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王阳明3:王阳明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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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阳明家训(1)

王阳明家训:《示宪儿》

原文

幼儿曹,听教诲:勤读书,要孝悌;学谦恭,循礼义;节饮食,戒游戏。毋说谎,毋贪利;毋任情,毋斗气;毋责人,但自治。能下人,是有志;能容人,是大器。凡做人,在心地:心地好,是良士;心地恶,是凶类。譬树果,心是蒂;蒂若坏,果必坠。吾教汝,全在是。汝谛听,勿轻弃。

译文

孩子们啊,听我的教诲:你们要勤奋读书,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要学习谦恭待人,一切要适宜和遵循礼节;要节制饮食,少玩游戏。不要说谎,不能贪利;不要任情耍性,不要与人斗气;不要责备他人,要懂得自我管理。能放低自己身份,是有志气的表现;能容纳别人,是有度量的表现。做人的尺度就是心地的好坏:心地好,就是好人;心地恶,就是恶人。这就如同树上的果子,它的心是蒂;如果蒂先败坏了,果子必然坠落。我现在教诲你们的,全都在这里。你们应好好听从,不可丢弃。

评析

这篇《示宪儿》就是后世所谓的《王阳明家训》,诞生于1518年,正是王阳明担任南赣巡抚的尾声。家训第一句“幼儿曹”中的“曹”字是“等、辈”之意,整句意为:孩子们。后面的话语,通俗易懂,完全就是向孩儿们说话的口气。诉说的对象正是他的儿子宪儿,即王正宪。

王正宪并非是王阳明亲生儿。1515年,王阳明年已四十四岁,但王阳明及胞弟守俭、守文、守章都没有儿子,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只好选择将他三弟王兖的儿子王守信的第五子正宪过继给王阳明。是年,王正宪八岁。

1518年,王正宪十一岁,正是亟待教训之时,于是就有了这道王阳明家训。

家训开篇就是让人勤读书,这是教人应有学问;要人孝悌、谦恭,遵循礼义,这是让人应学会礼仪;要人能下人,能容人,这是智慧的表现;心地好,是良士,这是德行的表现。

学问、礼仪、智慧、德行,是《王阳明家训》的核心思想,也是其心学的灵魂,更是一个绅士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四个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套用王阳明的话头就是,有学问的人,必知礼仪,必有智慧,必懂德行,否则就不能称他为有学问的人。

不过在王阳明看来,德行是第一位的,做一个好人比任何事都重要。一个人若缺少了德行,那就和“人”这个物种诀别了。

鲜花的蒂(心)如果是坏的,鲜花永不可能绽放,也就不能称为鲜花;正如人的心地是坏的,人就不能称为人。

“凡做人,在心地”是王阳明家族的信仰和家法,它不专属王阳明家族,正如良知之学不是王阳明的专属一样,人人皆有良知,只看致或不致。人人都可把“凡做人,在心地”当作是自己的家训和信仰。

现在,就让我们走进王阳明家训,看看这些通俗的家训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等玄机。它既是亘古不灭的教育法门,也是另一个角度的阳明心学。

家训一:勤读书

王阳明家训的第一条就是:勤读书。

中国古人始终坚信:“诗书继世长”。在古代,如果有人说你出身书香门第,那就明示了你家族的光辉和你本人的品行。所以,若想成为彬彬君子,第一要务就是勤读书。

一般人眼中,读书是人获取知识的最关键途径。但在王阳明看来,我们心中有良知,良知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所以读书不是为了获取知识,只是验证、呼唤我们良知所已有的知识。比如你良知内没有烹饪的知识,当你读烹饪书籍时,就毫无兴趣,所以你学不到烹饪的知识。纵然学到,由于心意不在这方面,你也不会出类拔萃。

由此可知,王阳明让人勤读书,和其他“要你勤读书”的古人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就是,读什么书。王阳明创建心学前有“五溺”,意思是沉湎于五个方面。这五个方面是:任侠、骑射、词章、神仙、佛氏。

这五方面的知识其实都是从书本中获得的。要培养“任侠”情怀,应多读英雄人物传记;若想具备精良的“骑射”技能,不仅要实地多练,更要看搏击和兵法方面的书籍,才能稳固基础;辞章更不必说,卓越的文学家都是从读和模仿别人的文章开始的;而若要深切领悟佛道思想,非读取有关的佛道经文不可。

可以说,王阳明读的书汗牛充栋,其读书之勤奋,可用惨烈来形容。其年谱记载,1493年会试败北后,他精研辞章之学,到了不舍昼夜的地步,以至于累得吐血。搞得他父亲王华每天半夜三更都要跑到他房间敲门,强迫他熄灯睡觉。

