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头贴上手写的标语,提醒着自己之前的失利,也激励着自己不要气馁——“你决不会再被打败了”!在NCAA (National Collegiate Athletic Association,全美大学体育协会)10公里跑决赛中屈居第6之后,他发誓,今后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都决不再输给任何人了!他不再是什么“新秀”,也不再是那个来自韦兰高中、同大波士顿田径俱乐部的大男孩们一起在波士顿大学的跑道上训练的“小瘦子”了。
艾伯托·萨拉查刚刚在俄勒冈大学念完二年级,依然在为自己的前途和高中时就显现出的潜能而奋斗着。他的体格变得更壮实了,弯起手臂就能看到新练出来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现在,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身古铜色的肌肤,胸毛和头发一般浓密。他是一名古巴流亡者的儿子,两岁时和家人逃到了美国。他注定是个奇才——不仅速度超群,还有一颗敬业和好胜的心。
此刻,在跑了7公里之后,他正紧跟在自己的精神导师兼前队友比尔·罗杰斯身后——罗杰斯是全民冠军,当时美国长跑界的门面人物。一路上,粉丝们高呼着“波士顿比利”为他助威。虽然弗兰克·肖特曾在奥运会上拿过冠军,但如今罗杰斯风头更劲。如果说肖特代表过去,那么罗杰斯则代表当下。而他,艾伯托·萨拉查,正是未来!
现在,他赶上了罗杰斯,阳光直射在他们身上。尽管气温不过26℃,但湿度却高达70%。他们刚用2分48秒的配速沿着笔直的沙滩跑了1.6公里。而今,闷热开始变得让人不堪忍受——两人都大汗淋漓,上衣紧贴着前胸,尼龙短裤摩擦着大腿。他们不错过任何一个往身上浇水的机会,但湿度太大了,这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海边的空气厚重得好似什么都蒸发不掉。然而比赛不容他们稍作喘息,他们唯有继续征服这漫漫长路!
萨拉查转过头,问年长些的罗杰斯是否要由他来领跑。这是打击对手斗志的老伎俩,可以让对方觉得你依然神清气爽,甚至还能担起领跑的重责。它奏效了!“去吧,你来领跑吧。”罗杰斯说。
于是,艾伯托·萨拉查开始加速,准备上前领跑,这可是在跑步风潮的鼎盛期。他想,未来,就取决于现在!
酒吧间的路跑赛
1978年8月21日上午,4000名跑者涌入马萨诸塞州伍兹霍尔镇的大街小巷参加第6届法尔茅斯路跑赛。从基德船长酒吧(Captain Kidd Bar)到法尔茅斯高地(Falmouth Heights)的四兄弟酒馆(Brothers Four Tavern),这项全程11.3公里的路跑赛事来自于四兄弟酒馆酒保汤米·伦纳德(Tommy Leonard)的一个点子。仅几年的时间,比赛就变得大受欢迎。这一回,在开始接受报名后仅仅19天,4000个参赛名额就报满了,还有600多人以非正式选手的身份参与其中。注册选手名单读起来就像是全美路跑名人录:13位1英里跑进4分钟的跑者,16位NCAA或AAU (Amateur Athletic Union,美国业余体育联合会)冠军,9位奥运选手。其中男子选手有闯入过奥运会10公里跑决赛的加里·比约克隆(Garry Bjorklund),有桃树街路跑赛(Peachtree Road Race)冠军及奥运会障碍赛选手迈克·罗奇(Mike Roche),有专程从布鲁塞尔飞来参赛的AAU 10公里跑冠军克雷格·维金(Craig Virgin),还有上届亚军——艾伯托·萨拉查。女子选手方面:赛会纪录保持者金·梅里特(Kim Merritt)将为捍卫自己的冠军头衔迎战波士顿马拉松赛冠军盖尔·巴伦(Gayle Barron);还有10公里路跑纪录保持者玛莎·怀特(Martha White)以及琼·贝努瓦·萨缪尔森。萨缪尔森曾是1976年法尔茅斯路跑赛的女子组冠军,当时她还在包德恩学院(Bowdoin College)念大二。
