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普法战争(2)
于贝尔伯爵是卡雷-拉马东先生在省议会的同僚,他代表该省的奥尔良派。有关他究竟怎么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女儿结婚的事,一直是个谜。但是,伯爵夫人倒是雍容大方,待人接物能力出众,人们甚至认为路易-菲力普国王的一个王子曾经追求过她,因此整个贵族阶层对她礼敬有加。一直以来,她的沙龙在当地可算得上首屈一指,那是当地唯一保留旧式高雅情调的地方,想进去做客可不容易。
布雷维尔夫妇的财产都是不动产,据说年收入高达五十万里弗尔[3]呢!
这六个人是车厢中的主要人物,属于那种收入丰厚、生活安定并且有权有势的社会阶层,是公认的虔诚信教、崇尚道德的正人君子。
三位太太恰好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伯爵夫人旁边还有两个修女。她们一边数着长念珠,一边小声念着《主祷文》和《圣母经》。其中,年老的修女满脸小麻点,像是迎面挨了一记霰弹;另一个则非常瘦弱,有一张病态的俏脸,胸部像得了肺痨似的干瘪下去:那是被一种甘心殒身殉教和近乎疯狂的信仰吞噬掉的。
在两个修女对面,一男一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男的很有名气,就是人称“民主党人[4]”的高努代,达官贵人心中的危险人物。二十年来,他泡在所有民主党人出入的咖啡馆里,用大杯啤酒滋润他那红棕色的大胡子。他从糖果商父亲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遗产,和兄弟朋友们坐吃山空后,就迫不及待地盼着共和国到来,以便取得他为革命喝掉那么多啤酒后应得的位子。九月四日事变那天,或许是有人作弄他,他真的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长了。可是当他去上任时,那些已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打杂的都拒绝承认他,因此他又不得不“下野”了。除此之外,他倒算是个挺好的家伙,绝无害人之心,又乐于助人。他以无比的热情参与组织了鲁昂的防务工作,发动大家在平地上挖了许多坑,让人把旁边森林里的小树全部砍倒,在每条大路上都布置了陷阱。他对自己的布防工作十分满意,料想必建大功,所以当敌人逼近时,他便飞快地撤退回城里了。现在,他认为勒阿弗尔马上就需要他去构筑新的防御工事,自己肯定会比在鲁昂派上更大的用场。
那女的,就是人们所谓的“妓女”。因为过早发胖出了名,得了个“羊脂球”的绰号。她身材矮小,浑身圆滚滚,肥得像要流油;十指鼓鼓囊囊,只在关节处收紧,像一串串勒紧的短香肠;皮肤紧绷得发亮,硕大的胸部抵在衣裙中。不过她依旧诱人,依旧受人追捧。她是那么鲜嫩,让人看了就高兴。她的脸像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脸的上部闪烁着一双极美的黑眼睛,浓密的长睫毛遮住了它们,并在眼眸中投下阴影;下部是一张迷人的嘴巴,小巧、湿润,仿佛专为接吻而生,里面长着两排精致晶莹的细牙。
听说,她还有很多妙不可言的才能。
一认出她,那几位正派女人便窃窃私语起来,虽是悄悄话,但一说到什么“婊子”、“社会耻辱”之类的字眼时,声音又特别响。她抬起头,用无畏和挑衅的目光扫视周围的人,车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低下了头,只有卢瓦梭兴奋地窥视着她。
可是没过多久,三位夫人又聊起天来,这个妓女的出现让她们突然就成了朋友,甚至亲密无间了。在她们看来,面对这个出卖皮肉的无耻女人,她们应该联合起来,端起身为人妻的尊严。因为合法的爱情总是瞧不起那放纵、泛滥的私情的。
三个男人也同样如此,一看到高努代,出于保守派的本能,他们就相互靠拢,并开始用蔑视穷人的语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掰着指头计算普鲁士人让他蒙受的损失,比如被盗的牲口和无人收割的庄稼之类,但说话的口气却像个家财万贯的大领主一样满不在乎,仿佛这点儿小损失只能让他在一年内略有困扰。卡雷-拉马东先生在纺织业历经风雨,因此早就提前把六十万法郎汇到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卢瓦梭,他已设法把地窖里剩下的劣质葡萄酒全卖给了法军后勤部,这样国家就欠了他一大笔债,他满心指望能在勒阿弗尔拿到这笔钱。
三个人一边交谈,一边频频交换友好的眼色。尽管他们身份有别,但只要一谈起钱,就立刻变得情投意合。因为他们觉得彼此都是共济会[5]中的兄弟,只要手一插进裤兜,就能把金币拨弄得叮当响。
车走得极慢,到上午十点钟才驶出不到四法里。每逢上坡,男乘客们还得下车走路,而他们已经这样三次了。大家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本该在托特吃午饭的,现在恐怕天黑前都到不了了,这真让人发愁。每个人都使劲瞧着窗外,指望能在路边找到一家小酒馆,而此时马车偏偏又陷进一个雪坑,众人花了两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把它拉出来。
