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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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到年尾,大事小情纷纷而来。菲利普和一个叫汤普森的文员四处奔走,每天千篇一律。他大声念出每一项开支,再由汤普森负责核对,偶尔还要负责把一串账目数字加起来。他向来对数字不敏感,但是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耐住性子一个一个地算。有时候出了错还会惹得汤普森大发雷霆。汤普森已经四十岁,高高的个子,长得精瘦。黑色的头发下是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庞,胡子乱七八糟像是狗啃的一般,脸颊往里凹着,鼻子两边各是一道深深的沟壑。他对菲利普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因为菲利普是学徒,交得起五年三百基尼的学费,日后的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可他呢,要经验有经验、要能力有能力,却只能当个小职员,靠每个礼拜可怜巴巴的三十五先令薪水过活。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家里还有老老小小不少人等着他养活,菲利普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都带着一股傲气,让他感到忿忿不平。他经常对菲利普肚子里比自己多出来的那点儿墨水冷嘲热讽,还总是挑剔他的口音。菲利普说话不带伦敦腔,这让他特别耿耿于怀,每次两个人交谈的时候,他都要特别强调自己“h”这个字母的发音[85]。起先他的态度只是粗鲁无礼、招人讨厌,可后来等他发现菲利普没有做会计的天赋时,就动不动地以羞辱他为乐趣。尽管他的恶言恶语听上去愚蠢透顶,可还是狠狠伤害了菲利普脆弱的自尊心。为了自卫,他竟然摆出了一副自己都从没意识到过的高傲架子。

“你这是大清早泡了个澡?”曾经很守时的菲利普现在也开始迟到了,他一进办公室,汤普森就冷不丁地这样问了一句。

“对啊,你难道不泡吗?”

“我又不是什么讲究人,就是一个小职员。我只在周六晚上洗个澡。”

“怪不得你星期一的时候比平时更烦人呢。”

“能烦请您屈尊做点简单的算术吗?真不好意思,跟您这样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大学问家提这么多要求。”

“你真是连挖苦人都找不着个门道儿!”

菲利普不得不承认这个薪水微薄的大老粗比自己有用多了。有一两次古德沃西先生都对他的错误不耐烦起来。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做得比这好得多才对啊,”他说,“你还不如办公室里的打杂小工灵光呢。”

菲利普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阴云密布。他最讨厌受人责骂。有的时候古德沃西先生对他抄写的账目不够满意,还会叫其他人再抄一遍,这让菲利普的脸都丢光了。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份工作挺新鲜,勉强能坚持着干下来,但现在他的耐心早就耗光了,对这些琐碎的事宜也已经忍无可忍。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做会计的料,他就干脆痛恨起这个工作来。有人嘱咐他做事,他却经常一拖再拖,把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在信手涂鸦上。他在便笺纸上画画儿,给沃森画素描,各种能想到的姿势都来了一幅。沃森对他的天赋大为敬佩。他心血来潮带着这些肖像画回了家。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把全家人的交口称赞复述给菲利普听。

“你怎么不去当个画家啊,”他说,“只是因为干这一行挣不了钱吧。”

刚好两三天后卡特先生和沃森家一块吃饭,也看到了这些素描。隔天早上他把菲利普叫到办公室。菲利普不常和他打照面,在他面前表现得很不自在。

“听我说,年轻人,你下班之后做点儿什么我可不在乎,但我见你的素描都是拿办公室的纸画的啊。古德沃西先生跟我告状说你工作不上劲。想要当个称职的特许会计师就必须先打起精神来。这是个不错的职业,我们的同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从事这门行业就必须……”他试图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儿,无奈怎么也找不到,只得草草地结尾了事,“从事这门行业就必须打起精神来。”

也许原本菲利普会忍气吞声再在这儿待几年,但合约里写得明明白白,假如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大可以在一年后离开,还能拿回一半的学费。这样一来,他暗暗打定了主意,打算一年期满便一走了之。他觉得天天对着账目加加减减实在是委屈了他的能力,尤其当自己连这样的小事都干不好时,难免更觉得脸上无光。和汤普森的交恶也搞得他心烦意乱、焦头烂额。三月一到,沃森在这儿一年的学习就到期了,尽管菲利普不怎么喜欢他,但是看着他走心里也不是滋味。其他职员讨厌他俩,把他俩看作一丘之貉,因为他们出身的阶级要比其他人略高一点。一想到还要和这群无聊的家伙共事四年,菲利普的心就凉透了。他曾经期待在伦敦过上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生活,但现在看来当初的愿景一点也没有实现。他讨厌伦敦。这里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也不知该如何去结识陌生人。不论走到哪儿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他快要忍不下去了,这种日子就连一秒都不愿继续。晚上往床上一躺就开始胡思乱想:要是能永远告别那间肮脏昏暗的办公室,告别那里的同事和这间死气沉沉的小屋该有多好。

