南日报头版发表了一条消息:我市第一条商业街预计四月一号开工七月一号建成,市中区政府和第四建筑公司向市政府立下军令状。
看着报纸,吴乃田、高子美的心猛地又是一沉:后路被完全截断了!
好一群过河卒子
破釜沉舟,吴乃田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区房管局挑出几员精兵强将,组成了一个小班子。接下第二件便是筹集资金了。没有资金一切都是空的,可当他带着他的那个小班子的临时负责人郑天清找到市里,请求市里帮助担保向银行贷款时——区里穷得叮响,人家银行根本不愿打交道——市里的回答是:建设资金要靠预售楼座、营业室去筹集。这对吴乃田不啻又是当头一击。那商业街还在纸面上,砖瓦没动一块,图纸还没画完,就卖得回钱来啦?打从盘古到如今,谁见过这种好事啦?但市里说深圳天津都这么干过。深圳天津是什么地方?人家能那么干咱就能那么干吗?吴乃田一肚子不平,但也只好悻悻而归。没有办法的办法,一路,派人去天津考察,另一路,有枣没枣先在报上登个广告再说:市中区承建的顺河商业街即将开工,现预售楼座、营业室,有需要者请到某处某处联系。广告登出,临时派了一个女同志到报上指明的那间小平房去守株待兔。估计毫无希望,做好了自守空房的准备,可那位女同志进屋刚刚拿起笤帚想扫扫地上的尘土,有人就找上门来了。问明问准是来联系预购商业街用房的,女同志且惊且疑,连忙找来了郑天清。郑天清且惊且疑,问明问准来人是杭州一家茶厂的,开放搞活以后想在济南设一个茶庄,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建设商业街的消息使他们受到了鼓舞。
“咱们这可是预售,得先交百分之五十的预购款。”精明干练的郑天清生怕人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报纸这不就在这儿,我们的款十天内就可以汇来。”
郑天清高兴的就差没有跳起来,送走客人后立即把消息报告给吴乃田。吴乃田拿着电话让郑天清反复讲了三遍,放下电话后又立马赶到那间小屋,把茶厂同志留下的书面请求看了三遍。
令人惊讶的事接踵而来:山东美术出版社预购一个楼座,南郊一个村子预购两层营业厅,北郊一个工厂预购一千五百平方米……先是惊讶兴奋,后来反而成了麻烦:预购的单位太多,远远无法满足需要,只好按照预购的先后和预付资金到来的先后截止关门了事。
“现在想起来,咱们的脑子那时候真跟榆木疙瘩差不多,对商品经济缺乏起码的了解。”事隔七年后吴乃田接受采访时,对我们发了好一通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