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锁南枝(16)
“段青田,不是我话说得伤你,你以为你是谁?或者你以为我是谁?是那些拿钱塞狗洞、以求一近芳泽的瘟生?我实话告诉你,我头一回踏进你们怀雅堂大门,不到一个时辰,槐花胡同的巡警铺就派人来问王府的管家,要不要把你送到我床上。如果我点头,你就不会还站在这儿、拿这种语气、对我说这番话。我每天一睁眼就要应付政务、军务、漕务、赈务、商务、矿务……人事繁杂、党派勾斗,被几十件事情烦,动上百的心思去筹谋举措,睡觉的时间从来超不过三个时辰。可但凡有一点儿余空,我都会到你这儿来坐坐。不说别的,就你门外那二十六级梯蹬,对我这个瘸子就比常人不易了。你觉得,我这叫拿你‘闲时消遣’?什么消遣需要我以亲王之尊来插科打诨、博人欢颜?我知道,你不想再见我,无非是因为在其他的客人跟前你都可以恣意颓废,对着我却得强打精神,我要的就是你这份强打精神!要不然,你往后——”
他忽地卡壳,有什么由眼目间闪过,再不朝她一顾,旋身即走。青田亦不复适才的麻木不仁之相,她向前赶上了半步,想了想,却终是未出声挽留。
而她猜不到,齐奢之所以行色匆匆并不为耍狠,只为他突然感到了大腿上伤口的迸裂。再不走,他怕鲜红的热血就会狂涌而出,被她看见。
好在青田什么都没看见,她只觉男人今夜的脚步分外滞重而凌乱,不免就在心中生出了一丝喟叹来:大好男儿,却被残疾所拖累。宛如他们各自美好的愿望,被现实。
屋外有的是夜,以容彼此的清宵,卧后细细长。
而这一宵对许多人而言亦漫长而煎熬。宫门一开锁,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便揉着通红的两眼朝见东太后,秘陈之际,说到义兄邱若谷被斩成了两段的惨烈死状,几度哽咽。
王氏啜着香薰冰饮立在廊下的鎏金鸟架前,对架上啁啾的画眉扔出一句:“废物。”
吴染一震,深埋下头颅,再不敢显露悲声。
“刺伤有什么用?一击不中,反而打草惊蛇。”王氏懒洋洋地把手一斜,“他的家里人呢,处理好了?”
吴染忙接过烧有着峥嵘龙纹的明黄茶盅,“主子放心,内眷子嗣鸡犬不留。”泪意未尽的眼底,他却仿似看见家中的庭院,一个名唤‘吴义’的少年正意气风发地耍剑舞棒,妻子绿丝儿则满面慈爱地陪守着,似一位真正的母亲。吴染懂得欺瞒主上、窝藏钦犯之子的重罪,但他也懂得,这孩子的父亲为了曾经两个小伙伴撮土为香的义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赔上了自己的——并将赔上全族的性命。作为回报,他也会拿自己的、全族的性命保护这孩子,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义士。风萧萧兮,易水寒。
刺案发生的十个时辰内,行动迅猛的镇抚司就在新任都指挥使孟仲先的带领下,由死者顺藤摸瓜锁定了宛平邱家。谁知上门后竟发现阖家老小皆中毒身亡,幕后指使者的线索就此断掉。孟无奈,依法令灭邱氏三族。而摄政王在花街遇刺说出去实在太过不雅,对外只公布说行刺的地点在王府门前。鉴于当夜的目击者除了何无为就是镇抚司的一队番役,因此真相被压得实实的,一点儿也没有走漏出去。大概整整一个月,京城内外对摄政王竟然就在府门外被刺客刺伤一事众说纷纭,各种真真假假的蜚短流长飘荡在大街小巷。而其间唯一确实的就是,该夜后,齐奢再不曾踏足怀雅堂。
就这样,他与她分别。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她只是流离失所的微尘,而他是主宰万物的虚空,永永远远地不可捉摸,却又似乎始终在那里,不舍不弃,只等待一场清旸升天,光入隙中[14]。
注释:
[1]佩戴于发髻顶部的簪饰称为“挑心”。
[2](西汉)戴圣《礼记》:“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3]参见(清)青心才人《金云翘传》第十回:破落户反面无情,老娼根烟花教训。
[4]南方作“郭先生”,人造阳具。
[5]句出(汉)刘向《新序·杂事五》。
[6]同上。
[7]以真草虫制成的头饰,中间夹作葫芦形,价格高昂。
[8](唐)李商隐《日射》:“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9]酷吏来俊臣在《罗织经》中专门讲述了如何罗织罪名、制造冤狱,武则天阅后称“如此机心,朕未必过也”,遂生杀心,在万岁天通二年(公元691年)将来俊臣处以极刑。
[10]官吏因去职或身亡而出现职位空缺称作“出缺”。
[11](春秋)孔子《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雌鸡代雄鸡打鸣报晓则家尽,后妃代君主掌国执政则国亡,喻妇人乱政。
[12]汉高祖刘邦皇后吕雉、汉文帝刘恒皇后窦漪房,均曾以太后身份而女主临朝,把持国政。
[13]句出(战国)韩非子《五蠹》。
[14](唐·天竺)沙门般剌密帝译《楞严经》:“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发明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尘埃无时不在虚空之中,但只有新晴后才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