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王阳明3:王阳明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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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阳明家训(4)

“这就对了,你说的‘不辞险阻,决意向前’只是‘意’,是念头。但前面还有个‘诚’字,我理解的‘诚’就是正。所谓‘正’就是为这件事做好充足的准备。这里有‘智’的层面。比如你要去西天,首先该知道西天在哪里,你要准备馒头和盘缠,还要准备交通工具,然后再‘不辞险阻,决意向前’,这才是真的诚意。”

我们由此可知,“诚意”的内涵竟然如此曲折,但明白后,却又如此简易明快。

由此逻辑转进“说谎”来,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屡屡告诫自己,不要说谎,要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勇敢说“不”,却在平时没有准备,一遇事时重蹈覆辙,仍然说谎,仍然无法拒绝别人,违心地说着谎言。

缺少了“诚”这一环节,纵然意(念头)无比正确,又有何用?

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必有事焉(心上无时无刻不存天理、去人欲),正是因为很多人缺少“诚”这一环节。倘若缺少了“诚”,“诚意”这一重大的心学概念也就无存在的必要。

所以“毋说谎”,只是个具体要求,王阳明希望家人真正做到的是“诚意”!

家训七:毋贪利

人人必须要有“利”才可生存,但须有个正确的态度。在心安之下所获取的利才是正确的利;心不安所获取的利,就是贪利。

王阳明的一生,就是不贪利的典范。

1517年正月,王阳明到江西剿匪。1518年阴历三月,王阳明彻底剿平了江西、福建、广西等几十处土匪。这一地区的匪患曾让中央政府浪费钱粮无数却总是无寸尺之功,而王阳明只用了一年零三个月时间就大功告成。这种成绩可谓光耀千古,但王阳明在平定匪患之后,非但没有邀功请赏,反而要辞职回家。

跟随他的弟子们大惑不解。王阳明说:“我已把报捷书送上去三个月,朝廷始终没有奖赏的文件下来,这就说明他们没有奖赏的心,我又何必贪恋这功名呢?”

弟子们哄堂大叫:“王老师您立下如此大功,朝廷不奖赏是不对的。我们应继续上疏,请朝廷封赏。”

王阳明摆手道:“这不可。”

“有何不可?王老师是怕别人非议您贪功贪利吗?”

王阳明无可奈何地笑道:“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非议?我来江西的念头是剿匪,非是贪功贪利。如果我的念头是功利,那就是真的贪了。一门心思在功利上,心浮气躁,恐怕也无法在这么短时间里平定匪患。所以我要感谢没有‘贪利’的念头,朝廷不奖赏我,我也不会动心,因为我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上面。你等也须记住这些!”

1519年阴历七月,王阳明用四十余天击败了造反的朱宸濠,并将其活捉。朱宸濠在南昌运筹帷幄十余年,精兵强将二十万,倘若没有王阳明,他非把长江两岸变成地狱不可。

这可是能与天地同寿的巨功,但王阳明接下来做的事却让人目瞪口呆,他把朱宸濠这块能带来无限利益的宝贝拱手让人。

为什么会有如此狗血的剧情?

真相如下。皇帝朱厚照听说朱宸濠造反后,永不安分的心立即大动,他带领人马南下,想和朱宸濠较量一番,这叫御驾亲征。想不到他才走到河北,王阳明的捷报已到。朱厚照大为恼火王阳明抢了他的功,于是三番五次派人去见王阳明,命令王阳明交出朱宸濠。

皇帝要大臣交出逆贼,情理之中。但朱厚照的念头却是破天荒的,他想把朱宸濠释放到鄱阳湖上,由他自己亲自捉拿一回。

这种情况下,王阳明身为臣子,必须要交出朱宸濠。但他不交,而是把朱宸濠交给了朱厚照最信任的太监——良知较为光明的张永。

张永问王阳明:“你这是扔了烫手的山芋?”

王阳明正色道:“我非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南方的百姓。一旦把朱宸濠释放,战争必起,纵然皇上把朱宸濠活捉,百姓总会受到一点战争的伤害。”

张永沉思,不相信王阳明的诚实:“擒拿朱宸濠可是大功一件,你把他交给我,功劳全无,你不可惜?”

王阳明郑重其事地重复了自己的良知:“我非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南方的百姓!”

张永被感动,接收了朱宸濠。王阳明轻松地置身事外,而他能置身事外,就是他秉承了在家训中说的那三个字:毋贪利。

1529年,王阳明人生的最后一年,他奉命到广西剿匪,大获成功。中央政府非但不赏,而且还要罚他,王阳明听到种种消息时心如止水,不露声色。

有太多的人为他打抱不平。他问这些人:“你们为何觉得我冤?”

