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过了两天,菲利普动身去了伦敦。副牧师推荐给他几间巴恩斯[82]的房子,菲利普写信过去,以每周十四先令的价格租了下来。他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房东太太提前给他准备好了茶点。她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个子不高,干干巴巴,脸上满是皱纹。客厅除了餐具柜和一张方桌外,几乎没有空着的地方。铺着马尾衬布的沙发靠墙放着,壁炉旁配了一把扶手椅:靠背上套着椅罩,座位下的弹簧坏了,所以上面放了个硬坐垫。
喝了茶,菲利普开始收拾行李,把带过来的书摆放好,然后坐下来准备看会儿书。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低落。街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第二天他早早就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燕尾服,戴上从前在学校戴过的高高的礼帽;这顶帽子已经太旧了,他决定在往办公室去的路上到商店买顶新的。从商店买完帽子出来,离上班的点儿还剩好久,他便沿河岸一路散步过去。赫伯特·卡特先生的公司在法院街旁边的一条小道,这一路上他不得不三番两次地停下来跟人问路。似乎路上总有人盯着他看,有一次他还特意摘下帽子检查是不是忘记把标签摘掉了。他到了公司,敲了几下门,里面却没有一个人应声。又看了一眼手表,发现现在才刚刚九点半,可能还是来得太早了点。他转身离开,十分钟之后又绕了回来,这回有一个办公室的打杂小工给他开了门。这个男孩长着个长鼻子,脸上坑坑洼洼的,说起话来一嘴苏格兰口音。菲利普问他赫伯特·卡特先生来没来上班,他回答说先生还没到。
“他什么时候能来?”
“十点到十点半这中间吧。”
“我最好等他一会儿。”菲利普说。
“你要干什么?”打杂小工问。
菲利普心里很紧张,但故意嘻嘻哈哈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
“哦,要是你没意见的话,我就来这工作咯。”
“你就是那个新学徒吧?你先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马上就到了。”
菲利普和小工一前一后地走进大门。这个男孩和他差不多一般大,说自己是个初级文员。菲利普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的脚看,一下子就脸红了。他找地方坐下来,把跛脚缩到另一只脚的后面,然后开始四下打量这间办公室。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天窗透下来的那么一点儿光。到处都乱七八糟,三排桌子旁放着板凳,壁炉架上方挂一幅脏兮兮的拳击赛画图。这会儿办公室里的文员都渐渐到齐了,他们的眼神从菲利普身上扫过,压低声音问那位小工(菲利普才知道他叫迈克道格)这个人是谁。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口哨声,迈克道格站了起来:
“古德沃西先生到了。他是这儿的经理。要不要我跟他说一声你来了?”
“好的,谢谢了。”菲利普回答。
小工走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
“跟我来吧。”
菲利普随他穿过走廊,到了一间狭小、没有几件家具的房间,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背倚壁炉站着。他比一般人矮好大一头,一颗奇大无比的脑袋顶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看上去丑得很有特点。一张大脸又宽又平,苍白的皮肤下透着隐隐蜡黄,浅色的眼睛向外突着;浅沙色的头发稀稀落落,可脸上又胡子拉碴的,真是该长毛的地方寸草不生,不该长的地方又郁郁葱葱。他向菲利普伸出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他说话的时候样子居高临下,同时又明显底气不足,好像在试图强调自己并不存在的重要性。他说希望菲利普能喜欢这份工作。虽然这活儿挺苦挺累,可一旦习惯了就能发现其中的趣味所在。何况在这还能挣点钱,挣钱才是根本,对吧?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满满的优越感,但是其中竟然掺杂了一些羞涩。
“卡特先生马上就到了,”他说,“他周一有时候会稍微迟到片刻。等他一到我就叫你。现在我必须得给你点活干。你对记账和会计了解吗?”
