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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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事一(1)

3

曼迪坐在二手电脑前,再次输入她的信息。她只能看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因为她就是学不会盲打。键盘总是让她摸不着头脑。字母为什么非得散成一团乱麻,而不是按顺序排列?她从脸上撩起一簇金色卷发,卷发落回去遮住眼睛,她只好把它卡在耳后。

网上信用检查是每个月的头等大事。她的火狐浏览器(免费,谢天谢地)收藏夹里没几个网址,其中有一半是征信所。另一半是有关如何清偿账务的文章。

不出所料,她的信用评价又下滑了两个点,如今只有514了。仅仅一年,居然下滑了两百多点。现在她永远也别想买房了。或者买车。

八个月前在食品超市的休息室里,她一时心思软弱,向鲍勃——另一名收银员——坦白了她的信用困境,还有讨债公司没完没了打电话,也不肯听她解释。鲍勃说你反正买不起新房新车,所以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建议是不接电话。“说到头,”他说,“等你已经沉到底了,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可是,讨债公司的电话还是不停打来,而且说得很清楚,事情就是会闹得很大。她相信他们的话。他们这么咄咄逼人,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他们辱骂她,拒绝听她的任何解释。所有文章都说你必须和债主讨论支付细节,说得非常轻松,但电话上的男男女女只会威胁要通知她的父母和祖母,揭穿她欠钱不还是多么无赖。有一次她必须挂断电话,因为她被骂哭了。

她母亲养大的可不是个无赖女儿。曼迪不希望母亲认为她属于那种人。那种人是毁坏经济、害得银行破产的流氓,是认为愿意花多少就可以花多少、永远不需要还债的自由主义者。曼迪不是那种人。她只是不小心踏进泥坑而已——这是她母亲的说法:“看那边店里的迈克,他老婆死了以后他就一脚踏进了泥坑。”

关键当然是人们能自己爬出泥坑。她一直在努力,但有那么多费用要付,利息率突然变得那么高。不管她怎么做,情况就是一天天坏下去。她的泥坑成了泥潭,泥潭又变成了让她越陷越深的泥渊。

她坦白后过了一周,鲍勃“送”她一台电脑当人情。曼迪知道洛杉矶的男人送你“人情”是什么意思。她楼下有个叫薇科的邻居,帮她拾掇了一下电脑,最后说它可以上网了。曼迪很清楚那女人给电脑插了两张绿色小卡,对内存还是处理器还是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情。曼迪很担心薇科也要她还“人情”。薇科来自欧洲还是亚洲还是什么地方,那儿的人对这种事情肯定很放得开。曼迪不确定她能不能和女人做那种事情,不过六个月已经过去,薇科还没有要她还债。

曼迪不确定514算是多少分,也不清楚分数是怎么算出来的,但她知道情况非常、非常糟糕。

她盯着三个数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了十分钟。看看信用评分本来用不了几秒钟,这下却要误巴士了。

她从床上抓起衬衫和牛仔裤,觉得没时间换衣服了,就把它们塞进充当手袋的帆布购物袋。穿太阳裙上班意味着经理会色眯眯看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会“不小心”走进洗手间。她得想个办法处理一下。心不在焉又不是她的错。

她打开门,险些撞上一个书架。

书架斜着塞住了走廊。一头的男人比平均体型偏瘦,顶着一头棕金色的乱发。他需要理发了。另一头的男人体格粗壮,光头,留着恶魔式的三撇胡。

“抱歉,”需要理发的男人说,“刚搬进来。我是新邻居。”他用一只手扶住书架,把钥匙放上去,伸出另一只手,“内特?塔克。”

曼迪没有理会那只手,返身锁上房门。“嗨,”她说,“抱歉,上班要迟到了。”她钻过书架,冲进走廊。

“这儿的人真是温暖友善。”光头说。

“抱歉,”她扭头喊道,“我要误巴士了。”

她跑向大门台阶。真是最差劲的第一印象,她知道。母亲喜欢烤曲奇送给新邻居,但话说回来,母亲没在洛杉矶生活过。希望内特?塔克别又是一个烂邻居。

她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内特说:“邻居够辣的。足够弥补停车的麻烦了。”

很快就将是前室友的肖恩摇摇头,“相信我,就算最后你睡了她,也抵消不了当街停车的痛苦。”

周一下午,内特通过了信用检查,支票于周二上午过户。他的存款被一扫而空,四月份他要两头付房租,但他拿到了这套公寓。他转动把手,推开新住处的房门。

“请看。”内特说。

“我操,”肖恩隔窗眺望观景台,“景色不错。”

“那还用说。”

“能找到这地方,你算是走了狗屎运。”

“我知道。”

“但停车还是很痛苦。”

他们返回街上,内特其他的家具都在肖恩的皮卡上。第二个书架搬得比较快,因为他们已经熟悉路线。电视柜虽说很重,但体积很小,上楼没遇到任何麻烦。

二十分钟后,他们把书桌搬进门厅,停下来换手歇息。这时有个体格健壮、满头黑色卷发的男人从走廊出来,他也抱着一个箱子,看见书桌说,“刚搬进来?”