然而,名单的榜首位置却是属于比尔·罗杰斯的。罗杰斯赢得了一系列马拉松赛事,他是唯一一名同时拥有纽约、波士顿和福冈三大马拉松赛事冠军头衔的跑者,同时还是波士顿马拉松、纽约马拉松和法尔茅斯路跑赛的赛会纪录保持者。尽管法尔茅斯路跑赛的中等距离看似对10公里跑选手更为有利(法尔茅斯路跑赛总距离为11.3公里),但没人会因此低估了波士顿比利。比赛时,罗杰斯会采用别人很难跟上的节奏,并在下坡时加速拖垮对手。按常理来说,唯一能击败他的方法就是,一路紧跟并在最后的冲刺阶段超过他。因为罗杰斯在冲刺阶段最弱,最快速度只有每公里2分40秒,即使是高中生中的1英里跑好手都能发力超过他。无疑,罗杰斯不想让任何人得到这个机会。
上午7点,空气中的湿度已经很高了。从海上吹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轻风,远处响起了低沉的汽笛声。离开赛还有3个小时,但伍兹霍尔镇看上去就像早已做好了被外界占领的准备:红色障碍栏从邮局沿水街一路排到水族馆;在海洋生物实验室的停车场上、斯沃普宿舍区周围以及教堂街沿街摆满了一长列一长列的移动厕所;交通锥围出了起跑区;巡逻警车闪着灯,封锁了通往吊桥的路。
在第一座山坡的顶部——水街并入了28号公路,通往马萨葡萄园岛的航线在此汇聚到轮船局,一群志愿者身穿印有亮色“赛事官员”字样的T恤,正在和当地警察一起讨论策略。由于起点处地形狭窄、终点附近往往会挤满人,在法尔茅斯镇的要求下,赛会组织者今年限定了比赛场地。他们更担心的是“土匪”——那些没有注册但在开赛后中途闯入的人,为此,他们设置了障碍栏——但这只能解决部分问题,因为不可能把全程都拦起来。事实上,在图书馆后面不再设置障碍栏的地方,已经有好几个没有号码牌的跑者在热身了。
终点线又是另一个问题。为了能更好地控制人流,今年的终点线向山下移了200米,来到了一大片草地前——这么做可以让跑者跑过更长的坡道逐渐聚拢过来,也可以避免有人在最后时刻从场外插进来。但是,为4000名跑者计时对后勤工作人员来说简直是噩梦。这可是个人计算机、条形码和计时芯片都还没有诞生的年代,人们只能打印出每位跑者冲过终点线的时间,并将其与跑者参赛服号码布上的号码一一对应起来。一旦漏掉一个,整场计数就全部作废了!为此,据一家当地报纸报道:“一位志愿者将携带一项高科技装置——一台磁带录音机,站在终点线处,报出跑者的号码并用磁带录下来。”
计划和开展一项有着数千名参赛者和数万名观众的活动,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更何况除了扩出来的终点区,全程的比赛线路不过两车道宽。在当时,规模更大的赛事屈指可数——桃树街路跑赛的参赛人数更多一些,而波士顿马拉松赛的人数还不及法尔茅斯路跑赛。
然而,组织者所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是闷热。传说,第一个跑完马拉松的人是古希腊信使斐力庇第斯(Pheidippides)。当雅典军队在马拉松战役中击败了波斯大军之后,他从马拉松一口气跑回雅典城,向乡亲们宣布胜利的消息。话刚说完,他就倒地身亡了。尽管法尔茅斯并不像希腊那样多石且暴晒,但开赛时间相对多数比赛而言较晚,而且当地湿度异常高,这进一步削弱了人体自我降温的功能。
如果萨拉查没有担心过闷热问题,那么他显然失策了。开赛时间是上午10点,且比赛正处于科德角最热的季节,最慢的跑者会一直跑到正午时分。赛事医疗主管阿瑟·罗宾逊(Arthur Robinson)医生向当地报纸透露了他的担忧。罗宾逊的女儿南希(Nancy)是法尔茅斯高中的田径明星,她正在与萨拉查谈恋爱,他俩是在高中参加马萨诸塞州赛道比赛时认识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韦兰高中的天才男孩,他有着深色的眼睛和无敌光环,这么点儿小热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没准只会让他褐色的双眼多放些电去搅动场外女孩们(以及她们的母亲们)的心吧。