食欲越来越强烈,弄得大家心烦意乱,但沿途却连一家小酒馆或小饭店都看不见。因为有普鲁士人在附近,还有不断经过且饥肠辘辘的法军,这里所有的买卖早就被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路边的农庄里找吃的,却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心怀疑惧的农民担心被士兵洗劫,早就把存粮藏了起来。那些大兵什么吃的也没有,所以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快到下午一点时,卢瓦梭公开声称,他感到胃里空得厉害。其实大家也早已像他一样忍受着饥饿的折磨;进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谈话的劲头也减小了。
不时有人打哈欠,接着另一个人立刻就被传染,于是每个人轮流打起哈欠来,按照各自性格、修养和社会地位的不同,有的张着大嘴发出巨响,有的比较节制,打哈欠时赶紧用手遮住冒热气的嘴巴。
羊脂球有好几次弯下腰,似乎是在裙子下面寻找什么。但每一次,她都看看旁边的人,犹豫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大家都脸色苍白,神情苦闷。卢瓦梭声称他现在愿意出价一千法郎买一只猪肘,他妻子赶忙做了个似乎是要制止他的手势,但还是忍住了。每当她一听说要破费钱,总会痛心疾首,在这件天大的事上,她是连玩笑都会当真的。伯爵则说:“说真的,我也感觉不舒服,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带点吃的呢?”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产生了这样的自责。
不过,高努代却带着满满一壶朗姆酒;他想请大家喝点,却被冷冷地拒绝了,只有卢瓦梭领情抿了两口,送还酒壶时还表示感谢:“酒还是很好的,能暖身子,还能骗骗肚子。”酒一下肚,他便又起了兴头,提议像民谣里唱的小船那样,把最胖的乘客吃掉。这句影射羊脂球的话让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反感,大家都没搭话,只有高努代笑了笑。两个修女已经停止了念《玫瑰经》,双手缩进宽大的袖笼里,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睛死死盯住地面,大概是在领味天赐的痛苦,以作为对上天的奉献吧。
三点钟,车子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中央,满眼望去,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突然弯下腰,从长凳下面拉出一个盖着白餐巾的大篮子来。
她先从篮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碟、一只精致的小银杯,然后又端出一个大罐子,里面盛着两只切成块的子鸡,鸡肉上还裹着已经凝成冻的酱汁。众人瞅见篮子里还包着其他好东西,有肉酱、水果、蜜饯,足够出门三天用的,根本不用吃旅店厨房的饭菜。食品包中还探出了四个葡萄酒瓶。羊脂球拿起一个鸡翅膀,就着一个被诺曼底人称为“摄政时代”的小面包,慢慢吃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大家张大了鼻孔嗅着食物四溢的香气,口水随之涌出,耳根下的颚骨也绷得紧紧的。太太们对这个她们本就鄙视的妓女更加痛恨了,恨不得杀掉她,或者把她和她的酒杯、篮子以及所有吃的东西扔下车,丢到雪里。
不过卢瓦梭却死死盯着鸡肉罐子:“太好了,这位女士比我们有先见之明,有些人总是想得很周到。”羊脂球抬起头对他说:“您想吃点吗,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不好受吧。”他点头致谢道:“说实话,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那就不客气啦。战争时期,特别对待嘛,不是吗,夫人?”他瞟了一眼四周,又说:“在这种时候,能找到发善心的人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为了不弄脏裤子,他把身边一张报纸摊开,然后用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折刀叉起一只裹满冻汁的鸡腿,咬下一口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吃得那么心满意足,车厢里不禁响起了一片懊丧的叹息声。
而羊脂球又用谦逊温和的话语邀请两位修女分享她的小吃。两位修女立刻接受了,糊里糊涂地谢了两声后,眼睛都没抬就赶忙大吃起来。旁边的高努代也没有拒绝她的邀请,他们和两个修女把报纸摊在膝上,当作一张餐桌。
几张嘴不停地开开合合,吞咽咀嚼。卢瓦梭在角落里起劲地吃着,还小声鼓励妻子跟他一样做。她犹豫了很久,直到五脏六腑一阵痉挛后才不得不屈服。她的丈夫委婉地问他“可爱的女伴”是否可以让他给太太拿一个小鸡块。羊脂球友善地笑着说:“可以,当然可以,先生。”然后就把罐子递了过去。
