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学的开山之作:史幼波《周子通书》《太极图说》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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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下第二:天下归仁诚而已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通书·诚下第二》

《周子通书》,也叫作《读易通书》,如果对《易经》有一定的了解,就有方便的下手之处。我看在座的朋友,大多数以前都没有学过《易经》,所以我在讲解《周子通书》的同时,也准备把《易经》基础知识简略地介绍一下。

周敦颐把《易经》的地位看得很高,说它是性命之源。在中国古代,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把《易经》看得很重要,儒家把《易经》推为“群经之首”,道家称之为“大道之源”。孔夫子说过:“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如果我们学了《易经》,而且真正是学懂、学通以后,就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了。

【本光法师与方山易】

除了儒、道两家之外,其实,后来的中国佛教也非常重视《易经》。佛教传入中国以后,自然有它的一套系统,比如它的宇宙观、世界观,它讲六道轮回,上有天界,下有地狱,中有饿鬼、畜生等道。但是在中国上古时代,是没有这些思想的,所以佛教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并不那么顺利。

到了唐代,一些高僧大德开始寻求佛教中国化的道路。比如禅宗,开始在《庄子》中寻求一些方法和技巧,纳入自己的修学系统。另一些佛教宗派,比如说华严宗,就经过“枣柏大士”李通玄的著述《新华严经论》,把《易经》纳入了华严宗的修学体系之中。《华严经》是佛教里非常重要的经典,佛教界一直以来盛传着一句话,叫“不学华严,就不知佛家之富贵”。读懂了《华严经》的人就知道,原来佛教不是倡导人们整天什么都不管,只是念经修苦行,你要知道,华严境界是无与伦比的,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都是从《华严经》中来的。有了对华严境界的描述,佛教的世界就变得非常辉煌,玄妙繁华,风光无限。

说到这里,我就必须要介绍一下了。唐代华严宗大师李通玄,人称“枣柏大士”,他当时是在山西盂县的方山隐居了四十年,独自研究《易经》并注释《华严经》,将《易经》的体系完整地纳入了华严修学系统中。他所创立的一个易学流派叫作“方山易”。方山易号称是“佛家易学”,是将易理易卦的精义,融合到身心性命的修炼之中,将《易经》的精神理念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方山易代代传承,一直到了民国时期,由第42代方山易传人林际微大师,在浙江萧山传给了当代大德本光法师。大家都知道,本光法师是冯老师的师父,也是在学修上最得力的老师之一,尤其是在《易经》上面,冯老师是深得本光法师真传的。

本光法师唯一公开出版的一本书,叫作《周易禅观顿悟指要》。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禅宗,有《碧岩录》《坛经》的学修要点,也有马祖、百丈禅法、药山禅指要、赵州禅的方法特点,等等。这本书的后半部分讲的就是“方山易”,也可以说是方山易秘籍,主要是讲了《说卦传》《系辞传》,以及《乾坤文言》。本光法师所讲的《易经》,放到现在的学术界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因为他推翻了很多以前传统的《易经》说法。

比如说《系辞》,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是孔夫子所作,认为相当了不起,称之为“易大传”。一个人如果学通了《系辞》,那么《易经》基本上也就学通了。但是,本光法师却对《系辞》中的某些内容做出了批评。他认为《系辞》中的有些东西是非常高、非常妙的,但同时也有混淆视听、鱼龙混杂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本光法师认为,《系辞》不是一个人所作,是从战国到汉初的易学者们代代积累的集体创作产物。历代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的《易经》研究者,可说是寥寥无几,但是,在谈到宋代易学时,他老人家就首推周敦颐先生。他认为《周子通书》在易学上前后连贯,非常通顺透彻,真正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之作,是最高妙的东西。所以,本光法师在宋代大儒之中,第一个推崇的就是周敦颐先生。

【三教圣人,无非诚而已】

我在决定要讲《周子通书》之前,查阅过很多资料,发现解释都存在很多差异,有些解释甚至完全相反。上次借了胥老师的《太极图说通书义解》回家,仔细看了看,发现中间还是有点问题。关于社会道德伦理这些,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在“本”的解释上,我个人认为问题就大了。比如作者在谈“诚”的时候说,诚就是完全不动的,一动就非诚。这就有问题了,对心体之“诚”的认知,还是落入到一边去了。

下面我们来看这一章的原文,第一句是一个断语:“圣,诚而已矣。”周敦颐让我们不要把圣人看得太高,也不要把他们神圣化、神秘化,实际上,圣人不过就是做到了“诚”而已。

我们前面讲过“诚者,圣人之本”,也讲过“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孔夫子为万世师表,被后世尊为“大成至圣先师”,也没有显现出什么神通广大的本事。当年周游列国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丧家之犬”的状态。当代学者李零写过一本书,叫作《我读论语:丧家狗》,可见当年孔夫子的状态是很惨的。但是,就算在最困难的时候,被围困陈、蔡的时候,孔子仍然没有消极绝望,随时其乐融融,非常自在。所以,我们对圣人的理解,不管是孔子、老子还是释迦牟尼,都不要神圣化、神秘化。

