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珀金斯先生发现自己的苦口婆心完全影响不了菲利普,干脆不再管他。他对菲利普的失望和不满在成绩单上体现得一目了然。成绩寄到布莱克斯塔布尔后,路易莎伯母问菲利普上面怎么写的。菲利普嘻嘻哈哈地满不在乎:
“烂透了。”
“是吗?”牧师问,“我得再看看。”
“你说我在特坎伯雷上学有什么用?我早该想明白,去德国学习一阵子才是好的。”
“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些了?”路易莎伯母很不解。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他曾经的朋友夏普早就离开皇家公学了,还从汉诺威给菲利普寄过信。看上去夏普真的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这让菲利普心里更痒痒。他一年也忍不了了,必须马上离开这间牢笼。
“可是这样你就拿不到奖学金了啊。”
“我本来也拿不到。再说了,我压根不想去牛津大学。”
“可是你将来是要做牧师的,菲利普。”伯母不无惊慌地提醒了一句。
“我早就没这想法了。”
凯利夫人没想到菲利普会这样说,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情感,所以这会儿像没事人一样给丈夫缓缓斟满茶。两口子都陷入了沉默。半晌过后,菲利普看到有两行泪水从伯母的脸庞滚落。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路易莎伯母穿着街尾裁缝做的裙子,黑色的布料紧紧裹着她干巴巴的身体。她的脸上爬满皱纹,浅蓝色的眼睛透着无尽的疲惫,花白的头发和年轻的时候一样烫成小卷,只是现在看来却显得有几分轻佻不雅。她是一个可笑却让人心疼的女人。菲利普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这么想。
过了会儿,伯伯和副牧师进书房说话,菲利普走到伯母旁搂着她的腰说:
“路易莎伯母,又惹你难过了,对不起。只是如果我天生不适合做牧师,那勉强做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对吧?”
“我太失望了,菲利普,”她深深叹了口气,“我真是全心全意想让你走这条路。你能在你伯伯身边做个副牧师,等我们退休的时候到了——你也知道,我们不能一直工作下去,是吧?——你就可以顶替他的位置了。”
一阵惶恐的感觉袭来,菲利普不由打个冷战。他的心跳得剧烈,就像掉进陷阱里的鸽子拼了命地扑棱翅膀。路易莎伯母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抽泣。
“希望你能劝服伯伯让我离开特坎伯雷。我真是受够了。”
一般说来,没有人能改变牧师的安排,更何况从一开始他就计划着让菲利普在皇家公学待到十八岁,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考进牛津。现在不管菲利普怎么说,牧师也不会同意他退学。因为事先没和学校打好招呼,学费可要不回来。
“那能和学校商量让我圣诞节的时候走吗?”菲利普好说歹说都劝不动伯伯,只能无奈地问一句。
“我会跟珀金斯先生通信,看他怎么说。”
“我现在要是二十一岁就好了,就不用干点什么都要看着别人眼色了。”
“菲利普,不许这么跟伯伯说话。”凯利夫人在一旁柔声说。
“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珀金斯先生想让我留下吗?他可真有精力,学校里每个人都要管。”
“你为什么不想去牛津?”
“我要是将来不做牧师,去那有什么用?”
“这是什么话,你早已经是教会的人了。”牧师说。
“那我现在已经有圣职咯?”菲利普不耐烦地反问。
“你将来长大想做什么呢,菲利普?”凯利夫人插嘴问。
“我也不知道,还没定。但不管我做什么,学几门外语都是好的。在德国待一年学到的东西肯定比在那个破学校多多了。”
菲利普觉得去牛津不比在皇家公学强多少,但他没有直说。他想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如果将来去了牛津,肯定有老同学知道自己的旧事,而他最想做的就是摆脱这些人。他在学校的日子一塌糊涂,想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菲利普想去德国的想法刚好和最近镇上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话题不谋而合。镇里医生的朋友有时会来看他,和他聊聊外面世界发生的新鲜事;八月份来布莱克斯塔布尔海边度假的游客,看待事物也有自己的独特视角。牧师听这些人说现在社会上传统教育早已失去风头,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重要。外语反而成了一门必需的技能,而遗憾的是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没有学好外语。牧师的想法也受到了动摇。当年他的一个弟弟考砸了几门,就被送到了德国。说来他也算是这种新式教育的先例,但最后却因为伤寒引起的败血症病死他乡了。所以牧师理所应当地给这种实验贴上危险的标签。菲利普和伯伯唇枪舌战几百回合,最后的结果仍然是需要回特坎伯雷再读一个学期,然后才能离开。他对这个结果不怎么满意,但是回到公学的几天后,校长竟找到他说:
“我收到了你伯伯来的信。他说你想去德国,问我是怎么想的。”
菲利普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伯伯竟然这样出尔反尔。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决定了啊,先生!”他说。
“差得远着呢。我已经回信告诉他,让你离开是大错特错。”