当他们打开第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后,又一个尴尬产生了:只有一只酒杯。大家把杯子依次传递,喝之前擦一下杯口。只有高努代,或许是风流成性了,偏偏故意要把嘴唇放在羊脂球嘴唇湿润过的地方。
如此一来,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食物香气,而被进食者们团团围住的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却承受着坦塔罗斯[6]那样看得见吃不着的痛苦折磨。突然,纺织厂老板年轻的老婆忽然发出一声长息,大家都转过头来,只见她的脸色像外面的雪一样惨白,眼皮一合,脑门一低,就晕了过去。她丈夫慌忙向众人求助。大家也没了主意,只有那个上了年纪的修女托起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放在她的双唇间,让她啜了一点酒。只见这位漂亮的夫人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她现在感觉好一点了。但是,为了让她不再晕倒,老修女又强迫她喝下满满一杯波尔多酒,说:“就是饿的,没别的事。”
这时,羊脂球的脸涨得通红,显得十分尴尬,看着四位仍然饿着肚子的乘客,嗫嚅道:“天哪,如果我冒昧地请几位先生和太太……”她随即又止住了话,生怕遭遇奚落。卢瓦梭接话道:“嗨,当然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理应互相帮助。来吧,太太们,别客气,吃吧。真见鬼!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过夜还难说呢,照现在的走法,明天中午都到不了托特。”那四个人却还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说出“好吧”这个得担责任的词。
还是伯爵解决了问题。他转向怯生生的胖姑娘,摆出他高贵的绅士派头,对她说:“我们接受并感谢您的邀请,夫人。”
万事开头难,只要渡过了卢比孔河[7],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于是篮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原来还有一罐鹅肝酱、一罐雀肉酱、一段熏牛舌、几个克拉萨纳梨、一块主教桥干酪、几块小点心和满满一瓶醋腌的乳黄瓜和洋葱头——羊脂球也和所有妇女一样,喜欢吃生冷蔬菜。
现在,既然吃了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和她说话了。于是他们聊起天来,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见她举止谈吐得体,也就放开了。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马东太太都是精通交际手段的人,懂得如何在一些细节处让自己表现出和蔼亲切,同时又不失身份。伯爵夫人尤其魅力非凡,表现出高贵妇人所特有的和任何人接触都不能玷污她的那种屈尊俯就的架势。而壮实的卢瓦梭太太则守着顽固的观念,态度依然生硬,说得虽少,吃得却很多。
大家自然而然谈到了战争。有人提起了普鲁士人的残暴行径和法兰西人的英勇事迹,这几个逃跑者全都对别人的勇气表达了赞赏与向往。不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各自的人生经历,羊脂球怀着真诚的激动,用姑娘表达内心愤怒时常用的激烈词句,叙述了自己离开鲁昂的经过:“开始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吃的,因此我宁愿养几个士兵也不想出外流浪。但是当我看见这些普鲁士人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们让我怒不可遏。唉!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子汉呢!我为此曾羞惭地哭了整整一天。我从窗口看着他们,那些戴尖顶盔的猪,若不是女仆抓住我的手,我一定会用家具砸断他们的脊梁骨。后来他们居然上门要住到我家,我跳起来掐住了第一个人的脖子。掐死他们也不见得有多难,要不是有人从后面扯住我的头发,我肯定就把那家伙干掉了。事后我只得躲了起来。最终,我找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因此到了这里。”
大家对她大大称赞一番。在乘客们的心中,羊脂球立刻高大了起来,因为他们可没有像她这么勇敢。高努代在听讲时,就像神甫听到虔诚的信徒在赞美上帝,脸上一直挂着使徒般善意和嘉许的微笑。因为“爱国”是那些大胡子民主党人的专利,正如穿长袍的教士拥有宗教的专利一样。轮到他说话时,他搬出说教的口吻,用从每天贴在墙上的宣言中学来的浮夸语调慷慨陈词起来,最后,他发表了一段精彩的演说,声色俱厉地斥责了那个“坏蛋巴丹盖[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