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谁敢横刀立马(4)
好在中央红军渡过了金沙江,追敌被远远地甩在江南,双方相隔一个多星期的路程,毛泽东的军事领导地位也就此得到了巩固。到这个时候,博古不响了,张闻天不走了。林彪固然令人上火,但他原本是朱毛红一军团的部属,从历史关系上看,实际上一直是拥护毛泽东的。再者,连毛泽东自己都承认过,前面有的仗指挥得不好,那么作为下属偶尔写信发发牢骚、说说怪话,应该也算是情有可原,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一下,事情就可以翻篇了。
千不该,万不该,林彪把彭德怀牵涉了进来,这成了毛泽东最大的心结。
似乎彭德怀要想不牵涉进去也不可能。他战功卓著,资历更非同为军团长的林彪可比,过去就敢于顶撞李德,并且李德还不能把他怎样。到“四渡赤水”期间,彭德怀所提建议又都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些建议也展现了他在勇战之外的另一个才能,那就是善于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中观察战局。
要知道,一个普通的部队长可以出色地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但未必会观察战局。具备后一种能力的人,实际上已经达到了军事统帅的水平和眼光。若用现代足球来比喻,部队长是前锋,统帅是中场核心,他不仅可以给前锋喂出好球,还能够对己队攻防进行完美流畅的调度转换。
林彪本身也是能战之将,在会理会议召开前,他主动给彭德怀打来电话,说现在的领导不行,你出来指挥吧,再这样下去要失败了。我们服从你的领导,你下命令,我们跟你走。
彭德怀在电话中没有同意。于是林彪就给中央写了那封信,信中除要毛泽东歇着外,还建议让彭德怀担任前敌指挥。
这个建议着实刺痛了毛泽东的心。讲穿了,红军将领中要说真有资格有能力代替毛泽东指挥军事的,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其中彭德怀肯定得算一个。早在“三渡赤水”之前,有一次围绕要不要打乌江彭新场渡口,中央负责人在讨论时展开争执。大多数人都主张要打,只有毛泽东坚持不打,后来毛泽东表态:“既然如此,我这前敌司令部政委不干了。”主持会议的张闻天当时就说少数服从多数,你不干就不干吧,你不干,让彭德怀暂代司令员。
虽然毛泽东后来并没有真的弃职不干,但因猜疑造成的心理裂痕已无法弥合。他在会理会议上除了怒批林彪外,还说林彪的信是彭德怀鼓动起来的。
毛泽东的指责倒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发生林彪给彭德怀打电话那件事后,中央派人问彭德怀,彭德怀说:“林彪打过电话,但我根本没有同意。”那人马上责问他:“你既然不同意,为什么不向中央报告这件事?”
当时张闻天随红三军团随军行动,按照一般理解,彭德怀可以也应该将这件事报告给张闻天,但以彭德怀的性格,从不喜欢背地里打人小报告。尤其他和林彪通电话时,并不是背着别人,尚有聂荣臻、左权、罗瑞卿等多人在场作证,前因后果,上面总会知道的,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
可在这敏感时刻,有些步骤实在是免不了的。毛泽东就此疑心彭德怀、林彪、张闻天三个人有意隐瞒事实,要一起反对新“三人团”,反对他毛泽东。
顺着这条线下去,无端被林彪牵涉的彭德怀就难以摆脱干系了。众所周知,林、彭性格完全不同。林彪内向,常常有话不讲,不吭气,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外向的彭德怀则是有话就说,从来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问题正出在这里。林彪对指挥不利有看法,一反内向的性格,又是打电话又是写信,那是因为红一军团确实打得很苦。红三军团动辄冲锋陷阵,比红一军团还要苦,下面讲怪话的人特别多,身为军团长的彭德怀不可能对此没有一点看法吧,为什么一向性格外向的他反倒没有一句牢骚,好像完全置身事外呢?
毛泽东认为,是彭德怀暗地里自己想做前敌指挥,却拿一个林彪“娃娃”当枪使!