比赛就要开始了
上午7点30分左右,大巴开始陆续抵达小镇。与波士顿和纽约马拉松一样,法尔茅斯路跑赛也采用点对点的路线。但伍兹霍尔可容不下4000辆私家车,因此,赛会组织者关闭了28号公路,安排了免费的通勤大巴。大巴在学校街区的尽头放下了除精英选手和准精英选手之外的跑者,他们需要绕过鳗鱼池,步行800米抵达起点线。药店和杂货店照常营业,但8点30分时杂货店就已被挤得水泄不通,药店里也挤满了在最后一刻来买凡士林(防止擦伤)和创可贴(防止乳头出血)的人。几名跑者自顾自地在过道里按摩着小腿肚和大腿,空气中弥漫着奔肌(Ben-Gay)止痛膏的气味。当地居民不得不挤进人群去买《波士顿环球报》和《纽约时报》——有对夫妇对人群和气味抱怨连连,但大多数人要么认识某个参赛者,要么自己也参加了比赛,又或者纯粹是受到了这种场面的鼓舞,他们对此毫无怨言,淡然处之。
跑者们个个身材健美,比例协调。放眼望去,无论男女,都脱得只剩背心短裤,到处都是结实的双腿、平坦的腹部和紧致的手臂,让人心神荡漾。他们轻便的运动服和专业跑鞋有些来自道芬(Dolfin)、鬼冢虎(Tiger)和因托尼(Etonic)这些传统品牌,有些则来自罗杰斯和肖特各自创立的品牌。法尔茅斯路跑赛既是一个竞技舞台,也是一场社交盛宴——跑者们趣味相投、志同道合,在灿烂的阳光下,“革命友情”令他们容光焕发、侃侃而谈。
精英选手是在开赛前不到半小时才抵达伍兹霍尔的。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赛前准备程序,但也都大同小异——无外乎热身、按摩、拉伸肌肉,再沿着水街来回跑一下——不需要太快,关键是让腿部肌肉放松,避免比赛初期容易出现的抽筋和撕裂。他们汇聚在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主楼后的停车场上,那儿是附近唯一一处阴凉的地方。法国巴黎的一家矿泉水公司——毕雷斥5000美元巨资赞助了本届比赛,这还是自赛事开办以来的头一遭!但获胜者就别想奖金了,一些精英选手甚至还得自掏腰包支付路费。当地家庭帮忙解决了多数参赛选手的住宿问题,而这项“温暖的”传统其实是受资金不足所迫——赛事主办方只能付得起一小部分参赛者的路费。
有几个观众骑到了邮局前的石墙上,朝着罗杰斯高声呼喊,祝他好运;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位跑者前来与他握手——这实在令人分心,几乎到了恼人的地步,但罗杰斯愉快地接受着这一切。他就像一位橄榄球队队长一样向着人群挥手致意,接受着他们的祝福。他说起话来神采奕奕,对所有人都很亲切,一脸惬意。不过,他显然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盛名——周旋于粉丝之间,令他多少有些飘飘然。
萨拉查则远离一切纷扰—— 一个人做着拉伸,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有些人认为这是种傲慢,说实在的,这其实是超级自信。他的教练比尔·德林杰(Bill Dellinger)曾说他“想当世界第一都快想疯了”, 《跑者世界》(Runner's World)的总编则称他是“我所见过的跑者中最勇猛无畏、最充满斗志的一个”。萨拉查少年得志,是赛道比赛和路跑赛的“双料明星”,他的自信久经巩固,使他更显底气十足。但没人知道他自信心爆棚的背后却是强烈的不安全感!萨拉查有一个独断专行、食古不化的父亲,加之身为三兄弟中的老幺,他由此形成了极度腼腆的性格。失败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在跑步这场竞技中,跑第二几乎等同于完败。NCAA比赛第6名的惨淡成绩所带来的刺痛仍记忆犹新!但有时即使获胜了,他似乎也无法从中获得多少快乐,这时不输又好似比赢更要紧。他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
