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物(2)
又听我的表姐夫黄宗江讲,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一天晚上,在火车站月台,妹妹黄宗英给兄长送行。黄宗江身披军大衣,他已是一名部队作家了。那月台上还有许多的军人,只见身穿豹皮大衣、珠光宝气的言慧珠奔月、散花般地朝他们兄妹走来。黄宗英嫌她“扎眼”又“咋呼”,偷偷说:“咱们躲着点!”却怎么躲也没躲过。她全身扑向黄宗江,将这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拥入怀中。这个举动,把黄宗江吓了一跳,也把旁边的军人吓了一跳,惊呼:“这人怎么啦?”
后来,表姐夫回忆这事,无限感慨地说:“如知日后慧珠的遭遇,我一定还要紧紧拥抱她。”
【做一个女人真苦】
男影星白云因与周璇合演《天涯歌女》、《西厢记》以及主演《三笑》、《碧玉簪》、《惜分飞》、《红杏出墙记》等影片而走红。英俊的白云不仅精通表演,还精通国语、沪语、粤语、闽语、潮州语、马来语、英语、日语。而且对绘画、音乐、历史和文物都有一定的研究。他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银幕里风流,银幕外也风流。这样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被许多女性爱慕。言慧珠即与之热恋,他俩住在上海的扬子饭店。“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因为戏曲演员每晚有戏,朋友请客一般都设在中午。有车来接言慧珠,她出门前一再叮嘱:“你不要出去噢,我很快回来。”酒席的时间一长,她就很着急。有时拉了女友(顾正秋)悄悄溜出。在电话机旁,言慧珠请女友给白云打电话,说个假名约他到某个地方见面,对方同意了。电话挂断,言慧珠眼圈一红,深深叹口气说:“做一个女人真苦。”
言慧珠喜欢名牌陈年的洋酒,会跳舞,可不轻易下池。她说:“和不喜欢的人搂抱着,没意思!”
【换了人间】
1949年5月27日,上海在爆竹声中“解放”了。
言慧珠一觉醒来,已然“换了人间”。这一天,没搽一点脂粉,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件蓝布大褂穿上,一双辫子扎上一对黑色蝴蝶结。脚上是平跟黑皮鞋,像个女学生。风情绝代的女伶一下子像个女学生。她跑到女友家中。
女友问:“你今儿怎么啦?像个地下党员。”
“先看看风向,观察观察。”言慧珠淡淡一笑。
【收入好几万】
上海市市长陈毅是关心名演员的,一直鼓励他们登台继续唱戏。言慧珠自己挑大梁,私人组班,参加各种演出。她还在1953年参加了上海代表团赴朝演出,慰问志愿军。回国后,她凭着自己的聪颖和才干,把中国梅派京剧和朝鲜族表演艺术结合起来,移植了朝鲜古典名剧《春香传》。公演那天,人民大舞台的广告牌上,赫然写着:“《春香传》言慧珠改编主演。”演出后,掌声经久不息,无数人拥向舞台。她的创造力,无人可及。
此后,她集编、导、演于一身,把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搬上了京剧舞台,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效果也好。接着,她组成一个“言剧团”,带着《春香传》、《花木兰》、《梁祝》以及其他传统剧目在外面演出。原本打算演个把月,谁承想那么受欢迎,前后两个多月,单她一个人的收入就有好几万。一旦有了钱,便张罗着买房。刚好,华园的主人要出国。房子旧了一点,却只要八千元,太便宜了。她喜得其所,用了一万五去装修。说不上雕梁画栋,但在当时也算得上金碧辉煌。她每天早晨起来,要在花园草坪上跑十来个圆场(戏曲演员表演动作程式,演员在舞台上所走的路线呈圆圈形,周而复始,称为圆场),从不间断。难怪有人开玩笑地说:“言慧珠的圆场跑得好,都是买房的结果。”