菲利普立刻坐下来,开始给伯伯写信。他的一腔怒火全部倾泻到了纸上,措辞极为激烈,根本顾不上遣词酌句。他气得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很晚才睡着。第二天早早就醒了,把自己这几年在伯伯家受到的待遇一桩桩、一件件都拿出来想了一遍。他等待着伯伯的回信,急得抓耳挠腮。两三天后,路易莎伯母的信到了。这封信写得非常委婉,然而字里行间还是充斥着心痛。她在信里告诉菲利普,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和伯伯写信,这害得他现在非常伤心。这样做是刻薄、不符合基督教教义的表现。菲利普应该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他好,毕竟自己和伯伯年纪都大了,阅历比他丰富,所以做出的决定也更正确。菲利普放下信,紧紧地攥起拳头。这句话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可是从来不觉得有道理。他们甚至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又凭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年纪大就代表有智慧呢?信的结尾还说凯利先生已经通知学校撤回了菲利普的退学申请。
学校每逢周二、周四会给学生放半天假,因为周六下午他们必须要去大教堂做礼拜。菲利普憋着这口气一直等到学校放假。整个六年级都走光了,他跟在最后,走到校长面前停下来。
“今天下午我能回趟布莱克斯塔布尔吗,先生?”他问。
“不行。”校长一口回绝了他。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伯伯说。”
“你没听见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没再接话,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脸烧得发烫,胃里翻江倒海。他感到无地自容,开口请求校长已经够难为情了,竟然还遭到了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他恨珀金斯先生。这样残忍的独裁专制似乎来得毫无道理,但菲利普却不得不役于束缚、苦苦挣扎。他气得失去理智,吃过午饭后就一人沿着熟悉的小道走到火车站,正赶上一班回布莱克斯塔布尔的火车。当他走进伯伯家大门时,凯利夫妇刚好坐在餐厅。
“哎唷,你从哪冒出来的?”牧师说。
显而易见,凯利先生对这位不速之客很不待见,看上去有点坐立难安。
“我想回来和您商量退学的事。当时我在这儿的时候您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一周之后就反悔了?”
菲利普话一出口,不禁被自己的鲁莽吓了一跳。但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决定了和伯伯对峙时要说哪些话。尽管刚才他心跳得厉害,可还是逼着自己把已经排练好的话说了出来。
“你今天下午请假了吗?”
“没。我找珀金斯请假,没同意。要是想写信告状让我挨骂,尽管做吧。”
坐在一边打毛衣的凯利夫人听到这话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最见不了这样的情景,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让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就算告诉他让你挨了骂,你也是活该!”凯利先生说。
“你不就是想偷偷摸摸地打个小报告吗?上次你给珀金斯写的信可真好,你还真是有告密的天赋啊!”
菲利普糊涂了,他没想到这样说正中了牧师下怀。
“我不会在这傻坐着听你说些没大没小的话!”他怒气冲冲地说。
牧师站起来,快步走回书房。菲利普听见他关上门,还上了锁。
“上帝啊,我要是二十一了该多好!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真是可悲!”
路易莎伯母开始静悄悄地抹起眼泪。
“哦,菲利普,你不该这样跟你伯伯说话。求你了,跟他道歉。”
“我可一点没觉得抱歉。是他在戏弄我。让我继续留在那个学校上学纯粹是浪费钱,但他可不在乎。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这种不懂事理的人还要管着我,真是没有天理!”
“菲利普!”
路易莎伯母尖叫一声,让大吐苦水的菲利普一下愣住了。
“菲利普,你嘴巴怎么这样恶毒!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你伯伯都是对你好吗?我们没有拉扯孩子的经验,如果我们有自己的孩子,现在也不至于这样不知所措。所以我们才写信给珀金斯先生,向他请求建议。”她情绪激动,嗓子沙哑,“我一直想做个好妈妈,一直把你当亲儿子对待啊!”
眼前这个女人是那么纤弱瘦小,她苍老的脸庞和少女式样的发型格格不入,那副模样看上去别有一分悲凉,令人心生同情。菲利普觉得心像大锤锤过一般,喉头哽咽着,泪水溢满眼眶。
“对不起,我没想这么混账。”
他跪在伯母身旁,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沾满泪痕的憔悴脸庞。伯母还在止不住地抽泣,菲利普忽然为她这碌碌无为的一生感到遗憾。她从来没有这样赤裸直白地将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
“我想做个称职的母亲,可我没有做好。菲利普,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可是没有孩子给我带来的痛苦就像你失去母亲一样啊!”