撇开这些不同点,罗杰斯和萨拉查有着长跑运动员的某些共同特征——清心寡欲、性格内敛、神经质。用每公里不到3分钟的速度一公里接一公里地跑下去,若非有着超强的自制力是不可能做到的。直到今天,长跑运动也没出过像尤塞恩·博尔特(Usain Bolt)这样爱出风头的选手——会在赢得比赛后绕场一周庆祝,还不忘做 “弯弓射雕”的招牌动作。相反,长距离跑选手往往将他们的庆祝留给颁奖礼之后的酒吧聚会。
比赛线路是从伍兹霍尔到法尔茅斯。最初的5公里更有利于长距离跑者,因为一开始的地形狭窄曲折,还有几处虽然不高却山势陡峭的小坡,这使得多数跑者还没跑到宽敞的海浪大道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接下来的1.5公里尽管是平地,却要饱受烈日当头之苦。紧接着要拐过5道弯,再折回一座小山坡,继续朝着法尔茅斯高地进发。如果在进入海浪大道之前罗杰斯不能甩开跟跑的对手,比赛究竟鹿死谁手就很难说了。这是一场速度与耐力的较量,也是一场体力与意志的对决!
现在,参赛者们肩并肩在起跑处排开,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挤进去,甚至有些观众爬上了鱼贩咖啡馆(Fishmonger's)和基德船长酒吧的屋顶。整条水街沿途都设置了障碍栏,障碍栏后面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观众。媒体直升机在半空轰鸣,忙着抢占最佳的拍摄位置。晚到的选手仍然试图挤向水街,但赛事志愿者们已经开始封锁跑区了——他们手挽着手,步伐一致地向着起跑线推进,将所有人都赶往吊桥对面。一个戴着普通号码布的家伙想混进起跑区,赛事志愿者冲他喊道:“仅限种子选手!其他人先退到外面去!”那人便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一样灰溜溜地走开了。
萨拉查在前排找到了一个位置,比迈克·罗奇落后一个身位,他的一些波士顿前队友们挤到了他的周围。罗杰斯的位置要更靠后两排,他乐得让那些爆发力强的家伙先把速度给带起来。有个男人拿着扩音器,叫大家退后,让排名最前的种子选手先跑。此时,选手们并没有完全退到起跑线后面,因而比赛不能正式开始。这一过程中,难免会有些推搡,于是,手持扩音器的男人便需要说的更多了。选手们又往后退了两三米。拥挤的人群中,汗湿的身躯相互摩擦着,根本无处可躲。
志愿者们又推了几把,终于,所有人都站到了起跑线后。直升机在头顶嗡嗡作响,护航的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为选手们开道。新闻采访车急忙发动引擎,顿时喷出了一股黑黢黢的尾气,散发出浓重的柴油味道。一台录音机透过扩音器噼啪作响地播放起美国国歌来,选手们顿时立正站好。四面八方都飘满了国旗,有人朝着这儿,有人朝着那儿,好像信徒们在向不同的神灵祈福。手持扩音器的男人说完了最后指示,匆匆忙忙回到开路车里。发令者举起了发令枪。选手们霎时绷紧了双腿,抬起了手臂,屏住了呼吸。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拖不垮的“新秀”
枪声响起,跑者队伍就像一条疯狂的蜈蚣,朝着伍兹霍尔镇外蜂拥而出。最前面的选手几乎是一口气就冲过了桥、跑上了山,但后面的队伍却花了整整10分钟才全部通过起跑线。而要让每个人都能跑出舒服的节奏,还需要更久。第一梯队很快就形成了:总有些愣头青一上来就横冲直撞——有些是为荣誉而战,有些则纯属无知,有经验的跑者自然悉听尊便。刚起跑时,肾上腺素会急速升高,而跑上第一个小山坡后很快就是平地,之后直到1.6公里路标处都是连续的下坡,诱使着人们做出不明智的决定。小道九曲十八弯,先头部队很轻易就会跑离自己的视线范围,不过,就算是精英选手也不会完全任由他们跑远,毕竟在比赛初始阶段就丢掉领先位置是个巨大的战术错误。