“李逵”本色
毛泽东十分在意的,彭德怀却似乎并不太在意。接林彪电话时是这样,在会上看到林彪写的这封信也是如此,他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解决战场指挥的问题嘛。
实际上,如果当时真要由中央出面让彭德怀当前敌指挥,他估计也是愿意的,只不过绝不是为了争权,而只是出于改变战局、打好仗的初衷。他自己也说,红三军团和红一军团在战斗中就已形成了这样一种关系,即有时红一军团指挥红三军团,有时红三军团指挥红一军团,有时自动配合,像遵义战役就是两大军团自动配合。
老彭既然这样认为,毛泽东也就不能把性质说得太严重了,会上只能讲过就算。
然而会后便开始批判黄克诚。黄克诚“比彭德怀还像彭德怀”的名声早已尽人皆知,毛泽东评价他,“上自中央,下至支部,有意见他都要讲”。会理会议召开前,因为提意见,他已经由师政委降为军团司令部侦察科长,会议结束后,他又被扣上“老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进行狠批,罪状据说是在行军休息闲谈时,有人说这样天天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黄克诚随口说了一句:“大概要走到喜马拉雅山吧!”
当时红三军团讲怪话的干部战士非常多,黄克诚这个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当上面要求批黄克诚时,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黄克诚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要如此上纲上线。
过了一段时间,众人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上面不便对彭德怀直接点名批判,便来了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里拿黄克诚开刀,真正的矛头其实是对着彭德怀去的。
黄克诚这下连侦察科长都没得干了。他被调去当教导营政委,曾经的下级王平成了他的顶头上司。黄克诚自己倒也不觉得有多尴尬或者抬不起头,他对王平说:“你对我不要客气,归你指挥,该下命令就下命令嘛。”王平忙不迭地回答:“你是老首长,怎么好下命令啊!还是多研究商量。”
开完会理会议,中央红军便离开会理,以与红四方面军会合为目标,继续挥师北上。
他们首先遇到的障碍是大渡河。大渡河水流湍急,波涛翻滚,吼声动地。河里全是雪水,水凉如冰,砭肌侵骨。三军团有几个人想游到对岸找船,头一个跳下去就没上来。
当先遣队乘着渡船过河时,对岸山上的川军拼命朝河面射击。当年为红军摆渡的老船工对他亲身经历的险况记忆犹新:“枪子儿泼水似的,几条烂船板就在人家的枪子儿底下晃荡。”
不过这条河也同样挡住了追兵。彭德怀晚年追忆:“这条河当年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可到后来它又帮了我们的大忙。”船工则说,红军前脚走,后面“国民党的中央军十好几万就按拢(四川方言,意思是到达)了”!
甩开追兵后,恶劣的自然条件又成了红军的大敌。大渡河之后是夹金山,那是红军长征中爬的第一座雪山。红军从云南转入川西南时还是夏季,大家都穿着单衣,事先也没想到要爬雪山,根本来不及补充棉衣,于是只得多带点酒和辣椒御寒。
夹金山的海拔并不算高,仅有四千多米,但山脚和山顶的气候差异很大,从山脚起,越往上面去越冷,而且每天下午暴风骤起,大雪纷飞,加上山上空气稀薄,呼吸困难,所以爬起来非常吃力。
红军长途跋涉,给养困难,很多人的身体都很虚,像林彪爬到半山腰便喘到不行,只好下来,第二天用担架才把他抬过去。
邱荣辉当时担任红三军团警卫通信班副班长。爬山时,他感觉胸口闷得像要炸开一样,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走到半山腰,他也像林彪一样挺不住了,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当邱荣辉从昏迷中醒来,彭德怀已经走到他跟前。彭德怀显然也很难受,面色苍白,连说话都喘着大气:“快,快骑上骡子走!”
翻越夹金山前,红军曾经过一片原始森林区,那里树高林密,骡马很难过得去,红三军团的骡马基本上都在那里丢光了,军团首长中,只有彭德怀等少数几个人把马带了过来。彭德怀的大黑马也就成了宝贝,上面驮着一大堆文件和一个伤员。
邱荣辉一看,死也不肯骑上去,最后在彭德怀的命令下,抓着马的尾巴,靠马拽着才过了雪山,而彭德怀自己硬是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实在是叫人为难
翻越夹金山,眼前豁然开朗。在离开中央苏区八个多月后,中央红军终于与红四方面军会师于懋功。
红四方面军有八万多人,是当时三大主力红军中兵员最多的。他们离开根据地才一个多月,打的仗不多,因此军容较盛。每名战士都有百颗以上的子弹,机关枪和迫击炮齐全。师以上干部,每人都有十几个背篓,里面装着腊肉、香肠之类的食物。红四方面军的军政委李先念请红三军团团以上干部吃了顿饭,席间有十几个牛肉做的菜,其丰盛程度令赴宴的杨尚昆为之咋舌,事实上,他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饭了。
反观中央红军,出发时86000人,到了懋功仅剩2万多人。部队所有的炮都丢光了,机枪所剩无几,又几乎都是空筒子。每支步枪平均只有五颗子弹,少的只有两三颗,连朱德都承认,这么少的子弹,基本无法战斗,只能用于保枪。
除了缺枪少弹,中央红军的衣着也不整齐,看上去五颜六色、破破烂烂。领导干部并不比一般干部战士好到哪里去,他们穿的是用藏民的氆氇做的毛坎肩,披在身上就像一个破口袋。在红三军团,自团干部以下,连吃饭用的菜盒子都没有。
中央红军原本是红军的头号主力,红四方面军对两军会合期盼甚高,但见到这种情形,也不免大失所望,红四方面军的领导人张国焘更是不再把中央红军和中央放在眼里。
用李德的话来说,张国焘是“像主人对客人一样接待了我们”,傲慢与自负之情溢于言表。两军刚刚会师,双方在战略上就出现巨大分歧:中央主张北上,张国焘主张西进。
在两河口会议上,博古等几个人说张国焘的西进主张是麻雀飞进阴沟里,进得去出不来,只有死路一条。张国焘猛地跳了起来:“你说我是麻雀,你博古懂得什么?你把中央苏区这么大块根据地都丢掉了,你们打了败仗!这不能由李德负责,他是外国人,你们都要负责!”