谁想到春天里发生了一件让菲利普失望透顶的事。海沃德写信告知说自己有意在春天去趟伦敦,菲利普眼巴巴地盼着他来。他最近读了不少书,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急需和别人辩论一番的想法,而他从这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对这些抽象的问题感兴趣。他已经等不及要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倒给别人听。可是当他接到海沃德的第二封信时,一下子变得万念俱灰。海沃德在这封信里说意大利今年的春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自己实在没有办法抽身于如此良辰美景。他问菲利普为什么不能来意大利一聚。大千世界如此美好,干吗非要在那间办公室里蹉跎青春呢?信里这样写道:

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我现在只要想到舰队街和林肯律师学院都忍不住一阵反胃。我在这世上只有两件事不会辜负:爱情和艺术。我不能想象你俯身于一本账簿,碌碌工作的样子。你该不会还戴一顶礼帽,拿着一把雨伞和一个小黑包?诚以为,你我应将生命视作一场冒险,要用炽热的、绽放着宝石一般光芒的火焰将它熊熊燃烧;应该去冒险,去挑战,在重重困难中站稳脚跟。为什么不来巴黎深造艺术呢?我一直都觉得你是这块料。

信里提到的建议恰好和菲利普心里一直惦记着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先是被吓了一跳,转而开始认真思考。经过深思熟虑,菲利普觉得这是逃出目前可悲处境的唯一出路。所有人都觉得他有些艺术天赋。在海德堡时,自己的水彩作品赢得众人钦佩,即使像是沃森这样的陌生人也非常喜欢他的素描作品。他对《波希米亚人的生活》印象深刻,这本书随他一起来伦敦,每次心情沮丧时,只要读上几页就仿佛穿越到书中那一个个的阁楼里,鲁道夫和他的朋友们正在那儿相亲相爱、高歌起舞。他开始像之前憧憬来伦敦那样梦想着去巴黎,但是这一次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再次失望。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浪漫艳遇、美景佳人和缠绵爱情,似乎在巴黎都能寻得到。既然他这样热爱绘画,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做个画家呢?他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从头到尾问了个彻彻底底。害得她还以为菲利普会永远待在巴黎呢。威尔金森小姐回复说每年只要八十镑就能轻松在巴黎生活,而她非常赞同菲利普的计划,为他感到万分激动。像菲利普这样优秀的人本就不该待在办公室里浪费生命。她的语气很夸张,说哪有伟大的艺术家会屈尊做名小文员?还请菲利普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因为自信才是重中之重。但可惜菲利普天生就不是洒脱之人,做决定前一定要反反复复考虑良久。海沃德尽可以说些放手一搏之类的豪言壮语,因为他手中的上等股票每年都能给他带来三百镑的收入,而自己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千八百镑。想到这,他又犹豫了。

也真是凑巧,过了一段日子,古德沃西先生忽然问菲利普想不想去巴黎。他们公司给一个位于巴黎圣安娜街的旅馆做账务,这所旅馆隶属于一家英国公司,每隔两年古德沃西先生就会带一名文员去一趟。那个和他一起出差的文员刚好病了,而最近工作强度太大,其他人也都走不开。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他是最好脱身的人选,况且学徒条款也让他有权要求参与公司这种算得上有趣的差事。菲利普高兴得手舞足蹈。

“白天你必须全力工作,”古德沃西先生说,“但是晚上咱们可以自由活动,巴黎啊,那可是巴黎。”他朝菲利普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旅馆里面条件很好,一日三餐都是旅馆提供,自己不用花一个子儿。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去巴黎,反正什么花销都是别人给埋单。”

巴黎之行很快就开始了。一到加来港[86],菲利普就看到成群的脚夫在向他们比比划划地打招呼,他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终于来了啊。”他在心里默默说。