【教他这粉蝶儿无是处】
中国进入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新阶段,戏班陆续实行“公私合营”。言慧珠盘算个人组织班社——不行了;想有属于自己的场面(即京剧乐队,由管弦乐器的文场和打击乐器的武场组成)——不行了,连个私人琴师也没有。那时,像李玉茹、童芷苓等上海有名的坤旦已先后参加了上海京剧院,成为国家干部,每月工资在千元以上。政治上光荣,生活也不错。偏偏她看不上这些,对劝自己加入“国营”的人说:“现在还早,我要再看一看。”
在举国上下掀起的“公私合营”的热潮里,言慧珠是极少数几个对“国营”不感兴趣并敢于公开表达“不感兴趣”的人。俗话说: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角儿的本事再大,可是在乐队、琴师、配角、龙套一个都没有的情况下,只能妥协。万般无奈的她,便也提出申请,要求“国营”了。先临时受聘于华东戏曲研究院附属京剧实验团(又名华东实验京剧团,即上海京剧院前身),后还屈尊过其他剧团。东也唱来,西也唱,却找不到一个地方落脚容身。1954年北京的戏曲剧团搞体制改革,言慧珠闻讯立即北上,争取加入北京京剧团,半年而不果。这才是“恰与东君别,又被秋风误,教他这粉蝶儿无是处”。后来,言慧珠被北京市文化局分派到北京京剧四团,去了,就受排挤,而排挤者在技艺上也远不如她。到了十冬腊月,上座极好的《春香传》不知何故被迫停演。为了请求复演,好让剧团暂度年关,言慧珠跑到北京市文化局,请求领导接见,不想,竟让她在风雪里站了两个小时而无任何答复。她委屈过、也窝囊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地委屈和窝囊。加之,原本应吴祖光之邀参加梅兰芳艺术影片的拍摄。突然她的演出,被意外地删掉。几件事情叠加在一起,这下子可不得了!1955年3月初的一个深夜,宁可丧命、也不能丢面子的她自觉走投无路而服安眠药自杀,送医院得救。活过来的言慧珠不吃不喝,拒绝治疗。她神情黯然,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和文化部部长通话。”
言慧珠自杀的消息传出,梅夫人(福芝芳)着急又心疼,索性把她接到梅宅调养,与她当年学戏的情景一般模样,与梅葆玥同住一室,同睡一床。想到言慧珠这几年的起起落落、是是非非,梅夫人语重心长道:“干咱这一行,唱好了是‘戏饭’,唱不好了是‘气饭’。”这话说对了,眼下的她正在吃气饭。不过她受气,并非由于没唱好戏。
偌大一座北京,容不下她,她含泪随即回到了上海。刚落脚,北京方面带话过来:在北京的所有遭遇不要外传。言慧珠不传,可别人要传。传她在北京乱搞男女关系,生活腐化……说得还活灵活现。
“本是些风花雪月,都做了笞杖徙流。”对被统治者的道德约束,历来都是比对统治者还要严。言慧珠一生曾多次自杀。影星白云舍她而去的时候,言慧珠曾寻死。她有一腔如火的热情,需要一个完全接纳她的男人也付给她同等分量的情感。减一分、短一寸,她都受不了。
【身上都长毛了】
聘请她的单位越来越少,同行“国营”的越来越多。她心灰意冷,把自己行头也卖了,从此不打算唱戏。她是块戏料,除了唱戏,她什么也不会干,也不想干。到了后来,她只好四处活动,几经周折,才参加了上海京剧院。
剧院的一个负责人(陶雄)找她谈话,说:“李玉茹是第一个参加我们剧院的,根据当时的情况,她的工资定为一千三百元,童芷苓是第二个进剧院的,她的工资一千一百元。你现在要求进步了,也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咱们零头不算,凑个整数吧,每月一千块吧。怎么样?”
言慧珠立即表态,说:“那两位比我早进步,我晚进步,就照领导的意见办。”
“你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
这样,言慧珠成了上海京剧院的演员。虽然工资数额不等,但在评定文艺级别时,三人均为二级演员。谁说革命不分先后?