不过,创建心学后的王阳明对年轻时代引人注目的读书生活并不满意,甚至是痛悔。

他的弟子萧惠特别喜欢佛道,大概是功夫未到,所以到处胡诌。王阳明就提醒他:“我年轻时也特别迷恋道佛,读遍了二家的经书,自以为有所得,又自以为儒学不足学。后来在蛮荒的贵州龙场驿站待了三年,终于大彻大悟,发现了儒学的简易广大。我当时懊悔得泪流满面,错用了三十余年的力气。你既然来我门下,就专心学儒学,万不可步我的后尘。”

这段话可看作是王阳明的忏悔,诚意十足。他懊悔的无非是笃志道佛,而笃志道佛必从读书开始,一言以蔽之,他觉得道佛的经书不该读。

有弟子问他:“王老师诗词歌赋样样神通,能否推荐个书单?”

王阳明正色道:“辞章之学,纯是簸弄精神,一无是处。孔子说‘辞达而已’,只要能把一件事说清楚,何必在遣词造句上浪费功夫?所谓有德者必有言,德是根,言是枝叶,不培养根哪能有枝叶?一味地重视枝叶,你的根岂不是烂得更快?!”

又有弟子问:“王老师您用兵如神,到底用的是哪家兵法?”

王阳明一笑道:“兵法,我倒是读了很多。不过,我哪家兵法也没用,我只是学问纯粹,养得此心不动而已。此心不动,就可随机而动,在战场情况朦胧不明时,瞬间能发现问题所在。能做到这点,就可百战百胜。”

有弟子不怀好意地问道:“照您这么说,没必要读书了?”

王阳明看了他一眼,把这名弟子看得毛骨悚然。直到这名弟子在心上承认不该开这种玩笑了,王阳明才慢悠悠地说:“书,必须要读,但要读好书。”

所谓好书,就是那些原汁原味的经典。王阳明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书越来越多,但经典少之又少,只有最原始的那几本。后人纷繁的著述,内容过于庞杂,思想毫无突破性,只是在圣贤的那几本经典中打转转。

所以王阳明认为,秦始皇烧书在这种意义上有其合理性,因为战国末期的书太多了,内容驳杂不堪,说什么的都有,看多了这种书,只能增长过多的人欲,减少了心中已有的天理。

为什么要读圣贤经典?下面这段他和徐爱的对答给出了明白无误的答案。

徐爱说:“有时著述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这本书,如果没有《左传》作解,人们大概很难读懂。”

《春秋》记事,一个标题就是一件事,然后就没有了。《左传》记言,你说我说大家说,但内容大都紧扣春秋里的标题。徐爱就认为,《左传》是《春秋》的扩编和注释版。

我们今天所见的《春秋》是经过孔子删定的,王阳明认为孔子删定《春秋》就是圣人作经的典范:“比如写‘弑君’,弑君是罪过,为什么还要问弑君的经过呢?讨伐的命令该由天子发布,写‘伐国’,就是说擅自讨伐某国便是罪过,为什么还要问伐国的经过呢?圣人传述六经,只是为了端正人心。”

“孔子常依据人们的问题,对各自的程度与性质作不同的回答。他也不愿多讲,只怕人们在语言上挑剔,所以他才说:‘予欲无言。’如果是些灭天理纵人欲的事,又怎能详细作解呢?详细地告诉人们等于是让人知道了如何去行不仁不义之事呀!因此《孟子?梁惠王上》中讲道:‘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桓’是齐桓公,‘文’是晋文公,二人都是凌驾于西周天子之上的霸主,孔子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有悖礼法,所以关于他们的事从不说)这就是孔门家法。世俗的儒者只讲霸道的学问,因而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完全是一种功利心态,与圣人作经的宗旨南辕北辙,他们怎么想得通呢?”

说完这通话,王阳明不禁感慨起来:“一般人,我不会和他说这些。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其实他的意思是,很多书津津乐道于杀戮的记载,毫无天理,极容易引起读者对暴力和人欲的联想。人知道太多恶事,就会激发他内心的恶。所以你看,在《尚书》中,即使是尧、舜、禹年间的历史,不过只有数篇。除此之外,难道再没有值得称道的事吗?当然有,可大概和天理不符,就都被孔子删掉了。由此可知圣人的意图,是剔除繁文,后儒则要狗尾续貂。”

这就是王阳明对“勤读书”开出的书单:它必须是原汁原味的经典,也就是当时流行于世的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些书的内容都是激发人内心中固有的善意和智慧的,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充盈着满满的正能量。

无论哪个时代,人们都倾向于名著经典。所谓名著经典,非是章法奇特,文采纷呈,也不是流传深远,有某些伟人的推荐。它只是符合下面这个特征:无论是什么形式,它们都在宣扬着人类最纯粹的善,摈弃人类最卑鄙的恶。

知道读什么书,只是选对了路,如何把路走对,还需要功夫。也就是说,该如何读书。

人类的读书法则异曲同工,须经历三个阶段:苦读背诵,用心揣摩,自得于心。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是把第一阶段的苦读背诵当成必修课的,因为要科举。

有人曾问王阳明:“读书却记不住,如何是好?”