坐上横穿田野的火车,菲利普的眼睛似乎都不够用了。他喜欢车窗外闪过的沙丘,它们的颜色比他见过的一切都好看;条条运河、行行白杨使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等他们从巴黎北站出站,坐上一辆吱吱呀呀的旧马车沿着铺了鹅卵石的小道一路前行,他呼吸着空气中荡漾着的醉人气息,竭尽全力抑制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旅馆经理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很招人喜欢,一口英语也能让人听个半懂。他和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亲切地打过招呼后,就带他和菲利普去自己的房间和妻子一同用餐。菲利普觉得面前这道牛排配土豆是自己吃过最美味的菜肴,廉价的佐餐红酒也是这世上最甜美的甘露。

对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坚守原则的大当家来说,法国之都是个名副其实的风月场。他隔天早上问旅馆经理这里有什么“刺激”能找。他在巴黎之旅中总能放下矜持,好好享受一把。他说来巴黎玩一遭可以让你的脑子好好活络活络。晚上工作做完了,他就带菲利普去红磨坊[87]和女神游乐厅[88]。一瞄到香艳的画面,小眼睛就一闪一闪地放光,脸上堆满狡黠的、色迷迷的微笑。巴黎市内专门给外国人设计的娱乐场所他已经去了一个遍,过后还装模作样地说,一个对这些下流活动放任不管的国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看滑稽剧的时候,台上走出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他打眼一看,立马用胳膊肘捅了捅菲利普。在剧院大堂他指着一些走来走去的高挑女人跟菲利普说她们是这儿的高级妓女。古德沃西展现给菲利普的是巴黎龌龊庸俗的一面,菲利普却戴上了想象的眼镜,细细观察这座城市。早上他像支箭一样冲出旅馆大门,去香榭丽舍,去协和广场。六月的巴黎清新美丽,熠熠生辉,似乎连空气中都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菲利普的心飞到人群之中,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之城。

他们在那儿待了不到一周,星期天就告辞了。深夜菲利普回到自己阴暗的小屋里,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解除学徒合同去巴黎学艺术。为了不让别人觉得自己在胡闹,他预备待满一年再走。刚好八月下旬他要去度假,等走的时候就跟赫伯特·卡特说自己不准备回来了。尽管他每天还是照常上班,但现在根本连装都懒得装,对待工作格外消极懈怠。他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七月过完一半,公司就没有太多工作要做了,他以要去听讲座准备考试为借口,故意不来上班。有次他又用这个借口请了假,却跑去国家美术馆待了一天。他读了很多关于巴黎和绘画的书,对罗斯金关于艺术的评论见解很着迷,还看了很多瓦萨里[89]写的画家传记。他喜欢柯勒乔[90]的故事,幻想自己站在杰出的绘画作品前,抑制不住地流泪:“我是一名画家。”他的脑中没有一丝犹豫的念头,深信不久的将来自己将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反正我也只能这样放手一搏,”他自言自语道,“生命在于冒险嘛。”

八月中旬终于到了。卡特先生去苏格兰度假,公司事务交由经理全权负责。古德沃西在巴黎之旅回来后似乎就乐呵呵地把菲利普当成自己人,而因为知道离职之日近在眼前,菲利普对这个滑稽可笑的小个老头儿也变得包容许多。

“你明天去度假是吧,凯利?”有天晚上,他这样问菲利普。

整整一天,菲利普不断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可恨的办公室里了。

“是的,我在这儿待满一年了。”

“恐怕你这一年干得可不怎么样。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他更不满意。”菲利普笑着顶嘴。

“要我看,你这样说话可不对啊,凯利。”

“我这次一走,就不打算再回来了。之前我已经和卡特先生说好,在这儿当满一年学徒后,要是不喜欢这份工作的话,就在年底离开。卡特先生也会退给我一半学费的。”

“你不该这样潦草地下决定。”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讨厌了整整十个月。我讨厌这份工作,讨厌这间办公室,讨厌伦敦。我宁可去扫大街也不愿继续留在这儿了。”

“好吧,只能说,我也不觉得你是块当会计的料。”

“再见,”菲利普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我要感谢您对我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很抱歉。我差不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当会计的料了。”

“好,你要是真的心意已决,那就再见吧。我也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去做什么,但是只要回来这附近,就一定来看看我们吧。”

菲利普笑了几声。

“我不想显得太粗鲁,但说句实话,我真是再也不想瞧见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