“对。”内特说。他放下他那头的书桌,伸出手,“内特?塔克。二十八号的,正在搬进来。”

“卡尔。”那个男人说。他用胳膊夹住箱子,和内特握手,“五号的,正在搬出去。”

“真的?”

卡尔点点头,“要不是手头紧,几个月前我就毁约搬走了。”他环顾木板和石膏的墙壁,“搬进来六个星期我就想走。”

“是因为停车吗?”肖恩说,“我跟他说过,停车会很麻烦。”

“停车确实麻烦,”卡尔赞同道,“但主要是因为这地方。让人精神紧张。无论我怎么做,就没有觉得自在过。连一晚好觉都没睡过。”

内特觉得胃部向下沉了几英寸,“因为吵闹?”

“不,只是……只是这地方让人不自在,明白吗?我对这儿的感觉很不好。相信风水吗?”

内特和肖恩同时摇头。

卡尔勉强挤出笑容,“我也不信,但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了。这地方就是感觉不对劲。住在这儿有点像穿错了鞋子。就是……不对劲。”他又摇摇头,“抱歉。这么欢迎你真是太糟糕了。”

“不,”内特说,“宁可现在就听见,总比自己吃苦头强。”卡尔耸耸肩,“住在这儿的好处当然也数不胜数。屋顶的日光凉台没的比。往北走,那家墨西哥餐厅值得一试。路口的泰国餐厅相当不赖,记得请他们多放辣椒。”他把箱子放回手上,“祝你好运。”他走出大门。

内特和肖恩搬着书桌上二楼,转弯上另一段台阶时,肖恩说:“兄弟,还好我要回旧金山了。”

内特抬高他那头的书桌,“怎么说?”

“六个月后我可不想再帮你搬出去。”

“他反应过度了。有些人就是和有些地方合不来。”

“就好比你那位跑步逃出这幢楼的邻居。”

“人家是上班迟到。”

“随你怎么说。”肖恩说。

蒲团搬了两趟。他们好不容易才抬着软乎乎的床垫爬完三段楼梯。床架是最困难的,它恰好扭曲到能让挂钩脱开的角度,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响得怕人。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爬到一半,床架再次脱开,他们险些失手。

“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肖恩说。他们把床架摆在公寓的正中央。

“还剩几个箱子。”内特说。

“不是说有电梯吗?”

“是啊,也许已经修好了。”

他们走到电梯口。门框旁是两个短短粗粗的按钮,揿下一个另一个就弹出来的那种。按钮刷过好几次油漆,边缘的橡胶早就起了褶皱。内特尝试转动小号门把手,但把手一动不动。他使劲摇了摇,门在门框里隆隆震动。

肖恩打个哈欠,“没有电梯?”

“看来没有。”内特把脸贴在玻璃上,抬手挡住走廊灯光。玻璃另一头一片漆黑,说不清他在看的是电梯轿厢还是电梯井。

“是你们弄出那些声音的?”

一个男人站在楼梯口,走廊窗户的灯光照亮了他的半个侧脸。他个子很矮,光头,浑圆身材。

“对,”内特说,“很抱歉。”

男人点了一下头,“你们有一位是内森?塔克先生?”

“是我。”

男人又点一下头。“我是奥兹卡?隆美尔。”他的口音把“斯”发成“兹”,重音落在“卡”上,“我是大楼的管理员。”

“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他机械地重复道,走到光线更充足的地方,五官变得分明。他有刷子般的浓眉和梳子似的小胡子,背心里伸出两条毛茸茸的胳膊,沉甸甸满是变软的厚实肌肉。内特估计他快六十岁了。“电梯有故障。”

“哎呀。托妮说今天应该能修好。”

“从来就没修好过。”奥斯卡嗤之以鼻道,“我在这儿待了二十三年,十九年是管理员。电梯连一天都没正常过。”

“隆美尔,”肖恩说,“那是……德国名字,对不对?”

奥斯卡翻个白眼,“对,我是德国人,姓隆美尔,所以我肯定是坦克司令的孙子。他姓塔克,所以肯定是汽车大王的孙子。”

“抱歉,”肖恩说,“我没那个意思。”

“别在意他,”内特说,“重复测试早就证明他是白痴。”

奥斯卡又冷哼一声,但嘴角露出笑意。“你会喜欢这儿的。这幢楼很不错。你的房间风景最好。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住在前面楼下的十二号。六点以后别来敲门,有急事除外。”

“太好了,”内特说,“非常感谢。”

管理员又猛一点头,踩着步点转身走远。

“那么,没有电梯,”肖恩说,“你的甲壳虫里有几个箱子?”