这些人说:“您建立了如此大功,功名利禄本该滚滚而来,如今这些非但不来,还引来了雷霆之怒,这岂不是天下大冤?”

王阳明笑道:“你们忘了我来广西的目的。我来广西是剿匪,非是贪功恋利。剿匪已成,此行就无憾,有何大冤?”

这就是王阳明,一生都在秉承毋贪利的人生信条。这种信条曾让他的心获得泰山般的安宁,也曾救过他的命。

不过,他也有例外的时候。

有一次,一老农来见他。老农说,最近家里财政状况堪忧,很多地方需要现金。可悲的是,他没有现金,所以决定将自己的一块田地卖给王阳明。王阳明当即拒绝,他说:“君子应成人之美,不可趁火打劫。你是农夫,田地是你的生存源泉,我若买了你的地,你是能解了近忧,可将来怎么办?”

王阳明决定,借给老农所需要的现金,还款日期不限。老农感激涕零,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故事倘若到此为止,那就成了道德版的小故事大道理,这不是阳明心学的风范,所以必有下文。几日后,王阳明和弟子们到山水间游玩。在一处风景如画之地,王阳明看向山凹处一块田地,不禁赞叹道:“你们看,那里面山背水,远看如菩萨莲花宝座,实在是风水宝地啊。”

有弟子试探性地问道:“老师喜欢这块田地?”

王阳明眉飞色舞:“怎能不喜欢?良知能知善恶,它告诉我这就是‘善’的,我真是如喜欢美色(如好好色)一样喜欢这块田地。”随即,王阳明脸色呈现遗憾的神情,“可惜它不是我的。”

该弟子笑道:“它理应是您的,只是您舍了。”

王阳明迷惑地看着该弟子。

该弟子解释道:“这块田地就是几日前那个来和您做买卖的老农的。他当初要卖给您的地就是这块地。”

王阳明“哎哟”了一声。人人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懊悔。

可语音未落,王阳明马上顿足扼腕,说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众弟子茫然。

王阳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紧闭双眼,静如枯木,许久才睁开眼,看到弟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态,缓缓说道:“我刚才的那想法就是私欲,归根结底是贪利。欣喜的是,总算被我克掉了。”

众弟子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突生贪利之心不可怕,只要能及时改正。

我们如何改正呢?自然是省察克治,发现贪利这种私欲,然后克掉它。

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

是不是没有了特定的贪利之心,就是全无私欲都是天理了呢?

未必,纵然没有贪利之心,闲思杂虑也是私欲。

王阳明说:“闲思杂念,到底是从好色、贪财、慕名这些病根上滋生的,自己寻求本源定会发现。例如,你自信绝对没有做贼之想,什么原因?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分心思。你如果对色、财、名、利等想法,似不做贼的心一样都铲除了,完完全全只是心之本体,还哪里有闲思杂念?这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自然可以‘发而中节’,自然可以‘物来顺应’。”

也就是说,我们平时的“闲思杂虑”并非是闲的、杂的,而是有所指。人人都会寻思自己怎么发财,人人也会担心自己碰上倒霉事。这些胡思乱想的背后,其实都是我们对名利的渴望和对我们害怕失去某些东西的担忧,它们都属于非分之想。如果你看淡名利,如果你真看透生死,你就不可能在平时胡思乱想。

当然,王阳明之所以说闲思杂念也属于私欲,还因为闲思杂虑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还没有被实现。所以我们思虑的善恶、是非,并非如白昼和黑夜那样容易分辨。我们以为正在对未来憧憬,实际上却是贪欲;我们以为正把自己勾勒成一个伟大的人物,实际上却是好名的私欲。在这些真假难辨的闲思杂虑中,很容易会让良知无法判断,最终会遮蔽良知。

所以,王阳明让家人毋贪利,其实是让人省察克治,最终把贪利的念头清除出心。

有人问:“是不是任何追求利的行为都是错误的呢?”

王阳明摇头道:“当然不是,只要你在追求利的过程中,让良知流行其中,尽管去追求!”

家训八:毋任情

西晋名士王戎的幼儿夭折,王名士整日哀痛欲绝。他朋友山简来探望,王戎仍是悲伤不已。

山简就安慰他:“您失去的不过是一个还不懂事、还没有感情的小东西,何必悲伤到这种程度呢?”