平常听人们说,老子是道教鼻祖,是太上老君,但实际上,他也只“诚”而已嘛!《道德经》中说:“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看,他不过如此而已啊,哪里有后来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啊!那么佛教呢?释迦牟尼的佛教是什么?不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嘛,也是朴朴实实的道理啊!所以,三教的圣人,都是真正立足于我们人间、立足于现实的,无非一个“诚”而已。

我们这些世间人总是偷心不死,总是打妄想,哎呀,佛来了,神仙来了,袖子一挥,就可以把我们的烦恼全部扫净。哪里是这样呢!他们和我们的确不一样,但不一样在哪里呢?就是他们对“诚”,对这个最根本的东西,在知行上都是非常清晰、透彻和圆满的。

【动静之中明体用】

再看下面一句:“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五常,大家都知道,就是“仁义礼智信”。周子认为“诚”是五常之根本;而五常不过是“诚”在社会生活中的显现。“诚”不仅是五常的显现,同时也是我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所以称为“百行之源”。

“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这一句,涉及体和用的关系,而体和用,又要根据不同的情形来认识。

在中国古汉语中,有很多的用法,同样的一个字,既可以用作名词,也可以用作动词。就像这个“诚”字,在不同的章节里面,就有不同的理解。在第四章里面说“寂然不动者,诚也”,好多人就只抓住这一个地方,以为“诚”就是不动的意思。其实,这也只是从“诚之体”的说法,即诚的静相;然而在用上,就不止如此,所谓“静无而动有”,就是“诚之体”所显现的动静二相。那么,怎样理解“静无而动有”呢?这个就要在我们自己身上找体会了。

以前我们在小组研学《六祖坛经》的时候,陈萍利老师就讲了个昭觉寺清定上师的故事。大家平时看老上师的时候,觉得他整天笑眯眯的,很和蔼可亲,问他什么,他都很清楚明了。他常说:“你们不问我的时候,我心头啥都没得,空空净净,但是你们一问,我就啥都有了,哈哈。”这就是“静无而动有”嘛!实际上是功夫到位的一种感觉。我们平时在做功夫的时候,就要时时体会这种“空和无”的感觉,但是,当念头一生发,你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什么都有了。所以,这个“静无而动有”,其实是体和用的关系。我们自己本身这个体,本来是空荡荡,找不到一点杂质的,也超出我们的感官之外。但是一旦要做事情了,心头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很多东西来。

禅宗有个说法叫作“物来则应,物去不留”。当我们这个心体没有外界东西对应的时候,它就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处于静止状态。这就是“静无”。但是,当外界有东西掠过,在你心中产生了对应,那就是“动有”了。事情来的时候,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等事情过去之后,你的心体又空净了,又恢复到“静无”的状态。如果念头功夫做得深入的人,就在这一句“静无而动有”上,就会感觉很自在。就算事情再多、再复杂,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心性,事情来了就做,做完就放下,了了有何不了?如果功夫没有做够,就放不下、了不了。我们有些人,事情还没有来,本来不该东想西想,该好好休息睡觉的时候,却把控不住,白天黑夜都使劲去想,成功失败都想到了,结果事情反不是预想的这样。另外呢,事情就算已经过去了,我们往往还是放不下,会想如果当时我这样做会更好,换一种方式做会糟糕,等等。想得多了,你就体会不到“静无而动有”的感觉。

一个人不管多么聪明、多么有能力,如果在做事时做不到“拿得起、放得下”,在“静无”“动有”上没有很好的体会,那你的功夫就不够,做事就没把握。这也可以作为我们检验自己心性修养水平的一把尺子。

那么,怎样培养“静无而动有”的功夫呢?就是下一句“至正而明达”,就是在心性的一念之“诚”上下功夫。功夫下够了,达到“至正”的状态,自然也就明了通达啦!

【不要蒙蔽自己心中的诚】

我们再往下面看:“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如果我们的行为没有从“诚”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的心体就会被邪恶阴暗的东西所阻塞,所以“诚”是一切行为举止的保证。

《周子通书》全篇,讲的就是一个“通”字,而“通”的基础,就是“诚”,所以,我们无论在动静之中,都要时时体会这个“静无而动有”的主体——诚。如果我们没有达到这个状态,不诚,那我们的心体就肯定不通。我们的心体就像道路,心念就像道路上行驶的车辆。虽然路上有很多车辆,但是只要道路不堵塞,交通秩序井然,照样会很顺畅地到达目的地。但是,如果路上的车辆虽然很少,却有一辆车出了车祸,交警处理事故,此处禁止通行,那你就走不了了,就不通了。