话虽然说得狂妄,但张国焘这时是唯一代表红四方面军的政治局委员,在开会时属于少数派,所以最后他还是勉强接受了中央的决定,同意北出松潘,在甘肃南部建立根据地。
前往松潘的沿途全是藏民区,藏民都跑了,拿着钱都找不到人买东西。为筹备北上的干粮,红军只好自己动手割青稞,也不得不宰杀藏民留下的猪狗牛羊。藏民大多是普通百姓,并非地主土豪,所以彭德怀觉得很揪心:“一听到这些牲畜的声音,我的心就跳。可是不宰吧,部队又没有吃的,实在是叫人为难。”
彭德怀说不这样做,红军就得饿死,只有等我们胜利了,再对少数民族给予加倍的补偿。
有时藏民也隐蔽在山崖上对红军打冷枪。他们的枪法相当准,曾经消灭过国民党军的一个团,红军稍不注意就会吃亏。为此不得不每隔几里或十几里就用石头垒一些碉堡据点,以防御他们的袭击。
由于张国焘要官要权,不断拖延,红军尚未能够到达目的地,胡宗南部队已先一步集结于松潘。根据敌情变化,中革军委决定将红一、红四方面军混合编组,组成左、右两路军,分两路继续向甘南进军。
彭德怀的红三军团(此时称红三军)为右路军前卫,率先进入草地。这是长征路上最困难的阶段,人踩在草皮上就像荡秋千,稍不注意或一脚踩空,就会陷进泥潭。这些黑色泥潭全都是死亡陷阱,人陷进去后就难以自拔,往往是越挣扎陷得越深,直到没顶。为了减少危险,红军便把当地的牛马赶在前面,让它们依靠本能寻找最安全的道路。
草地气候恶劣,往往白天还是烈日暴晒,晚上就是雨雪交加。四周没有房屋,也没有树木,部队无法正常宿营睡觉,困了只好背靠背地在草地上打盹儿,下雨时便撑起床单,蜷缩着在下面过夜。有好些人就在草地上被冻死了,而当时正是8月!
当红三军团越过草地,渡过班佑河以后,彭德怀对王平说还有几百人没有过来,你带一个营返回接应。王平率部重返班佑河,他用望远镜向对岸观察,看到河滩上坐着至少有七八百人。
王平决定先带侦察员过河看看情况,过去一看,这些人静静地背靠背坐着,一动不动。再逐一察看,全都没气了——在已经走出草地的最后一刻,伤病和饥饿仍旧夺去了勇士们的生命。
尽管早已见惯死亡,但如此悲壮的场面仍给人带来巨大震撼,王平的泪水夺眶而出。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有一名小战士还有点气,侦察员把他背上一道过河,可是过了河这名战士也断了气。
彭德怀老远就看到了返回的王平一行,他满脸焦灼,不无期冀地抢着问王平:“带回来多少人?”
当得知一个人都没能带回时,彭德怀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愤愤地说:“这都是张国焘的罪过!他耽误了战机,没能打开松潘,才逼得我们走这条路。如果不走这条路,哪会牺牲这么多人?”
把我看成军阀了
张国焘其实对彭德怀是很欣赏的。他觉得彭德怀不仅性格倔强自信,而且是一位富有作战经验的军人,处理军事问题时显得特别精明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