如果安分守己,从此也就太平无事,偏偏她不安分。三个旦角,三块头牌,都是人中尖子,花中花,自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每个人的演出机会都不会很多,而配角、乐队只有一套人马。首先要满足出国任务和外地演出的需要。一次,李玉茹、童芷苓先后出国访问,还有一些人到外地演出。她只得留守“大本营”。恰巧市里有个重要晚会要她演出。一时找不到乐队和配角,临时从戏曲学校借来一个打鼓的、一把弦子,从另一个国营剧团借来打大锣的,从新民京剧团借来两把胡琴,再从京剧院调来几个青年人给她配戏。到了剧场,言慧珠还不知道看戏的观众是谁。晚会是军民联欢,言慧珠认为该唱个热闹喜庆的剧目,可领导让她演《宇宙锋》。乐队、演员都是临时凑合,到了台上,效果之差是不言而喻的。言慧珠憋着一肚子气,把戏唱完。一下场,就变了脸色。
在党的领导下,个个都老老实实。领导让唱就唱,不让唱就不唱,反正发工资的时候,一分也不会少。她倒是不争钱,可争戏。进剧院不足半年,就怨言乱飞,四处散布:“我进了京剧院,戏都唱不成啦!”这不是牢骚话,是事实。因为从1956年5月1日开始在上海京剧院工作,到1957年5月为止,整整一年时间,她只演了十三场戏。追求上进的人看她不顺眼,但她也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也更是休想。如此处世,结果可想而知:结下一大群冤家对头。
言慧珠到商店买东西。服务员都认识这个漂亮女人,遂问:“您怎么不演出了啊?”
她嘴巴一撇,没好气儿地说:“我在这儿,京剧院,在墙角里,身上都长毛了,我在发霉。”
【我要演戏】
1957年5月初,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展开了整风运动。上海也和北京一样,召集知识界、文艺界、科技界举行各种座谈会,给中共提意见。连章伯钧、罗隆基这样一些专搞政治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整风”是个啥含义,那么像言慧珠这样的艺人,更闹不懂了。但“双百”方针和“整风”运动的提出,都被文人、学者、艺术家视为“福音”,因为它展示出一个自由空间的前景。言慧珠的生命只存在于感性世界,她是为艺术而生。想想自己这几年的处境,她早有话要说。现在,说话的机会来了,能放过吗?于是,在座谈会上,她把“我要演戏,让我演戏”的心声,大大发泄了一通。1957年5月9日,《文汇报》全文刊出。
她首先检讨自己对“公私合营”的态度。说:“解放初期,我的政治认识不够,而我又是京剧界里最活跃的一个。当时各地成立国营剧团,都将我当作争取目标,因为当时我的政治觉悟不够,我没有参加。”
发言的核心内容是关于演戏。演戏从前是谋生手段,而现在是革命工作了。她说:“我知道自己。有些责任是应该自己负的,我的毛病,脾气,自己都知道改,我要搞好自己的工作。我希望能给我演出机会,给我一些条件,帮助我工作。但这一年多以来,我白白拿国家的许多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当然不知道领导人是不是至今认为——这位大小姐不大好惹,对待不得法,就又要生事故。”
“我感到过去和我差不多的人,今天都比我工作得好;我还是愿意说,我自己应负的一些责任我愿意负,愿意改正,通过这些,我来改造自己。我想,要是不帮助我一些,不给我条件,不给我演戏,把我搁起来,那我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我对发生在我周围的任何大事小事都要异常小心地对待,否则便会飞来各式各样的罪名的。我实在感到有时我做的本是好事,也会忽然变成坏事。我对这种种感受甚深。我不敢相信,我这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现在会变得如此消沉。”
在讲述了剧院临时拼凑演出的情况后,她说:“我的身体本来不好,有点神经衰弱,但真正造成我身体不好的原因,在于这样一些失败的演出后,夜里回家睡不着,因为实在痛心!这样,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国家。京剧院的领导一年多来,没有一次找我去谈过有关京剧艺术上的问题。我曾将我过去的剧目开过一张单子给领导,希望能够看看,有没有演出基础。结果,无人问津。我在院里什么都不讲,因为一讲,便会认为是吃戏醋,闹小圈子。请问,我们得不到发展,得不到合理使用,难道不要呼吁吗?”