“十来个吧。没什么很重的东西。”

卸箱子之前,肖恩去路口杂货店买了一袋薯片和一包六瓶的啤酒,免得冰箱空荡荡的太寂寞。他们跑了五趟,大众车终于空了。两人坐在沙发上,喝着各自的第三瓶啤酒。

“我觉得这地方会很不错。”内特说。

“是啊,”肖恩望着窗外答道,“相当酷。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我要花点工夫整理一下,然后回去再搬一次箱子。明天再跑个两三趟就结束了。”

“用我的皮卡好了,跑一次就全搞定。”

“不行,已经够麻烦你了。再说你还没开始整理你的东西呢。”

“是啊,说到这个,”肖恩说,“我再帮你搬一趟,纸箱就全归我,行吗?”

内特咯咯笑道:“当然。回头再整理好了。”

“你今晚睡这儿?”

内特环顾工作室,“还真没想到这个。不过说起来,回去反正也是睡地板,”他拍拍蒲团,光秃秃的床垫飘起一蓬灰尘。他看着前室友,耸耸肩。

肖恩叹道:“看来你算是搬出去了。”

“看来是的。”

“留下我一个人和小情侣住两周。在自己家里当电灯泡。”他把酒瓶放在空荡荡的书架上,掏出电话,“跟我走吧,我可以叫个告别比萨等咱们。”

内特锁好门,两人走向楼梯。

“妈的。”肖恩说。

内特左右张望,“什么?”

肖恩指着标有23号的房门。门上的锁板上方有个小锁眼,但哪儿也找不到门把手。

“该死,”内特说,“是被我们撞掉的吗?”

“也许里面在维修,”肖恩说,“方便工作人员锁门。取掉整个门把手就好了。”

“也许,”内特顺着走廊前看后看,“刚搬进来第一天不该出这种事。”

“那也得是我们撞掉的。”

“电视柜相当重,说不定碰一下就飞出去了。”

肖恩摇摇头,“我没有,也没有听见你撞上。”

“那会儿没什么响动?”

“应该吧。”

他们走向楼梯。

4

第二次搬东西没什么波折,虽说不出肖恩所料,他们没地方停车。内特绕来绕去转了一刻钟,终于找到一个能平行停车的位置,他开着大众车前后拐了五次才擦着人行道钻进那块狭小的空间。他们卸下箱子,日落时肖恩带着一半纸箱离开,说下周末来取另外一半。

内特花了一个小时架设娱乐设备,连接古老的DVD播放器和更古老的电视机。书架上摆满了他兴趣广泛的藏书和各种小玩意儿。他把书桌放进背对窗户的角落,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的屏幕在接缝处绽开,设计糟糕的铰链一转就散,各个部件是他用胶带粘在一起的。积蓄花了个干净,他只能指望胶带再支撑几天了。

衣橱只有一个,放不下他所有的衣服。衣服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他明白,要想勉强把它们塞进去,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最后只好折起几件正装衬衫和比较像样的长裤,把它们塞进一个空书架。反正那儿平时也是用来放T恤的。

他取出一把衣架挂在衣橱杆上。一个衣架弹了一下,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他俯身去捡,注意到了那块地方。

衣橱内侧有一块几乎看不见的补丁,尺寸和折起来的报纸差不多。补丁上涂着和公寓绝大多数垂直表面一样的乳胶漆,反反复复涂了许多次,四周的接缝几乎消失了。他用指节敲了敲,衣橱里回荡起木质中空的声响。补丁背后是空的。

内特直起腰,在小小的公寓里走了一圈。通过肉眼的大致测量,这块补丁很像与浴缸平行的一块嵌板。估计是许多年没有使用过的截流阀。维修人员多半都不知道还存在这么一个阀门。只是承包商转手之间丢失的小小细节。说不定如今要施工就必须关断整幢楼的供水。

他收拾完衣橱,决定转战厨房。厨房只有三个箱子需要拆开,但他希望明早醒来就能看见咖啡机,最好手边还有个咖啡杯。

在主屋忙活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他在厨房的墙上摸索,但怎么也摸不到电灯开关。他花了一两分钟寻找,总算借着其他房间照过来的灯光看见了开关。离门口三英尺的墙上有个双开关面板,远得恰好有点尴尬。

内特拨动第一个开关,没有任何反应。拨动第二个开关,水槽里传来隆隆响声。他吓得一抖,垃圾处理机呜呜地逐渐停下。

他再次拨动第一个开关,抬头望向灯架。毛玻璃球形灯罩射出暗淡的微光。他又试了几次开关,结果依然如故。

“狗娘养的。”他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