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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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文学——电影的血液

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不可否认,各种艺术形式都有它自身的特点和规律,因此才有这样一句话——隔行如隔山。

同时也还有两句与此相反的话:“隔行不隔理”、“万变不离其宗”。总有一种东西,是任何艺术形式都不能缺少的,这就是文学。

有些影片,只有所谓的“电影手段”,缺乏文学性,毫无文学价值,因而显得浅薄、庸俗,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我是不是站在作家的角度,过分强调了文学性,而忽视了电影化的重要性呢?

电影化不应该“化”掉文学,而应当强化文学,加深电影的文学意义。因为电影所要追求的目标,正是文学所要达到的目的——钻探人的灵魂,帮助人们解释生活。电影如果丢掉了这一根本目的只剩下一些哗众取宠的雕虫小技,岂不是舍本求末?

我正因为存有这样一些想法,也许叫做偏见,并且看了一些根据小说改编成的电影,遂给自己订了约法三章:一、任何人想把我的小说改成电影或电视,本人一概不介入。二、改成之后能不看就不看,倘是碍于朋友情面,万不得已看了样片,也不表态。三、只对自己的小说负责,对它的副产品不负任何责任。

这三条执行了两三年,也得罪了一些朋友,往后难以再坚持下去了。今年春节期间,天津放映电影《赤橙黄绿青蓝紫》,我随大家看了这部影片。写这篇小文,也就等于解除了原来的“约法三章”。

是否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我对这部影片的看法:影片的创作者们和我打了个平手。我对得起他们,他们也对得起我。也就是说,我的小说没有糟蹋演员,他们也没有糟蹋我的小说。我不认为能做到这一点是件容易事,因此我感到满意。

小说和电影互相糟蹋的事情是有的。一个很有前途的演员,由于缺乏文化修养和艺术眼光,不会选择剧本,“饥不择食”或“来者不拒”,滥演一气,便会被蹩脚的剧本毁了自己的才气,甚至砸了自己的牌子,倒了观众的胃口。逢到这种情况,我便替演员惋惜。这大概就是“戏不保人”吧!也有相反的情况,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改成电影却驴唇不对马嘴。成败的关键,在于对文学的理解。

把小说搬上银幕可以有三种办法:一、把不同品种的果木进行成功地嫁接,培育出更优秀的品种。二、假如小说是牡丹花,电影是菊花,把牡丹花揉碎、沤烂,做为肥料养育菊花。三、牡丹花开得不错,把它剪下来绑到菊花的枝干上,不仅毁了牡丹,也毁了菊花。

连接小说和电影的重要桥梁是作者们的文学气质。把小说变成电影,首先要理解小说,其次才是借助电影手法扬长避短。这个过程可称为艺术升华,或者叫做文学上的再认识、再提高。比如《赤橙黄绿青蓝紫》中油库失火的情节,在原小说中也并不精彩,我所以保留它,并不是喜欢救火的那种热闹场面,而是要救火后的结局——能够出人!把刘思佳和解净做人的力量升高一格,从而震撼“刀枪不入”的何顺的心灵。他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人格”的东西。电影中对这一情节处理得比较得当。而同名电视剧中,救火笛响了可能有三分钟。我在电视机前感到无地自容,赶紧躲到厨房里去。回来后,那辆油车还在公路上奔跑……

只追求所谓效果,达到某种感官上的刺激性,不惜丢掉了生活的真情实感。为了出戏,还是为了出人?两者不一定是矛盾的,能出人物的戏是好戏,丢掉人物的戏坚决不能要。更不要说为戏而戏,追求噱头了。因为没有真正理解原著,分不清它有哪些长处和短处,往往在银幕上扩大了它的缺点,却丢掉了它的主要优点,人物走形,与原作的精神相去甚远。这样的例子很多,其原因是导演和演员缺乏必要的文学素养。有的演员甚至连台词都说不完整,囫囵吞枣,不懂哪儿是重点,不知道什么地方应该加重语气。

所以,我赞成某些西方国家的这种做法:把崭露头角的年轻演员送去上大学。

我主张凡是想把小说搬上银幕的导演,由他(或她)直接根据小说写出分镜头剧本,省掉把小说先变成文学剧本的这道手续。小说也是文学,何必多此一举!层层抽税,分关把口,最后把小说的文学性冲淡了,只把干巴巴的几场戏交给了演员。导演和演员没有不读原著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缩短小说和电影的距离,让导演和演员直接从小说中汲取诗情,加强电影的文学气息。我希望这一建议不要被误解为是有感而发,是针对影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改编。

相反,这部影片比我想象得要好。饰解净的演员保戏,演出了这个人物的深度和厚度,且不做作,令我感动和感激。何顺的扮演者没有过火,他身带流气,但不是流氓,外表坏而内里不甚坏。田国福和孙大头,着墨不多,各具性格。总之,这一台人物极为熟悉,似乎和我有血缘关系,我承认他们都是我小说里的人物。更主要的是影片有一个“魂儿”——立意是准确的。有了灵魂才使这部影片活了起来。把小说中活的灵魂移植到电影中来,这灵魂不死,且更活灵活现。不懂文学手段,只有“蒙太奇”是不行的。这要归功于这部影片的编导。

当然,影片也有叫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加了个厂长的儿子及其女友,夜论昙花,后半场又没有他们的戏,纯属多余。党委书记穿着工作服下车间,也是套子。尤其是结尾,把刘思佳的小调:“赤橙黄绿青蓝紫,生活好比万花筒;为人应该怎么办?主意就在我心中。”改为“宏伟目标在我心中”,硬贴硬套,重复演唱,破坏了人物的性格,破坏了整个影片的风格。大家费了半天劲,临完了涂上一抹败笔。

我作为观众,在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找到了自己创作上的不足。导演和演员通过他们的再创造,给了我启发和教育。我也希望电影多从文学中汲取营养,使之根深叶茂,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

198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