4分25秒,第一梯队通过了1.6公里路标。这一处风景优美得让人分心:诺布斯卡灯塔就矗立在眼前;从石崖上可以俯瞰整个温亚德湾;朝后看,一长串跑者蛇行延伸至视野尽头。两架直升机在崖顶上空盘旋,一小队船只在近海岸漂浮。若不是最前面的那几个世界顶尖选手非要一争高下的话,这简直就是个节日,一个狂欢节!但现在,他们只能继续目不斜视地翻过山坡,跑下树林。
8分49秒,他们通过了3.2公里处。看这个势头,赛会纪录有望被刷新。但此刻没人会去想什么纪录,每个人都只想着如何保持住目前的节奏和名次。接下来这段路,先要翻过两座小坡,之后还有一座较大的山: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上坡、下坡。树林遮挡了烈日,但也裹住了湿气,路面又湿又滑。观众们挤上牡蛎塘路,向跑者提供海绵、切成片的橙子和饮用水。这些观众都是些科学家及其家人,他们每年这个季节都要来林中的避暑小屋住上几个月,同时还会在海洋生物实验室进行科研工作,直到冬季才离开。再过不到1公里就是官方指定的饮水点了,第一梯队的选手们对观众们的好意表示了感谢,马不停蹄地通过了牡蛎塘路。稍后到达的跑者中有人伸出手来,但递水的人因缺乏经验把杯子打翻在地,好在后面还有更多的杯子紧接着递了上来。跑者们接过水杯往头上浇去,再喝上几口,便把空杯子扔在了地上。
罗杰斯在下坡时加快了速度,迫使其他人都得跟上他的节奏。对罗杰斯来说,这是习惯,是下意识的动作。但对其他跟跑者来说,这样一来就打乱了他们的节奏。跟跑,意味着按别人的节奏跑比赛,只要领跑者一改变,跟跑者就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领跑者变。罗杰斯的策略是前5公里拼命跑,接下来的5公里悠着点儿,最后的冲刺阶段尽力而为,听天由命。他对这条线路了如指掌,深知该如何应付,这对他大为有利——每次还没上坡,他就已经知道下坡是什么情况、坡道有多长、他又能加速到多少。第一梯队里再没人比他对这条线路了解得更清楚了,有几位跑者甚至还是头一次跑。路跑和赛道跑不一样:赛道永远是平的,每圈都一样;路跑则每时每刻都会有变化。要是你对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一无所知,那一座座山、一道道弯就不仅会消耗巨大的体力,更会残酷折磨你的精神。腿已经够累的了,需要脑子分分神,想想这种痛苦很快就会过去。但如果不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跑者们很容易就会泄气。他们的竞争对手还会对他们耍手段,在自己也已精疲力竭的时候加速冲一段,希望能拖垮他们的身体,进而粉碎他们的斗志。比赛的距离越长,这些小手段就玩得越大。
萨拉查自有他的优势——极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他并不认为自己跑得有多快,但自小学起,无论是遇上身体缺氧、软组织损伤还是细菌感染,他都能挺住,就好像那些触发人体预警系统的生理机制对他不起作用似的。确实,一些科学研究表明,有些人对疼痛好似具有免疫力。萨拉查对外界干扰的免疫力,究竟有多少来自遗传,又有多少来自内心的坚忍?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随着比赛的进行,每当罗杰斯加速的时候,萨拉查也随即跟着加速——两个人就像是在玩“我和我的影子”游戏一样。有那么一阵儿,面对拖不垮、打不烂的“新秀”,罗杰斯似乎已经无计可施了。萨拉查步步紧跟,不让这位前辈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温度越来越高了,湿度也越来越大了。烈日当空,洒下道道金光,很快好戏就要上演了。