“诚则无事”,并不是说我们不做事情,而是指心头不留事情。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但是再好的事情,做完就要了事。不要以为自己升职赚钱了,就整天笑呵呵的,晚上觉都睡不着;也不会因为贬职赔钱了,整天闷闷不乐,要上吊跳楼的。

“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上面说的都非常简单,道理很多人明白,但真正做到却是很难的。为什么会难呢?就是因为我们平常都没有用圣贤之道,没有用仁义礼智信来要求过自己。从婴儿开始,世间的观念带给我们的就是贪执。我们对孩子的教育往往也是这样啊!从小就鼓励要去竞争,将来要功名富贵样样都有,这样造成孩子之间相互攀比,将孩提时期本该很干净的心灵污染了,干扰了我们寂然不动的诚的本质。说起容易做起难,但是,只要我们体会到了“诚”,对这种感觉很深入、很确定了,也就不是难事了。

毕竟圣人之道给出的方法,也是凡夫可以行、可以做的。比如儒家,就让我们从仁义礼智信中,一步步去体会;佛家就从五戒开始,要你不饮酒、不杀生、不邪淫、不妄语、不偷盗。从这些地方着手,就很好解决。诚,就是要从自己入手,从基本的东西上入手。

我们经常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做了坏事的人,哪怕是瞒得了所有的人,也瞒不过自己。只不过,当我们做了坏事的时候,第一念冒出来,嗯,这事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不对,但第二念开始,又来粉饰了,就会自我开脱,觉得占点小便宜、搞点小贪污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嘛。所以,人的第一念,往往都是发乎“诚”的,但在第二念开始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对这个“诚”进行包裹和遮蔽了,这就失去了最真诚的本性。所以我们说,再坏的人,都会有一念的良知。

王阳明先生说,这一念良知,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有一个关于王阳明的故事,说王阳明做官剿匪,抓到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匪首。这个匪首非常猖狂,又不怕死,根本不理阳明心学的那一套良知之说。后来,王阳明在审问他的时候,也不问他犯法的事情,先把他衣服脱了,这个人毫不在乎。然后把他裤子也脱了,他以为是脱裤打板子,也不在乎。然后王阳明说:“来人啦!把他的内衣内裤都脱了。”这个犯人突然大怒,跳起来大骂道:“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侮辱人呢?! ”王阳明一见就笑了,说:“这就对了嘛,你还是有一念良知嘛。”

所以这个“诚”,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只不过不同的人,显现出来的程度不一样。圣人是让“诚”的本性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贤人,则是要通过努力修行,才能显现;而我们普通的人呢?如果不明晰这个道理,就会懵懂一生,把这个最要命的东西遮蔽了、丢弃了。

我们学习了圣贤之道,就要懂得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修正自己,改变自己;从善待身边事、身边人开始,这样做起来,其实是不难的。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下面是引用了孔夫子《论语》中的话:“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克己复礼,正是儒家修行的具体功夫。

在“批林批孔”的时代,这句话被批判得很厉害!是孔夫子的大罪状之一。那时的主流思想就认为,克己,就是把人性给克掉,不要人性;复礼,就是要恢复封建制度。实际上,“克己复礼”是从内、外两方面来体现儒家修学的方法。克己,是要我们克服自己身上的弱点;复礼,是恢复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良性关系。礼,实际上是儒家思想中的核心理念。《大学》《中庸》都是从《礼记》中找出来、单独列出来的。《礼记》中还有很多历代推崇的经典,比如《儒行》《孝经》,等等。受过去扭曲教育的影响,我们以前都以为《礼记》,无非就是人际交往的繁文缛节。

其实,这个“礼”也有体、相、用之分。礼的本体就是“诚”,就是由我们内心的一念诚意开始的。而我们平时说的“以礼为貌”这类的东西,都是一些现象。比如宫廷有宫廷的礼仪,家庭有家庭的礼仪。礼的本质,还是从我们上次说到的,是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中来的。

“克己复礼”这一句,可以说是儒家的修行纲要。世间的万事万物,纷繁复杂,都是从乾道变化而来的。我们每一个个体在社会层面所处的位置都不一样,所以要找到自己当下所处的正位,找到自己应该有的礼仪和风貌。乾道变化,如果把我变到父亲的位置上,在孩子面前我就要体现出父亲的礼;把我变到丈夫的位置上,夫妇之间,我就应该尽丈夫之礼;变到某个社会地位上,也要尽到与之相应的礼。礼在现象上有高低尊卑,但是在心性本质上却没有差别。《论语》中讲“礼之用,和为贵”,处在不同的社会位置,就要遵从不同的礼法,这样人与人之间才能保证真正的和谐。

如果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把“诚”放在最本质的地方,外化而各安其位,各行其礼,和谐而不越位越轨,那么,整个人类社会就会充满太和之气,就可以称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