菲利普此刻已经无心顾及自己的愤怒,他结结巴巴地劝着,笨手笨脚地抚慰着,只一心想安慰伯母。这时,闹钟响了,他必须马上走才能赶上火车,只有坐这班车才能在老师点名前赶回特坎伯雷。在回程的路上,他窝在车厢一隅想到今天这一趟回来什么事都没解决。他开始生气,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竟然因为伯伯虚张声势就退缩,因为伯母掉了几滴泪就屈服,这是多么可鄙啊!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牧师两口子又商量了很久,给珀金斯先生去了第二封信。珀金斯强忍着不耐烦勉强读完,不住地耸肩叹气。他把这封信给菲利普看。信上写着: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很抱歉又因为我侄子的事情打扰您,事实上,为了这孩子,我和他伯母都操碎了心。他迫切地想退学,他的伯母认为他过得不愉快。我们不是他的父母,也很难决定这时应该怎么做。他对自己的成绩不甚满意,认为继续留在公学是浪费钱。如果您能和他谈谈,我将不胜感激。但如果他去意已绝,那么就按之前决定的,让他圣诞节退学吧。
威廉·凯利
敬上
菲利普看完,把信还给校长。他心里窃喜:这一仗终于打胜了。看到自己的行事方法取得成功,自己的意愿也战胜了他人的想法,他非常满足。
“我可懒得抽出半个小时再给他回信了。说不定你一写信给他,他又换了主意。”校长被激怒了。
菲利普什么也没说,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外表下其实暗潮涌动。珀金斯发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大笑起来。
“终于得逞了,是吧?”他问。
菲利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再也掩盖不了内心的狂喜了。
“你真的很迫切地想离开这儿?”
“是的,先生。”
“你在这不开心?”
菲利普脸唰地红了。他不愿别人窥探自己的情绪,只是靠近都不行。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用手指慢慢捋了捋胡子,静静地看着菲利普。他好像陷入了沉思,几乎在自言自语:
“学校本来就是面向资质平平的孩子所建的。世界上到处都是圆圆的孔儿,就算你是个格格不入的方头栓子,早晚也要适应其中。谁有精力去注意那些特别有才华的人呢?”他忽然对着菲利普说:“听着,我有些事要嘱咐你。这个学期马上就结束了,再待一个学期也没什么坏处。如果你想去德国,那么最好过完复活节再走。德国的春天比冬天舒服多了。如果下个学期你还是决意要走,那我绝对不阻拦了。你看怎么样?”
“多谢,先生。”
菲利普想到在这的苦日子只剩最后三个月,复活节一过完他就能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他心里非常痛快,不再感觉学校是个密不透风的牢房,剩下的一个学期也不那么难熬了。晚上在教堂里,男孩子们都按班级站好,规规矩矩地守着自己的位置不敢乱动,菲利普一想以后再也不用和这些人打交道了,就不由心花怒放。这种窃喜感让他觉得周围的人顺眼多了。他打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罗斯身上。当了班长的罗斯现在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他心里自有主意:要在全校师生面前做好榜样,带好头。当晚刚好轮到罗斯宣读祷文,他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菲利普在台下微微一笑,他很快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六个月以后,罗斯个子再高,四肢再健全都和自己没有丁点儿关系。别说他就是区区一个班长,就算是耶稣十二门徒里的老大,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菲利普又转头看那群穿着长袍的老师。除了“机关枪”戈登老师缺席——他两年前因为中风去世了——剩下的老师悉数到场。菲利普觉得这是一窝可怜虫。特纳先生是个例外,在他身上还有点儿男人气概。一想到自己曾经受制于这些窝窝囊囊的人,菲利普就觉得心里很别扭。不过等到六个月后,这些就都无所谓了。他们殷勤夸奖或是横眉冷对,对于菲利普来说,不过是耸一耸肩。
他早就参透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尽管羞涩的个性让自己一再受扰,他从来没有陷入沉闷难以自拔。校园里总是能看到他一瘸一拐、踽踽独行的身影,可这样局促缄默的皮囊下,有一道声音在大声嘶吼。在他心中,自己的步伐从未如此轻快,脑海一片五光十色,被各种各样的新奇点子塞得满满当当。时常是灵光一现,还没等他去捕捉,就匆匆逃逸了。然而,这些想法的来来去去还是让菲利普欢呼雀跃。他现在浑身都是劲儿,终于能踏下心来学习。剩下的几个礼拜他决定要把之前落下的功课都补回来。菲利普的脑袋转得快,也乐于发动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期末考试考得特别好,珀金斯先生对此只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当时菲利普正在和他交流自己写的一篇文章,他先是针对文章给了些平常的点评,然后说:
“你终于不装傻了,是吧?”