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
1978年适逢美国的巨变和转型之年。这一年,20世纪60年代泛滥的自由主义与反弹日渐强烈的保守主义两股思潮旗鼓相当。这一年的夏季还是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条(Title IX)的实施期限,这条法令旨在消除高校体育场上的性别歧视。然而,就在春天,联邦最高法院对“加州大学董事会诉巴基案”作出的最终判决却给了《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沉重一击。最高法院判定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设置的少数族裔录取定额构成了“逆向歧视”。这一年,迪斯科开始席卷各大音乐排行榜,《周末夜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中的3首原声歌曲先后占据排行榜首位,著名的新浪潮乐队(New Wave)的“金发女郎”发布了新专辑《平行线》(Parallel Lines),销量保持在2000万张以上。这一年,有着深远影响的朋克乐队“性手枪”(Sex Pistols)进行了最后一场公演,同年年底乐队的贝司手席德·维瑟斯(Sid Vicious)因谋杀女友南希·施庞金(Nancy Spungen)而遭逮捕。这一年,“王子”普林斯乐队(Prince)、“范—海伦”乐队(Van Halen)和“警察”乐队(the Police)都发布了自己的首张专辑。与此同时,雷蒙斯乐队(Ramones)、传声头像乐队(the Talking Heads)以及埃尔维斯·科斯特洛(Elvis Costello)这些音乐人则统治着“地下音乐市场”。在电影方面,第一部以探讨越南战争为主题的主流商业电影《猎鹿人》(The Deer Hunter)一举斩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及最佳男配角等大奖。但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就认定美国人已经变得严肃并开始反思了:也是在这一年,搞笑喜剧片《动物屋》(Animal House)和《万圣节》(Halloween)同样大为卖座。
这不见得是最好的时代,但也不至于是最坏的时代。年轻一代被一种不安感和错位感所笼罩,他们已无法再对伍德斯托克(Woodstock)精神产生共鸣,而未来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尽管经济已有了复苏的迹象。他们的父辈逃离了都市,如今的城市空虚又孤立,乡村更是乏味而无望。要不了几年,20世纪60年代的“空谈理想”就将被80年代的“勇往直前”所取代,嬉皮士颓废又混乱的爱情将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垃圾债券”和“日出而作”的生活方式。然而,在1978年,美国仍处在矛盾之中:内部分化日趋激烈。乍一看,迪斯科舞厅光怪陆离;但浮华之下,朋克摇滚正暗流汹涌。
然而,路跑却是有限而真实的,没有那些种族、阶级或文化上的模棱两可——计时器以0.1秒的精确度计量着时间,终点线清清楚楚划在那里。终究,胜利将属于最强者。
真正的较量
一上海浪大道,跑者们的视野就变得开阔起来了。接下来是约2.5公里长的直道。他们跑下一道短坡,绕过一片盐沼地,来到了海滩边。这里金光闪耀,却也暗藏“杀机”——第一梯队的人数已从10个减少到了4个,仅剩下萨拉查、罗杰斯、克雷格·维金和迈克·罗奇。之前山上的那些小手段都不作数了,现在,在平地上,真正的较量开始了!温度又升高了几度,白晃晃的阳光射穿了薄雾,他们的身后有微风吹过,但并不能对速度产生帮助,更难以为他们带来丝毫凉意。