王阳明的回答是:“只要理解了就行,为什么非要记住?其实,理解已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使自己的心本体光明。如果只是求记住,就不能理解;如果只是求理解,就不能使自心的本体光明了。”

王阳明从不反对科举,并且说过科举无妨圣(心)学。但是,如果你的记忆力一塌糊涂,几十字的文章要背诵一百遍,还磕磕巴巴,那科举之路也就不必走了。

大千世界,路有千条,读书人不必非科举之路不走。

圣学就是一条光明大路。而圣学的读书法则就是,不需要你记住,也不需要你全部理解,圣贤所要求的是让你通过读书而使自己心体光明。

如何让心体光明呢,这就是下两个阶段所要做的。第二个阶段就是用心揣摩,争取将看到的内容全部理解;第三个阶段就是自得于心,“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你所理解的知识只要和你的心相契合,它才是真知识;如果不能和你的心相契合,那纵然是孔圣人的言语,也不是真知识。

众所周知,王阳明是主张心外什么都没有的。所以只有进入你心而被你心认可的,才是真理;如果不被你心认可,那它就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不是我心认为错的,就一棍子打死呢?王阳明说:“不对!读书的目的是培养自家心体。他说得不好处,我这里用得着,就是益。只要此志真切。有人曾写信给燕国国王,误写了‘举烛’二字。燕国国王误会了:烛光明亮,是教我举贤明其理啊。其国后来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错致真,无非得益。今学者看书,只要归到自己身心上用。”

有一笑话说,某人去某寺,看一横匾,上书“心中业物”,再三思索,大为感叹:业障物碍,肇源心中,佛力清净,一切都消。于是下定决心依此路走去,并跟身边的人认真诉说,俨然要成佛作祖。但身边的人却说:“您看反了……”

谈到这里,我们已能下结论了。王阳明要人勤读书的目的是培养自家心体,自得于心,以其心学语境而言,就是光明良知。

所以,套用孟子的话头就是,万书(物)皆备于我——天地之间的一切书籍,都是为我光明良知而存在的。

家训二:要孝悌

世界上恐怕没有比“家和万事兴”更走心的格言了,这五个字是每个中国人最热切的期盼,从最远古的中国人身上代代遗传至今。家如何“和”,两个字:孝悌。孝乃儒家美德的基石,是孝顺父母之意;悌是友爱兄弟姐妹,成家的自然还包括妻子。

怎样才算孝顺父母?王阳明和弟子们谈论过很多次。在《传习录》第一篇的《徐爱录》中,就多次谈到对待父母的礼节是在心内还是心外的问题。王阳明的主张是,“心即理”,有孝顺父母的心就必能产生孝顺父母的道理和礼节,这些东西根本不必去外部寻求,只在自己心上。

关于孝顺的心学内涵,王阳明特别提到两个案例,第一个是傅凤的故事,另一个是舜和他父母的故事。

先来看傅凤的故事。

傅凤是安徽祁门人,以孝顺父母为终生志向。但因为没有像样的工作而赚不到钱,所以志向无法实现。他为此很苦恼,有人指示他,去见见王阳明,让他给你出个主意。

傅凤就来见王阳明,王阳明和他谈心学。傅凤天资聪颖,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他对王阳明说:“我要拜您门下修行。”

话音才落,王阳明就见他眉宇之间升腾起一股忧色,于是询问。傅凤长吁短叹道:“我若在此修行,我年迈的父母该怎么办啊?”

王阳明不语。

傅凤叹息着离开了。回到家中,一如既往地苦读诗书,希望能考个功名,让父母过上幸福日子。由于吃不饱,穿不暖,再加上日夜不分地苦读,傅凤终于累倒,一病不起。

他父母每日以泪洗面,傅凤看到后,越发肝郁气滞。有人指点他:“去找王阳明先生吧,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傅凤抱病去见王阳明,把大致情况一说,王阳明就长叹一声道:“你呀,虽志在孝亲,可已陷入不孝深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