“很抱歉,我不懂。”菲利普说。
“我也没指望你懂。恐怕学校里是不会教这些做生意用得着的事。”他思忖片刻,接着说,“我想我能给你找点事做。”
他走到隔壁房间,拿来一个很大的硬纸箱子,里面杂乱无序地放着一堆信,让菲利普把信整理出来,按寄信者名字的字母顺序把它们排列妥当。
“我带你去学徒待的房间吧。那儿有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叫沃森,是沃森·克莱格·汤普森公司——就是那家酿酒厂——老板沃森的儿子。他要在我们公司学业务,待满一年。”
古德沃西领菲利普走过刚才那间昏暗的办公室——现在那里已经坐了七八个忙碌工作的文员——来到后面一间窄窄的小屋。这间屋子是被玻璃隔断开来的小单间,沃森已经坐在那儿了,他正靠着椅背读一本《运动员》杂志。这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小伙,穿戴很讲究。古德沃西先生走进来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看,对主管经理直呼其名以显示自己的身份不同一般。可古德沃西却很反对这种套近乎的行为,他特地称呼他为“沃森先生”,但沃森却没有感受到其中的指责之意,反倒觉得这是在对自己的绅士做派表示尊敬,于是便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听说他们让里格雷托退赛了。”古德沃西一走,沃森忽然来了一句。
“是吗?”菲利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赛马一无所知。
他充满敬羡地看着沃森体面的衣裳。燕尾服剪裁得当,妥帖合身,宽大的领带中间别着一枚价值不菲的饰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礼帽,样子像顶钟,非常时髦,闪闪发亮。菲利普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显得穷酸极了。沃森开始谈起打猎的事——在这个无聊透顶的办公室磨时间真是太折磨人了,他只能周六上午去打猎——话锋一转,又开始大谈特谈猎场的事,全国各地都有人邀请他去,但他再怎么想去也只能一一回绝。真是倒霉透了,可幸好这样的情况不会维持太久。他最多只要再在这个人间地狱待上个一年,就能去工作了,到时候一周要打四天猎,把所有猎场都跑一遍。
“你要在这里待五年,是吧?”他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挥着手臂说。
“我想是的。”菲利普回答。
“我打赌以后咱俩也会经常碰面。你知道吧,卡特管着我们公司的账。”
菲利普多多少少被眼前年轻人这股傲慢劲儿震住了。布莱克斯塔布尔的人总是看不起酿酒这个行业,就连牧师也常常讥笑镇里的酿酒商。而沃森作为酒商的儿子竟然是这样举足轻重的显要人物,这让菲利普很惊讶。沃森去过温彻斯特和牛津,他在和别人谈话的时候总是不断地强调这点。当他得知菲利普的求学经历后,态度就变得更加傲慢了。
“当然咯,要是一个人从没上过公学,这些学校就变成顶尖学府了吧?”
菲利普跟他问起办公室里的其他人。
“哦,我才懒得打听他们的事呢,”沃森说,“卡特这人还过得去。我有时候会请他吃个饭。剩下的人都是些大老粗。”
沃森开始处理手头的工作,菲利普也在旁边整理起信件来。过了一会儿,古德沃西进屋说卡特先生到了。他带着菲利普来到自己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大屋子。这间屋里有一张大桌子,还有几把扶手椅;地上铺了块土耳其地毯,墙上贴了几幅运动主题的画。卡特先生坐在桌子旁边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穿着一件长礼服外套,看上去像个军人。胡子上打了蜡,花白的头发修剪得短而利索。腰板挺得很直,说话的语调轻快活泼。他说自己住在恩菲尔德,特别喜欢体育运动和乡村生活。他是哈特福郡义勇骑兵队的军官,还是保守党联盟的主席。当地一个商业大亨曾经跟他说,在这儿没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金融家,听了这话,他总算觉得没有虚度此生。他和菲利普聊天时态度友好欢快、不拘小节,他说古德沃西先生会关照他。沃森是个很不错的小伙,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绅士和颇具天赋的运动员——顺便问了菲利普一句“你打猎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说这真是太遗憾了,打猎可是绅士独享的一门运动。但是现在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机会能去打猎了,因为要让自己的儿子多去。他的儿子现在在剑桥读书,之前是拉格比学校毕业的。拉格比可是所好学校,里面全是上流社会的子弟。过上两年他的儿子就要来当学徒了,这对菲利普来说算是件好事,因为他儿子精通各种运动,他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他希望菲利普和这里的人好好相处,并且能够喜欢这份工作,千万别落下课。他们公司的人致力于提升会计这一行业的水平,需要有教养有能力的人加入其中。好了,好了,古德沃西先生在那边。要是想知道其他事儿,古德沃西都会一一回答。卡特先生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的字写得如何?等着让古德沃西先生评评看。”
菲利普对这种侃侃而谈、潇洒非凡的绅士气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东英吉利,谁算得上绅士、谁算不上,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然而真正具有绅士风度的人绝不会拿这个来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