他呲着一口白牙笑了起来,看着菲利普。菲利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勉强回敬了一个微笑。
前一段时间,六七个为了得奖暗暗竞争的男孩已经不把菲利普视作劲敌了,但这次成绩一下来,他们又开始提心吊胆。菲利普也懒得费口舌,没跟他们解释自己复活节就要退学,所以不会参与竞争;他巴不得让这几个人整天惶惶不安呢。他发现罗斯去法国度了几次假,就老是觉得自己法语牛得不行;还知道他对牧师会的英语作文奖垂涎已久。而罗斯心里也明白,菲利普在这两项上都远超自己,所以心里很沮丧。看见他这般垂头丧气,菲利普自豪极了。还有一个叫诺顿的同学正为了奖学金焦头烂额。他必须拿到至少一次奖学金才能去牛津读书。他问菲利普是不是这次也要竞争。
“关你什么事?”菲利普反问了一句。
这种把他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实在有趣。学校里的各种奖项就在他手边儿,说拿就拿,但他根本不稀罕,情愿打赏给别人。离开的那一天终于到了,他去找珀金斯先生道别。
“你不会真的就这么走了吧?”
看着校长的一脸惊讶,菲利普拉下脸来。
“你说过不会阻拦我的,先生。”
“我以为这是你一时心血来潮,那样说只是想迁就你。我知道你是个倔骨头,不听劝。你现在究竟为什么想离开?还有一个学期,你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到莫德林的奖学金。学校的各种奖,你也能拿走一半。”
菲利普看着校长,一脸愠色。他觉得自己又被耍了。但珀金斯先生曾经信誓旦旦地许诺过,现在总不能反悔吧。
“你在牛津一定会过得很好。现在还不用考虑将来要做什么。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条路前景一片光明,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了。”
“我已经做好了去德国的一切安排,先生。”菲利普不为所动。
“难道这些改变还不能调整了?”珀金斯先生邪邪一笑,揶揄了一句,“如果你退学的话,我真的觉得特别遗憾。在学校,那些笨头笨脑但是勤奋努力的孩子一直比聪明但不用功的考得好。可是一旦这些聪明孩子认真起来,他们就能取得你这学期一样的成绩。”
菲利普脸变得绯红。他还真不习惯被人夸奖,况且从来没人说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校长把手放到菲利普肩膀上。
“你知道吗,把知识灌进一个个不灵光的脑袋实在很无聊。可是为什么当老师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呢?因为你总有机会能教到几个聪明伶俐的学生,他们在你张嘴之前就知道你想说什么,和你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菲利普的强硬态度在这样掏心窝的话语面前也软了下来。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去留对珀金斯先生来说是这么重要的事。他深受感动,同时又受宠若惊。要是能荣耀加身地从这儿毕业,再昂首挺胸地考进牛津大学,这该有多好。他眼前闪现过一幕幕想象中的大学生活的画面。此前他对于大学的了解都是从回校参加校友比赛的学生那儿听来的,或者来自某个书房收到的从大学寄来的信笺。可如果现在屈服了,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伯伯肯定会因为珀金斯先生的诡计得逞而窃喜不已。因为区区那点儿奖学金,自己就要俯首称臣,这难道不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他一向对名利不屑一顾,即便得到它们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现在哪怕珀金斯先生再多劝一句,菲利普就能保住自己的自尊心,顺着走下台阶,照校长说的做。可他不管内心多么挣扎,外表都还是闷闷不乐的严肃模样。
“我想我还是走吧,先生。”他说。
珀金斯先生是一个喜欢用自己的威严把事儿摆平的人,但这次说了那么多,对菲利普似乎都像耳旁风一样没有影响。他的耐心已经耗尽,决定不在这个顽固不化的犟孩子身上下功夫了。
“好,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你什么时候去德国?”
菲利普一下慌乱了。他看似打了场胜仗,却没有赢得些什么。现在竟忽然糊涂起来:也许输比赢更好。
“五月初,先生。”他回答。
“好,等你从德国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
珀金斯先生一边说,一边握住菲利普的手。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说不定他会就此反悔;但珀金斯似乎已经视此为定局。菲利普走出校长室。他的学习生涯到此正式告一段落。他解放了,自由了。但期待已久的欣喜若狂的感觉却迟迟不来。相反地,在他绕着教区踯躅徘徊时,一股浓浓的悲伤狠狠扼住了他。他多么希望自己当时没有犯傻。他不想离开,但也绝对不会撇下面子跑去找校长。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他无从得知,只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满腹惆怅,闷闷不乐,只好自问:是不是每次当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后,都会后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