王戎抽泣着讲道:“圣人寄心大道,没有感情的困扰;最驽下的人浑浑噩噩过日子,根本想不到人间还有感情这回事;只有你我这样的中庸之辈,才是情之所聚、情感丰富的人啊!”

山简大为钦佩而感动,也开始为王戎丧子而悲痛。

两人号啕大哭,如丧考妣。第二天,王戎和山简就都病了。

王戎从情感的角度把人分为三等:太上忘情,其次任情,最下不及情。他说自己处于任情层面。

那么,王阳明是如何看待这种事的呢?

异曲同工的故事发生在王阳明的弟子陆澄身上。陆澄儿子病危,他却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心情极度忧闷,整日以泪洗面。

王阳明就对陆澄说:“这正是你学心学的最佳时候啊。”

陆澄一震:“我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情学心学?”

王阳明说:“如果在这时不用功,平时讲的那些有什么用处?父亲爱儿子,乃人之常情,不过天理也有个‘度’,过了就不好。人都有七情六欲,有人认为,七情六欲应该尽量发泄才算是人,就如父母去世,做儿子的岂不想哭死?可是,古话说了:不能过分悲伤而失去了本性(毁不灭性)。本性的存在靠什么?自然是我们的身体。”

和王戎的见解大不同,王阳明认为,人的确是有感情的动物,但老天给我们这种感情时,不是让我们来挥霍、放纵它的。流露情感时要适度、适可而止。

如果无法做到适度和适可而止,那就是任情。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王阳明和弟子们谈起自己的年轻时代。这种谈心是平静温和的,他说:“现在想来,我真是很不喜欢年轻时候的自己。”

弟子们说:“老师何出此言。您年轻时在各个领域都出类拔萃,大家有目共睹。”

王阳明笑道:“你们看到的是表面,未看到我的心。表面看,我在任侠、骑射、佛道、辞章上专心致志,深入其中,出乎其外,成绩不凡。但我狂热的内心只专注于这些事情的本身,未专注天理。这就比如你做一件事只是为了赚钱,做事只是手段,赚钱才是目的,这就反了。”

弟子们正要作恍然大悟状,王阳明又说:“这就是对自己的情绪、情感太放任和迁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狂热地迷恋事物本身,而不注意事物背后的天理,结果到头一场空。”

弟子们频频点头:“做人就该节制自己的情绪,无论遇到什么事,以喜怒哀乐应对时,都应适中。”

毋任情,还应有所为与有所不为。王阳明在《与王纯甫》的文章中说:“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

人难免会遭遇挫折、屈辱,甚至是巨大变故。当此时,能平静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就是致良知了,也是毋任情了。

为什么不能彻底放任自己的情感?心学的道理是,情感不适度地发泄是对情感和精力的分散和浪费,而心学的基本要求是,人应该约束自己的情绪,以养精蓄锐,让情绪免于分散和浪费,从而获得情感所产生的质量和敏锐。

我们都知道,特别理性的人只是因为他能约束自己的情绪,情绪的合理表露会让他拥有人生的质量和敏锐度,使其变得更为理性;感性的人则任由情感泛滥,当真正需要约束感情时,他发现自己已无法控制它们了。

人不能控制过度的情绪,就最终会成为情绪的奴隶,为其所驱使。

凡是得意时就喜不自禁,失意时就怒气冲天,这就叫人被情感所左右,何曾自己做主?牛马被人用绳子穿过鼻孔,人拉着,要走就得走,要止就得止。被情绪所主宰,太可悲了。

当泛滥的情绪主宰你之后,你根本关注不了当下,分不清对错的念头,一事难成。

不要放纵自己的情感,还表现在千万别不近人情。

介子推是春秋五霸最有实力的晋文公的臣子。晋文公还未称霸时,因为宫廷斗争的原因被迫出逃。

原本跟随晋文公的一大批臣僚全作鸟兽散,跟随晋文公的只有介子推几人。尤以介子推最忠心耿耿。

某次,晋文公在逃亡路上饿得晕死过去。介子推一咬牙,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了一块,又寻了点野菜,做成了肉汤,给晋文公吃。

晋文公开始时神志不清,喝了几口汤后,悠悠醒转,一见汤里有肉,哇呀一声怪叫,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介子推的一条大腿肉吃掉了。

吃完后,晋文公一面打饱嗝一面疑惑起来,他问:“这是什么肉?”

有人回答:“人肉。”

晋文公大吃一惊:“你们杀人了?”

介子推一撩裤子,露出血淋淋的大腿:“主公放心吃,这是俺的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