【给亲爱的观众的一封信】
她宣泄对现状的不满,既是感性的表达,又是以自己为例。正因为富于感性特征和个人色彩,所以发言全文一经刊出,读者的来信、来电即如雪片般飞来。很快,她给这些关心自己的人一个答复。这就是发表在1957年5月28日上海《文汇报》上的《给亲爱的观众的一封信》。她在信里说:“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在祖国广阔的土地上,各省各地,工厂、部队、学校。我有那么许多朋友,伸出了热情的手,支持我,鼓励我。这一股暖流,使我浑身都有了力量。我不再消沉,不再寂寞,我站起来了。”
“朋友们!原谅我,一枝笔怎么来得及回答呢,太迟了又怕你们牵挂,因此借报纸上一点篇幅和亲爱的朋友谈几句,好让你们释念。朋友们!你们是那么关心我的工作,告诉你们:我接到一个庄严又艰巨的任务——到上海戏曲学校去工作。培养第二代是何等神圣的职责,我感到惶恐又兴奋,我爱那些学生……”
改京(剧)从昆(曲),是言慧珠信中透露出的最重要的信息。当时,很多京剧观众都为此深感遗憾。另一些人则认为是她“我要演戏”的一席发言,把上海京剧院的上上下下都得罪完了。当然,只有走人了事。
当我和许思言谈及此事,他却说:“别看慧珠不懂政治,但她会用心思。从京剧改到昆曲,慧珠决非权宜之计。”
“为什么?”
“因为嗓子。”
我说:“她的嗓子多好,又甜又亮。”
“甜是甜,只是不像从前那么亮了。”
言慧珠确有一副好嗓子。但长期过度劳累,声带开始肥大,发肿。为此,她去医院动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但术后的嗓子,再不如前。尽管她天天坚持练嗓,但总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声音从响亮变为细嫩。言慧珠是何等的机敏聪颖,从此留意昆曲的演唱和表演。还是在反右以前,浙江省昆剧团团长周传瑛带团到上海光华戏院演出。营业惨淡,一个晚上只卖出几十张戏票。可她识货,天天买票观摩,还请周传瑛夫妇到家中做客,兴致勃勃地学习昆曲。到后来,她还跟周传瑛合作演出昆曲。
应该说,事业上言慧珠是极有远见的。但凡与艺术相关的人和事,是从不轻易放过的。还是在1955年,当梅兰芳把俞振飞、黄蔓耘夫妇从香港请回上海的时候,她就特设家宴款待,景仰俞振飞的才学的同时,也是千方百计地跟他学昆曲。有了这样一个基础,1957年经文化局批准,她调至上海市戏曲学校,被任命为副校长。从此改唱昆曲,正好和俞振飞搭档。她真诚求教,为尽量向俞振飞靠拢,她也耍了些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小花招。比如,听说俞振飞到江西演出,她急得失魂落魄,还差几分钟开车时,她居然赶到了车站,成了软卧车厢里令人惊诧不已的不速之客。
她与作家徐訏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在文学上获益匪浅。她与朝鲜族音乐家郑律成(《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作者)也是很好的朋友。在排演《春香传》的时候,郑律成在朝鲜音乐与京剧唱腔的融合上,给予了具体的指导。
【照山又照水】
1957年5月初的一个清晨,上海戏曲学校的喇叭里,传达了这样的指示:“同学们,九时召开师生员工大会,欢迎新校长。”
大家屏住气,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满身金黄从学生们眼前掠过:金黄色的毛衣,点缀着淡紫的小花,橙黄色的西装短裙,浅黄色的高跟鞋。“这就是著名京剧演员言慧珠,我们的新校长——”俞振飞开始详细介绍,可谁有心思听。
她的学生梁谷音在一篇怀念文章里,曾这样描述:“要紧的是赶快享受这眼前的美人吧,一睹为佳。她那么娇,娇得有点妖;那么艳,艳得有点野。身材、五官、腰腿,找不出一丝不足,过分的完美使人怀疑她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