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签名售书的诱惑
九月底,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说集《饥饿综合症》。发行部门提出请我去搞一次签名售书。我没有拒绝。
没有拒绝不等于没有犹豫。
数年前我曾参加过几次签名售书活动,被人包围,被人拥挤,被读者的热情融化,获得过醺然的满足。甚至也见过这种活动的严酷——
一九八六年,上海某书店和外地一家出版社联合举办签名售书,一次请了七八位作家,如同打擂一般。有的作家读者少一些,签名桌前冷冷清清,他竟耐不住这份冷落,中途便拂袖而去,使自己和别人更加尴尬。谁都知道一时的热闹和冷清,并不说明作家的价值或文学的价值。只不过是一时的虚荣和面子问题。
我所犹豫的是不是也是这个问题?
看看喜欢规划和预测未来的人们是怎样评价当今文学的:
“发表着,苟活着。”
“在低谷,在准备,在迂回……”
“当代作家们都有自己无法跨越的疆界!”
在这种情势下单人独马地进行签名售书之类的文学活动是否明智?《饥饿综合症》的定价是六块三毛五,这个数字对一本四百页的小说来说不能算低。这个数字也是对作者文学魅力的一种考验。现在还有多少人在看小说呢?
——人云亦云,旨在抱怨纯文学的读者急剧下降,谁也没有做过精确的统计。
读者本来是站在作家身后的。至少作家在拿笔的时候应该有这种感觉。一旦失去了这种感觉,便失去了跟读者的交流,失去了自信,陷于迷惘和脆弱。而文学没有读者的参与,生命就会枯竭。
我突然由被动的应允变得渴望进行这次签名售书活动。不必把自己的神经安全而又可靠地裹在橡皮膏里,失去应有的敏锐和勇气。作家更不可逐渐缩小自己的心理空间。敢于观察那些正在观察你的人,直接感受现代读者的心理风貌,了解一下他们的感情投入和经济投入,用鲜活的经验医治思想的贫乏和软弱,不是很好吗?
人也许注定要陷在自己的陷阱里,作家不是常跟自己过不去吗?签名售书最糟的情况就是没有人买书,我坐一个小时的冷板凳(我的导演们希望这次活动从十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结束),这又有什么关系?无非是使自己难堪,让新华书店和出版社的朋友失望。我知道自己不会绝望。即便绝望又有何妨?不是有人说创作生于绝望而死于欢乐吗?何况预感并不都准确。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的神经变得脆弱了?既禁不住过多的现实,又禁不住过多的虚幻……
当代文学早已失去了悠闲矜持。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钟,编辑室主任董全平和责任编辑李玉皓,陪我准时来到西安市钟楼书店,买了书等待让我签名的人已经从书店的大厅里排到了大门外。出版社发行部主任邱作霖已经等得有几分焦急,其实是被感动得有些焦急,他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提前得到消息的人在书店还没有开门就等在门外了。我也没有想到,这就是在“低潮”和“疲软”中的我的读者。
我们省去了首发式那一套例行公事的仪式,我直接走到了签字桌前。人们让我讲话,我只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因为读者永远是文学魅力的源泉。我第一应该做的是不要让这几百人等得太久。
排在前面的竟然有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他们告诉我从八点钟就开始在这儿等候。我感到不安,感到惭愧,对文学和文学的当代读者也肃然升起一股敬意。为了节省我的时间,他们提前在纸片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大多是为自己买的,也有为父母买的、为爱人买的,为孩子买的、为朋友买的。还有人希望我在书的扉页上写一句他们喜欢的话。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喜欢什么,许多人从我的书里摘出他们喜欢的句子。原来大家一边排队一边就开始阅读了……
“用愤怒和偏见代替思考总是无益的。”
“我总想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色调。”
“爱能填补精神饥饿。”
“饱汉不知饿汉饥。”
……还有许多读者自己想出来的稀奇古怪但最能传达他的情感的话。
在旁边一直协助我的董全平君跟读者商量,不能让我给每个人都写一句话,那样就不知道这次签名活动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已经签了一个小时,队伍却愈排愈长,后面的人会有意见。签名签名嘛,只签名字!他解救了我,并让书店停止再卖我的书。
即使如此,我签到下午一点多钟才结束。书店经理告诉我售出了五百多本书——这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数字。任何文学活动都不可能不附丽于社会条件,看上去书也变成了商品,但同做买卖又不是一回事。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纯文学意义上的活动,根本目的不在于售出多少本书,而是对自己文学现状的一种憬悟。受到读者鲜活灵魂的感召,与读者达成一种默契、一种交融,体味到当代精神里那种深厚的强有力的东西。
文学是永远的存在。
作家可以从可敬可爱的读者身上,找回“正常的平静的自信”。
1991年10月