罗奇和罗杰斯并排跑在前面,维金和萨拉查紧随其后。罗奇自信满满,一开始就冲到了最前面,争夺第一个800米的领先权。这恐怕是个致命的错误,他现在得为过早的爆发付出代价了——罗杰斯再度加速,这次罗奇跟不上了。
不止罗奇,维金也一样。在此前的一个月中,维金在欧洲大陆上9次刷新了个人纪录。他无疑是个杰出的跑者,4人中就数他步频最快了,并且对他来说法尔茅斯路跑赛的距离也极为理想。但一路跟着经常突然加速的罗杰斯跑却使他身心俱疲,加之刚经历了漫长的越洋飞行,此刻,他已到了极限。他一度试图控制节奏、保存实力,但一边应对陌生复杂的前半程路线,一边同一流的对手较量,实在很难做到。现在,他确定自己无法再跟上去了——不到60秒,罗杰斯已领先他15米之多了。
只有萨拉查还不肯认输。和其他跑者一样,萨拉查的肌肉现在也已分泌了大量的乳酸,他的身体亟须更多的氧气,因此,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卖力了。而什么时候慢下来全由大脑说了算——大脑在分析了所有生理数据并得出慢下来是对身体最好的选择时,才会下此指令。除非拉伤或撕裂,肌肉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它们遵照大脑的指令。萨拉查的大脑命令他的膝盖抬起、小腿弯曲、大腿伸展。肌肉已酸痛难耐,但大脑仍命令它们继续跑下去:“你决不会再被打败了!”
罗杰斯自然不知道萨拉查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大脑告诉他,已经成功甩掉了两个跟跑者,但还剩一个死咬着不放。更糟糕的是,这一个还是俄勒冈大学公认的明星,就连罗杰斯本人都曾说过萨拉查会是“明日之王”。比赛即将进入最后阶段,如果自己在接下来1.5公里左右的路程中还是无法甩开萨拉查,那么在冲刺阶段胜出的机会将十分渺茫。生平第一次,罗杰斯对是否能赢得比赛、保住自己的王者头衔产生了怀疑。在朝着海浪大道尽头靠近的时候,罗杰斯能感到萨拉查就在自己的身后,一步一步紧跟着自己。
正是在这个时刻,萨拉查上前问罗杰斯是否要由他来领跑。对罗杰斯来说,这可谓致命一击——没希望了,萨拉查赢定了!“去吧,你来领跑吧。”他说。
但这却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萨拉查。萨拉查非但没有加速超到最前面去,反而像是一台无人驾驶的汽车那样左摇右晃起来。罗奇超过了他,维金也超过了他。观看比赛的人们就这样看着他在路上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名次掉到了第5位、第6位、第7位、第8位。一定出了什么状况,但没有人知道该做些什么。萨拉查早已意识全无,但他的双腿依然载着他机械地向前跑着——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对他的身体下达任何指令了。
最前面,罗杰斯进一步扩大了领先优势。摆脱了最后一个挑战者,他轻轻松松地跑过游船码头,转过最后一道弯,向着球场跑去。经过人群时,他露出微笑,轻轻地挥了挥手。胜利是令人愉悦的,更令他感到愉悦的是,自己仍是那个王者。
没有人知道萨拉查是怎么跑上最后那座山坡到达法尔茅斯高地的,冲过终点线后,他瘫倒在地。人们将他抬进医疗帐篷,他的体温超过了42℃。医务人员全力施救,将他浸入冰水中降温。他的父亲闻讯赶来,又急又怕。后面的跑者一个接一个地冲过了终点线,但艾伯托·萨拉查依然昏迷不醒地躺在装满冰块的塑料盆里——口中呻吟着,咒骂着,浑身抽搐不止。他的大脑不过是一个身体器官,也会犯错,还很脆弱。他输了——躺在那里,沉浸在失败的痛苦之中。
现在,一位神父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前额,他的父亲握住了他的手。这位年轻的运动员正徘徊在黑暗的边缘,在跑步风潮的鼎盛期,似乎未来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